田炳英
(綿陽師范學院美術與藝術設計學院,四川綿陽 621000)
“文化生態”概念最早由美國人類學家斯圖爾德提出。“文化本身并不是一成不變的,文化可以隨物質條件的變化而作出調整與修正,而且可以從各種發現與發明創造中得到推動,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實,這些發現與發明創造本身絕不是不可避免的。”[1]25文化生態的形成是自然環境和社會環境相互作用的結果。文化又具有民族性,不同時期、不同地區的文化形態各有差異。“生存環境既約束了文化又提供了文化發展的范圍,影響著先前已經存在的事物和發展趨勢,以及對外來新觀念和新事物的態度。”[1]25
白馬藏族服飾文化是白馬文化的縮影,它像一本無字的史書,記載了白馬藏族社會的發展歷史,是區別于其他民族的重要標志。但是在經濟、文化全球化的影響下,白馬藏族服飾賴以生存和傳承的自然生態和文化生態都發生了巨大變化,白馬藏族的傳統服飾文化在潛移默化中出現消退甚至被取代的趨勢。“樹高萬丈根為本”,服飾作為少數民族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蘊含了特有的民族風情,體現了當地的自然和社會環境、圖騰崇拜及宗教信仰等一系列文化生態。研究民族服飾,不僅是收藏“文物”,而是讓民族服飾文化融入當今社會文化生態系統,并且持續“活”下去。
本文的“程式化”特征,特指民族服飾固有的、代表本民族特色的符號性特征。大到著裝的整體搭配模式、審美特色及所蘊含的寓意,小到服裝、飾品、鞋帽等實物及它們的固定內部結構、配色、裝飾紋樣格式等所有的實物化存在,程式化特征能體現本民族獨有的服飾文化生態。平武白馬藏族服飾既是白馬人的物質文明成果,也是他們的精神文明結晶。白馬藏族獨特又豐富的服飾文化內容是我國少數民族傳統文化傳承與發展的一筆寶貴財富。“文化本身是在不斷發展的,但是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總會有一些根本的、不變的東西在體現著這個民族的特征與個性,并且以各種方式體現在它們的載體上。”[2]這些“程式化”的特征已經成為白馬藏族的符號印記,體現著其獨特的人文藝術特色。民族服飾的“非程式化”特征,是生態文化的范疇,服飾品的使用所需要的生活場景、節日、紀念日以及民族的傳統手工技藝等均具有非程式化的特征,比如白馬藏族沙嘎帽的制作工藝、百褶衣的制作及女式寬腰帶的獨特編織技藝等(見表1)。

表1 民族服飾文化的“程式化”和“非程式化”
以平武白馬藏族沙嘎帽為例:沙嘎帽為白馬藏族的獨特服飾品,傳統的沙嘎帽因其整體外型如盤,因此也被稱為“盤盤帽”,它主要是用白色羊毛制成,帽檐為波浪形宛如荷葉,帽子兩側插上白雄雞的尾羽[3]。成品的沙嘎帽有的會裝飾藍、紅彩線纏成的彩帶,女性帽子還會加上珠子和銅鈕做的裝飾(見圖1)。無論是日常生活和節日活動中用于民族服飾搭配,還是婚慶嫁娶,沙嘎帽作為必不可少的飾品,在白馬藏族的服飾文化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如今已成為白馬人重要的民族符號。沙嘎帽的程式化藝術特征中還傾注著白馬人的審美傳統和情感訴求,其中在沙嘎帽的裝飾上表現最為明顯:帽子頂部意為雞爪的“個”字圖案和代表雞翅膀的“扇子花”,帽子前面的錦雞羽毛和雞頭裝飾圖案,以及帽子側面所插的極具民族特色的白雄雞尾羽等,白馬人通過寫實、象征等手法表達對“白雞救寨”的崇拜[3]。以上特征雖然作為沙嘎帽程式化的形象特征出現在人們的印象中,但沙嘎帽的制作技藝又是動態的,具有非程式化的基本特征,傳統技藝要在實際的生產過程中才能得到更好的保護和傳承。而如今的白馬人受到周邊藏族、漢族的影響,除重大節日外,日常生活中年輕人已很少戴沙嘎帽,而會制作沙嘎帽的藝人也在日趨老齡化并逐年減少,沙嘎帽的制作工藝面臨失傳。與沙嘎帽類似的其他手工生產技藝的保護與傳承也亟需更多傳承人,同時只有把相關的技藝和藝術形式融入到現代生活中,才能讓非程式化的民族文化在現代文化生態中得到更好的發展。

