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代波 Yin Daibo

1.楊碩,《紛繁》,綜合材料,尺寸可變,2022,藝術家本人提供
“活著還是死去——以這句著名的臺詞,來描述雕塑這門傳統的‘美術’學科在當代藝術中的處境,或許有些聳人聽聞,但卻是我們不得不面對的現實。”現今,由于原有雕塑概念的消解,雕塑與其他藝術門類相比,因其創新手段的匱乏而失去了固有的中心地位,這就導致了雕塑成為新藝術的旁觀者,就如同一位過了氣的演員,慢慢地退出電視屏幕。同樣,今天的具象雕塑在雕塑系科中的地位又如何呢?也許會有人提出疑問,具象雕塑在系科中的地位是一個問題嗎?的確,如果把這一問題放到30年前,一定不是個值得討論的問題。但當具象雕塑在經歷了近40年的當代藝術思潮洗禮以后,獲得了多元發展的今天,再來探討這樣一問題是有現實意義的。
近百年前,中國近代雕塑教育的先行者李金發先生在法國學習的是學院派雕塑,也就是寫實主義雕塑。待他學成歸國后,1928年在杭州創立的杭州國立藝專雕塑系也是完全照搬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雕塑系的教學系統,寫實是唯一的教學目的。李金發在回憶錄中也講到,在雕塑系上課“只得些雕刻的基本訓練”。這就是當時雕塑系教學的基本狀況。大量的基礎寫實訓練是雕塑教學的重點,甚至是全部。而后建立的其他藝術院校的雕塑基本按照這樣的方式教學。
在筆者統計的中央美術學院雕塑系和浙江美術學院(現中國美術學院)雕塑系1983-1984年的教學計劃制表中不難發現,寫實雕塑訓練依然是兩所美術學院雕塑學科的重點。寫實的雕塑訓練占據了這一學年教學的大多數課時。
事實的確如此,這種狀況一直延續到多年以后。寫實雕塑在學院的雕塑系科教學中占有壓倒性優勢,寫實雕塑在雕塑學科中的地位從來都不會受到質疑,在人們的原有觀念中,寫實雕塑具有天然合法的地位,寫實雕塑幾乎可以等同于雕塑系科的全部教學。
今天這樣的局面驟然變化,具象雕塑在雕塑學科中的地位變得顫顫巍巍。在具象雕塑轉型后,雕塑家們幾乎嘗試了所有可能的雕塑自身語言來創作作品,在這樣的情況下,如要再進行探索就變得困難重重,后來的具象雕塑家們不得不向別的藝術門類尋求幫助,來找到具象雕塑在當代發展的可能。這樣一來,所有的結果就反作用于整個雕塑學科,使得雕塑學科開始接納其他的藝術門類:如裝置藝術、影像藝術、公共藝術、新媒體藝術等。下面筆者以中央美術學院、中國美術學院、四川美術學院的雕塑系的工作室設置為例來探討這一現象。
中央美術學院雕塑系工作室設置:
第一工作室、第二工作室為寫實方向;第三工作室、第四工作室為材料與觀念方向;第五工作室為公共藝術方向;第六工作室為中國傳統造型方向。
中國美術學院雕塑系工作室設置:
第一工作室為具象雕塑方向;第二工作室為跨界雕塑方向;第三工作室為木、石、火、金雕塑方向;第四工作室為東方性雕塑方向;纖維藝術又分為纖維造型藝術和纖維與空間兩個方向。
四川美術學院雕塑系工作室設置:
第一工作室為跨媒介工作室;第二工作室為具象工作室;第三工作室為景觀工作室;第四工作室為器物工作室。
從以上美術學院雕塑系現行的工作室設置來看,一個非常顯著的特征已經出現,那就是具象雕塑在雕塑系所占的比重大大縮減,也就是說,具象雕塑在今天已經不是雕塑學科的唯一。在中央美術學院的雕塑系中,具象雕塑只占到了三分之一。在中國美術學院雕塑系中,具象雕塑所占比例更少,僅為七分之一。在四川美術學院雕塑系中,具象雕塑僅為四分之一。這樣的變化是前人不可想象的。在當代具象雕塑轉型前,甚至包括轉型期間,具象雕塑在雕塑學科中的位置都是不可撼動的。但是當代具象雕塑在20世紀90年代完成了自身的轉型后,具象雕塑在題材內容、形式語言、表現手法、材料運用等方面的發展路徑已經變得越發艱難。具象雕塑需要發展,尋求與別的美術門類的借鑒和融合變得越來越緊迫。雖然這樣的方式讓具象雕塑在今天依然可以在當代雕塑中占有一席之地,可以有自己的發展方法和路徑,但同樣也使得具象雕塑在雕塑系科中的地位變得邊緣。景觀、器物、跨媒介、纖維藝術、公共藝術等這些新興的藝術方向成為雕塑系科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并且這樣的趨勢變得越來越強。所以當筆者分別在中國美術學院和四川美術學院任教以后,在長期的實踐教學中遇到疑惑后,就不得不提出這樣的問題。

表7-1 中央美術學院雕塑系1983-1984教學計劃表

表7-2 浙江美術學院雕塑系1983-1984教學計劃表

2.張文先,《轉世之吻》,玻璃鋼,145×110×320cm,2019,藝術家本人提供

3 展望,《應形1#》,石,高310cm ,2017,藝術家本人提供
毋庸置疑,今天的當代具象雕塑在學院雕塑系科中的位置已經動搖,另一個更為直接的問題是我們在雕塑教學中是否還堅持具象雕塑方向?當代雕塑的多元發展使具象雕塑變得危機重重,具象雕塑語言在視覺語言上缺乏創新的缺點被無情地暴露出來,就具象雕塑而言,除了僅有的一點技巧以外,好像沒有別的什么。“具象雕塑”竟成了保守落后的代名詞。這就好像一百年前,在巴黎“學院”成為保守和落后的代名詞一樣。
從20世紀初葉,西方雕塑被留學雕塑家引入國內之時,寫實就是唯一的標準。國內的雕塑教學一直沿用固有的雕塑觀念和塑造手法,就算中途遇到短暫的波折,但大的方向卻從未改變。當具象雕塑發展到今天,學院雕塑內部已經發生了分歧:
一部分雕塑家認為應該堅持具象雕塑。正如朱尚熹先生所言:“具象雕塑語言問題就是雕塑領域的基礎學科,它對雕塑的影響就像數字之于數學。在雕塑領域也一樣,我們如果沒有一幫人在默默地對雕塑語言進行多方位的潛心試驗和研究,我國的雕塑發展是令人擔憂的。”
另一部分具象雕塑家開始大膽變革和跨界融合,開始把新媒體藝術中的聲、光、電等新技術引入具象雕塑中,組合成雕塑與其相結合的藝術作品。對于這樣的作品,我們很難再以雕塑為其歸類。一些雕塑家的作品更傾向于裝置,雕塑家們開始將具象雕塑與裝置進行恰當結合,具象雕塑的邊界開始變得模糊起來。在今天的當代藝術展覽上,我們已經很難找到純具象雕塑的作品了,甚至連這一傳統“美術”門類都不再愿意被提起。同樣,今天我們已經很難在藝術從業人員中劃分哪些人是“雕塑家”了,即便以前一直從事雕塑創作的人員都更愿意被稱為“藝術家”,而不再以“雕塑家”自居。
在筆者看來,雖然具象雕塑在當代藝術中已經不是主流,并且具象雕塑退至邊緣,國內各大美術學院雕塑系科以具象雕塑為主的教學體系也一再面臨挑戰,但堅持具象雕塑教學依然很有必要。筆者一直認為具象雕塑是學院安身立命的基礎,這是經過近百年實踐沉淀下來的結果。在當代藝術如此盛行的西方,依然有不少美術學院堅持以具象雕塑教學為主。筆者訪問過的威尼斯美術學院和佛羅倫薩美術學院就是如此。按理說威尼斯雙年展應該對同一城市的美術學院形成巨大影響,但是筆者進入他們的課堂時并沒有這種強烈的感受。雕塑專業的學生還是在嚴謹地學習動物和人物的解剖,學習文藝復興的大師們留下來的經典作品。他們對于具象雕塑的嚴謹相較于國內的美術學院有過之而無不及。
如果美術學院雕塑學科完全放棄了具象雕塑教學,就等于拆除了一幢歷時近百年修建的大樓地基,這幢大樓一定會倒塌并不復存在,當然美術學院雕塑系科也就沒有必要設立了。就今天的學院雕塑系科的現狀而言,不管找什么借口,或不找任何借口,我們都應該在教學中堅守具象這塊陣地。但具象雕塑該如何堅守?是否堅持具象就是堅持原有的長久形成的審美,并以此作為唯一標準?這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具象雕塑教學不可回避原有傳統基礎訓練,具象雕塑的基本研究對象是人,通過人來引入對雕塑體積、空間、形體以及尺度等的理解,這是長久形成的一套有效法則。但是當我們面對今天的教學時,無論是教師還是學生對雕塑的體積、空間、形體以及尺度上的理解是否一成不變呢?這顯然不是的。就像我們對真實的理解也不是一成不變的,前人看到宋代的繪畫時就已經覺得極為真實了,覺得宋代繪畫中的形象的真實已經是到了無以復加。但今天我們看到大幅彩色噴繪的人物時也會質疑其真實性,因為我們知道照片可以通過后期的修改。所以當今天的教學再講到具象雕塑的語言時,顯然與先前的理解是不同的。例如,雕塑家彭漢欽所言“在圖像已成為新的雕塑語言的當下,傳統具象雕塑的觀念表達與當代語境的探討顯得尤為重要。”因此,如何將傳統雕塑語言進行創造性轉化,并聯系到當下視覺觀看方式是需要思考的重點。