圖1 白馬藏族沙嘎帽(田炳英拍攝于平武木座寨)
在文化生態背景下,民族服飾程式化內容可以通過收集整理、陳列展示的方式來進行研究或保存,而非程式化內容想要傳承和發展則必須構建合理的文化生態保護機制。程式化和非程式化文化遺產是有形和無形的關系,在實際對民族服飾文化的保護傳承中,要注意二者的兼顧,防止出現文化保護的片面性。
美國美術批評家羅斯金說:“更偉大的民族都以三種手稿書寫他們的傳記,第一本書稿是他們的行為,第二本是他們的言論,第三本是他們的藝術。要理解其中一本就得讀完其中兩本,但這三本手稿中唯一值得信賴的是第三本。”[4]149因傳統的白馬藏族居民分布于交通不便、信息相對閉塞的山區,所以民族服飾受外界的影響較小。然而近些年受經濟全球化的沖擊及少數民族地區經濟發展的影響,白馬藏族服飾文化呈現出一系列的變遷。
在自然經濟往商品經濟轉化的過程中,白馬藏族村寨逐漸失去了原有的經濟和文化優勢,隨著年輕人不斷向城鎮和都市轉移,人們更直觀地感受到外界文化的豐富與繁盛,白馬人傳統服飾在這種文化變遷的社會大背景下正在失去它原有的文化生態環境。
筆者多次到平武白馬藏鄉實地考察,發現白馬藏族服飾文物很多都散落在民間,甚至有些已經轉手了幾代人,而且由于年歲久遠,加上保存方法欠妥以及受“5·12”汶川特大地震的重創,這些文物的殘損較嚴重。此外,白馬人千百年來形成的相對獨立完整的文化生態系統也在經濟、文化全球化的影響下快速發生變化,這在其民族的服飾、建筑上表現得尤為明顯。如馮驥才所言:“曾經代表我們民族生存形態的東西已經黯然消逝……無數的民間老藝人在無聲無息地逝去。作為文化的攜帶者,他們的走,是一種中國民間藝術的斷絕!”[5]3在文化生態大環境下,民族服飾的保護和傳承顯得極為迫切。
在全球化的進程中,外界資本以文化形式逐漸滲透到白馬人的視野中,尤其是年輕一代甚至已經形成現代生活的意識思維,白馬藏族民族文化與外界文化不斷融合、趨同,在其民族傳統服飾上出現異化、雜糅現象。而這種異化、雜糅現象在很多少數民族服飾上都有不同程度的表現,概括來講有三個方面:一是服飾的漢化,表現為摒棄本民族的傳統著裝,尤其是很多外出打工或求學的年輕人回家后直接穿著便裝,這帶動了當地的其他年輕人競相效仿,從而對本民族的傳統著裝樣式產生了一定沖擊(如圖2)。二是把其他少數民族的部分服飾元素用在本民族的服飾中。白馬人現代穿著的民族服飾不同程度地受到流行服飾及周邊其他少數民族如藏族、羌族的影響,有些甚至與白馬人傳統服飾相差甚遠。在對平武白馬藏族服飾的田野調查中,筆者發現,現代白馬男子的著裝跟藏族出現很多相似甚至相同之處:比如大襟右衽改為對開襟,腰帶束起之后把帶穗垂于臀后部,并常在腰間佩短刀等。衣領袖口及衣邊等局部裝飾位置上也采用動物皮毛裝飾,有的還會在后背裝飾牛頭或雄鷹等藏族文化中常用的圖案以及佩戴流行配飾等。三是受市場經濟影響,傳統的服飾材料被現代服飾材料所替代。尤其是20世紀70年代末至今,隨著經濟的發展和各民族之間文化交流的增強,面料開始采用現代的毛呢、絲綢和毛料等,有些基本裝飾構件機械化大批量生產,白馬人的民族服飾在現代化環境下加入了一些時代氣息[2](如圖3、圖4)。

圖2 白馬藏族年輕人日常著裝(田炳英拍攝于平武扒昔加古寨)圖3 白馬藏族老年人日常著裝(田炳英拍攝于平武扒昔加古寨)圖4 白馬藏族老年人日常著裝(田炳英拍攝于平武扒昔加古寨)
發生以上變化的主要原因是經濟和社會發展及文化的變遷,導致服飾生態人文環境逐漸被破壞,從而使強勢文化元素得以傳播,處于劣勢地位的傳統文化原有的形式在逐漸消失甚至被取代,而曾經處于主導地位的禮俗、觀念、信仰正在被邊緣化、小眾化和老齡化。
隨著服飾生態人文環境逐漸被破壞,掌握白馬藏族傳統服飾完整制作技藝的人也越來越少,加上服飾的制作是普存于人們日常生活中的藝術活動,并非以“絕活”的形式傳承,而是以“母授女承”的方式在延續,這就導致掌握這門技藝的人更加稀少。
比如以前白馬藏族女子出嫁之前,母親要親手為女兒制作一套精美的民族特色女裝——“百褶裙”,并作為珍寶世代相傳,但如今絕大多數人會選擇從平武縣城購買。經濟、文化和信息的發展雖然給人們生活帶來了不少便利,但是同時也導致這種“傳女不傳男”的民族服飾手工制作技藝在慢慢消失,會獨立制作本民族服飾的人的數量越來越少,而且老齡化現象嚴重。筆者2018年10月到平武白馬鄉扒昔加古寨調查時發現,村里很多年輕人要么外出打工,要么在縣城買房定居,社會的變遷也使現代白馬年輕人的審美發生了變化,偶爾回鄉也是身著流行服飾,這導致在本民族服飾的穿著和制作上都出現了明顯的年齡斷層。
在文化生態大環境下白馬人民族服飾的生存和發展面臨嚴峻的考驗,因此采取一些快速有效的措施顯得尤為迫切。在此背景下,為深入研究白馬藏族服飾作為獨立的文化載體,結合民族服飾文化的程式化和非程式化特征,建議白馬藏族服飾保護和傳承從如下方面展開。
靜態保護的主要工作是大力收集整理白馬藏族現存傳統服飾實物資料。服飾作為與人們生活息息相關的藝術形式,參與到一個民族發展的每個時期,記載著民族的發展和變遷歷程。但當前我國的民族文獻中缺乏對白馬藏族的詳細、系統地分析整理,在實物資料方面仍然欠缺,因此目前迫切需要收集白馬藏族現存的服飾資料并進行歸納分類,為學界的后續研究和傳承利用提供較為真實的原始素材。我國著名民俗學家段寶林先生“全面搜集、重點整理”的方針和“忠實紀錄、慎重整理”的技術要求對記錄和留存白馬藏族服飾的特征,還原白馬人傳統服飾的真實面貌具有重要的指導作用。
1.全面搜集,重點整理
白馬藏族服飾文化既是獨立的,又在與其他民族的相互交融中成長,因此對白馬人服飾的搜集要盡量全面。不僅要收集瀕臨滅絕的傳統服飾,也要收集改良過的服飾;不僅要收集白馬人土生土長的本民族的服飾,也要收集不同時期受其他民族影響變化了的服飾。這有利于今后研究民族之間的相互變異情況。在內容上注意兼收并蓄,只要是在白馬人當中流傳的服飾品都不要輕易丟棄,無論是新的還是舊的、是實物還是民間傳說都要全面留存。因為對作品的鑒別需要一定的時間,而有些不好的作品也可能具有參考價值。全面搜集保護可以更好地還原和保留白馬藏族服飾文化生態,為進一步研究白馬人的服飾文化提供相關線索。
由于服飾品屬于日常必需品,搜集之后數量會非常巨大,不可能將其全部展示或整理成出版物,這就需要在全面收集的基礎上選取代表白馬藏族服飾文化特色的作品作重點挖掘整理,然后推廣宣傳。同時,將那些年代久遠又具有原始資料價值的服飾品妥為留存,作為后續研究的資料。
2.忠實紀錄,如實描寫
忠實紀錄是服飾文化搜集工作的基本要求,需要以負責、嚴謹的工作態度竭力保存白馬藏族民族服飾本真面貌。對搜集到的服飾品要盡可能保持它們的原生態之美,不得隨意改動,必要時可以用照相機、錄音機及攝像機等現代化工具進行全程跟蹤拍攝,保留珍貴的原始圖片和影像視頻資料。
3.多方努力,協同配合