另外,雕塑的體積是可以根據需要改變,空間可以壓縮,形體不必完整,尺度可以突破常規,只要是在具象雕塑范圍內,這些具象雕塑的語言都可以被隨意地利用來獲得新的意想不到的效果,從而使具象雕塑在教學中獲得新的生命力。
具象雕塑發展到今天,其傳統意義上的形象幾乎窮盡,對具象形象的拓展是很有必要的。在前文中已經提到,人和物都是具象雕塑的主要表現對象,這幾乎概括了雕塑家能想到的所有形象,但如果我們深入研究,還是可以對其進行擴展的。從展望2017年個展“鏡像”展出的一些作品中可以發現端倪。在《應形1#》中,我們看到的作品是十分具象的,但是很難明確說出具體是什么形象。筆者采訪展望時,他告訴筆者,這些形象都是他自己的人體,只是所有的人體圖像都經過了不規則的鏡面不銹鋼假山石反射后而成像。在制作時,展望嚴格按照傳統寫實泥塑的方式對自己的鏡像進行如實地塑造,作品是泥塑塑造的結果。2017年,隋建國在“肉身成道”的個人展覽中展出了一系列的《手跡3》作品。作品運用3D打印技術對隨意捏造的泥塊放大。這樣類型的作品是非常具象的,但又不能歸到物或者人的形象。這就提示我們,今天,具象雕塑表現的物象不一定是可以辨識的,具象形象可以獲得另外的解釋和定義,這就在一定程度上拓寬了形象的邊界。就這樣的創作方法論而言,評論家孫振華在談到“雕塑的六個關鍵話語”時,其中認為“把自己作為方法……以個人的角度,從微觀的具體環境出發,去發現問題”。因此,展望、隋建國兩位雕塑家從“個人身體”的角度去考量雕塑的形式是值的參考的一個方向。
當代具象雕塑的局限性在與其他藝術門類進行對比時顯得更為明顯:相對于裝置藝術,雕塑缺乏現場的互動性,以及身臨其境的參與感;相對于新媒體藝術,雕塑又缺乏講述的能力和現代多媒體技術帶來的全新的視覺沖擊力,以及強烈的帶入感和互動性;相對于影像藝術,雕塑缺乏把當代生活經驗和符號進行直接轉述的功能和傳播上的優勢。然而,當我們轉換角度,再來重新審視具象雕塑的這些不足時,為何不使其與以上的藝術門類相結合來打破雕塑的邊界。正如雕塑家焦興濤把雕塑的核心歸納為“身體、材料、空間、時間,而古典雕塑恰恰也是在這四個要素里面去完成一個連續觀看帶來的“崇高感”體驗”。因此,通過3D打印、虛擬空間等新技術的介入,實際上也是站在雕塑本質上去思考時間、空間、身體、物質這些基本要素如何表達雕塑的當下視覺體驗。因此,當代具象雕塑語言與新的觀念和藝術門類形式發生碰撞,并打開具象雕塑的邊界時,這也許就是當代具象雕塑獲得的新的發展方向。
雕塑系科在中國的藝術院校中有近百年的歷史。在近百年的發展中,受到多種藝術思潮的洗禮,所以對原有教學有新的質疑也是事物發展的必然規律。今天的具象雕塑在雕塑系科中的占比有所下降也是情理之中。在藝術院校擴招以來,培養藝術家已經不是教學的唯一目的,培養有就業技能的本科生、能為今天的城市更新和鄉村振興服務的藝術工作者也是本科教育的重點。筆者認為堅持具象雕塑教學是非常有必要的,這是雕塑系科的基礎。但我們也必須進行教學改革來應對具象雕塑內涵和外延的拓展,找到適合學院雕塑系科發展的必由之路。無論今天是主流還是邊緣,我們有理由相信,具象雕塑作為一個藝術方向自有其存在和發展的理由和價值,它蘊含的各種潛在可能性并不會因為其現狀的窘迫而喪失。
注釋
[1]焦興濤:《“邊緣”的雕塑和雕塑的“邊緣”——遭遇“雙年展”》,《雕塑》,2001年第4期,第24-26頁。
[2]陳厚誠:《李金發回憶錄》,上海:東方出版中心,1998年,第76頁。
[3]朱尚熹:《失語的中國當代雕塑》,《雕塑》,2014年第4期,第36-39頁。
[4]彭漢欽:《“聚”象》,《當代美術家》,2019年第2期,第55頁。
[5]孫振華:《雕塑的六個話語》,《當代美術家》,2021年第1期,第55頁。
[6]焦興濤:《破壁——科技與跨媒介雕塑的可能》,《當代美術家》,2018年第1期,第1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