對于白馬藏族服飾文化的保護最根本有效的辦法是構建一個文化生態系統,這是一項長期的系統工程,單靠某些方面的努力難以奏效,需要本族人民、政府以及社會各界多方協同配合。白馬人民應當積極形成文化自覺性,毫無保留地貢獻出收藏的相關服飾品實物資料;當地村寨要主動為專門的服飾文化資料調查搜集者和科研人員創造良好的環境及條件,動員相關人員配合好他們的工作,確保高質量完成任務;政府要加強領導,把服飾品靜態保護相關工作列入重點工作安排,建立責任制度并定時督促檢查,必要時提供一定的經費支持,努力讓白馬民族服飾文化的保護研究和開發利用得以順利開展。
服飾容易受到經濟及社會發展影響的特性,決定了我們對民族服飾文化的保護不應局限于靜態,而應是動態的,在發展中保護。“數千年以來,處于不同環境的文化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遷,而這些變遷基本可歸因于技術與生產安排的變化所引起的新一輪適應。”[1]27極具特色的白馬藏族服飾文化要做到與時俱進,必須在動態的傳承中求發展,這就需要在科學發展觀的指引下打破“原封不動”的保護理念,重視白馬服飾文化的創新式傳承。
1.動態傳承要以人為本,體現民眾在文化傳承保護中的主人翁地位
白馬人是白馬文化的創造者、經營者和繼承者,他們對自身文化保護的自覺性在白馬藏族服飾文化的保護和發展中尤為重要。這就需要社會各界、政府及本民族人民共同努力,尤其是政府和相關部門要通過大力宣傳普及、政策引導及財政支持等手段促進白馬藏族服飾文化的傳承與發展。
2.建立可持續發展的服飾文化傳承創新機制和傳承人才保障機制
白馬藏族服飾能傳承到今天,主要依靠的是家庭傳承,而現在這種傳承方式在逐漸消逝。“白馬人服飾制作技藝”已于2010年被列入平武縣白馬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文化保護的關鍵在于文化的‘生產方式’,使之能夠不斷‘生產’,成為永葆生命活力且與時俱進的活文化”[6]181。對服飾品的收集和整理是基礎工作,而對傳承人的幫扶與鼓勵,讓技藝流傳下來,形成相對應的物化形式才能讓白馬藏族服飾文化在文化生態大背景下做到生生不息。想要調動傳承人的積極性,就需要政府每年撥出相應的經費用于培養傳承人和改善他們的生活,激勵他們以師帶徒及傳幫帶的方式培養白馬藏族服飾文化傳承人。
3.對白馬藏族民族服飾的現代化轉化設計應給予足夠的重視
原研哉認為,人們的日常生活蘊含著無數設計的可能,創造并不意味著制造出新奇的東西,把熟悉的東西當成未知領域再度開發也同樣具備創造性[7]34。我們可以通過與企事業單位合作的方式應用民族服飾元素,開發一些適于當代生活、具有時代感的服飾,并予以推廣應用;可以白馬藏族傳統民族服飾為原型,為當地的中小學專門設計定制校服,這有利于提升年青一代的文化自覺意識,增強對本民族的文化自信。
同時,我們還應該重視并利用相關的媒體、展覽館、學校等文化資源,積極主動宣傳白馬藏族服飾文化,擴大其影響力。比如,在白馬藏族的中小學校不定期舉辦傳承人講座,使白馬服飾文化走進課堂,增加文化互動;在當地高校設立白馬藏族服飾文化研究中心,為白馬藏族服飾文化元素的系統整理和深入研究提供條件,對白馬文化的發展給予科研支持等。
白馬藏族服飾文化是我國民族發展史中珍貴的文化瑰寶,保護和傳承它要歷經一個漫長甚至曲折的過程,只有順應當下的文化生態環境,以一種開放、包容的態度去應對變化與需求,才能讓服飾文化更好地傳承發展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