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水晶球

杏林

一

起初與地圖的相遇，純屬偶然。

那年，流行的百日咳在我身上發酵成了攆不走趕不掉的慢性支氣管炎。白天，小腦袋豎著，呼吸還能磕磕絆絆勉強維持，到了夜晚，躺到床上，那便是氧氣的極度稀缺，續命的空氣始終被堵在送達的半路上，如同當時的口糧吃了上頓沒下頓。上氣不接下氣的形骸伴隨著喉嚨里破風箱似的擠壓摩擦聲，使我在八九歲的年齡便成了經常出入大隊衛生室的“病壇子”。

大隊辦公室挨著衛生室，墻上張貼著世界地圖和中國政區地圖，于是它們就成了我候診時的讀物。我很奇怪，地圖上居然沒有我十分向往的縣城，如同我心里無比神奇的孫悟空在牛魔王面前遭到了慘敗。不過我找到了心心念念的南京，幾個月前在南京當兵的哥哥帶回來一袋蛋糕，我吃了一個，一小口一小口地細嚼，越到最后越是鮮甜。我第一次曉得世界上還有如此美食。面對地圖上的南京，仿佛看到它的所有商店里都擺著滿貨架的蛋糕。一想到那個表皮醬紅內里鵝黃的蛋糕，嘗起來甜蜜蜜松軟軟的，我就不自覺地在咽涎。地圖上有成千上萬的城市，這些城市的生活應該都比我的家鄉幸福吧，我都想去。我在地圖上繼續尋找我聽說過的地名，北京、上海、廣州、拉薩……每發現一個，就好像自己的未來又多了一個去處。所以，盡管生病是痛苦的，但是面對地圖我又常常快樂而興奮。

家鄉人把氣管炎叫作齁齁病，僅僅半年，我就由一個小胖子變成了大人眼里的“筤腳蝦兒”。看到我齁成那么孱弱的樣子，上了年紀的人都搖頭嘆息：唉，這伢兒沒有大年紀過啊。

全家人帶著我與疾病抗衡一直持續到我上初一。許多同學，還有他們的父母都十分費解，一個病壇子為什么偏偏總是班上考得最好的？現在想來，每次被疾病折磨得難以入眠的時候，我就會思考一般孩子想不到的問題，比如，生活的艱辛，不發病的時候要努力學習……一次生病的經歷其實是一個小孩成長的臺階，將近四年的時間里，每隔兩三個星期我的“病”就要咆哮著光顧一次，這么說來成長的機緣似乎對我太過寵愛了。還有一個特殊的緣故，其實就是地圖了。每次看到地圖上的城市，我就把未來藏進這些大大小小的圓圈里，那張涂滿顏色的地圖就成了掛在我心里的天大秘密：一個癩蛤蟆想娶太陽宮里的公主。每天下午放學回家，當小伙伴們呼叫追打的喧鬧聲在房前屋后穿梭的時候，我卻在家里完成家庭作業，等我完成作業后再去找他們，他們的游戲已經結束。地圖，成了我抵御玩耍的屏障，也成為我苦痛生活里的一絲光亮。

二

和很多同齡人一樣，高考是改變人生命運的一次機會，它包含著我的愛恨情仇，而地圖正是其中的見證者和合伙人。

文理分科時，在那所明顯偏重理科的學校里，我卻執著于自己的愛好，坐進了文科班的教室。地理成了每天相伴的主要學科，從此，我抱住了地圖的大腿。

地圖沒有負我，在決定人生走向的歷次大考中，地理一直是我得分的主力。預考時，我的地理成績位居全縣所有考生第一。如果不是“強迫癥”傾向，那年的地理砍下一個高分應該是水到渠成。偏偏那年高考地理試卷上首現多項選擇，因為害怕倒扣分數，結果，我把心知肚明的正確答案一一劃掉，硬生生地只留兩個。直到數年前，與當年同窗、現為南通大學教授的蔣國宏聊到高考時，才曉得當年付出的代價過于沉重了。當年的做法，實在有愧地圖。行筆至此，我想起了著名國學大師文懷沙的一句話：“做事不必瞻前顧后，要服從心靈的召喚，對崇高負責。”

真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那年如果不是高考地理科目丟失了十多分，我的人生軌跡與現在注定是不相干了。后來，我不偏不倚地“服從調劑”進了師專的史地班。呵呵，當年在地圖上憧憬人生的那個小屁孩，在人生的重大轉折處與地圖再次定了終身。

到學校報到后才知道，錄取開始之前有關部門進行了微調，將原先招生計劃里的歷史專業，改成了歷史、地理兩個專業。這個改動對我的很多同學其實是比較殘忍的，地理專業當中的自然地理屬于自然科學，他們在高中階段與高考總分無關的科目都被學校刪枝去葉了，自然科學部分成了他們知識體系中的殘缺，而這個小小的改動，卻改寫了我一生的走向。

絕大多數高校的地理專業只面向理科招考，印象里唯有南京師范學院（現在的南京師范大學）地理系錄取少量文科生。也就是說，如果當年我的地理發揮了正常水平，總分就超過了本一，那么我的志愿表上就沒有“師范”字眼，進南師地理系幾乎是不存在的。

可以說，高考時地理的這個“整蠱”給了我與地圖重續前緣的機會。

三

現在看來，將歷史和地理兩個分屬文理科的專業硬扯成“工作夫妻”，對我來說就是命運的一次垂青，讓我戲劇性地成了一名地理老師。20 世紀80 年代，各個行業呈現出失血后的虛脫，人才斷層成為嚴峻的社會問題。我棲身的教育系統各個科目的教師青黃不接，尤以英語、地理、歷史、生物為最。跨出大學校門，踏上中學的講臺，當我們這類在大學既學歷史又學地理的“通才”出現在校長、教導主任面前時，立馬成了他們眼里的香餑餑、及時雨。我的同學里，后來有教歷史的，也有教地理的，成為教研組組長、教導主任、校長的，究其原因大概是我們救了學校的急。

我最初供職的母校給我提供了優渥的成長環境。學校僻居于廣袤的鄉野，三面環水，是一個遠離浮躁的地方。學生大多來自周邊鄉鎮，渾身散發著泥土的味道。千方百計將我拉回母校的校長是個耿直爽朗的長者，他告訴我：你是我趿著木頭趿板兒坐在局里把你要來的，我把高三、高二的文科都交給你。他的用人之道讓我想起了草原上馴馬的老把式，讓我一入行就練就了超負荷的干勁。當年的學生仇艷紅今年春節對著滿桌子的人說，那個時候，吳老師總是“邁著六親不認的步伐”。是的，當時我就是心無旁騖地備課、上課、吃飯、睡覺。

10 個月后，我成了全縣教育系統最年輕的黨員，新學期伊始就主持共青團工作。我與學生年齡相當而彼此親近，學生也“愛屋及烏”地喜歡地理。晚自修時我到教室里走走，溫習地理的人總是超出應該的比值。同教這個班級的一位同事偶爾到教室巡視，結果只看到一個學生在溫習他的功課，這讓他十分受傷。老家有句俗語是“秧怕就受干，人怕老受苦”，我這個小秧兒剛剛栽種到稻田就受到如此的滋潤，真是我一生中難得的福報呀。

信任，有時更是壓力。送走兩屆高三后，有一個場景經常縈繞在我眼前。1986 屆的一位女生，拿到高考成績單后隱忍著淚水與我話別：吳老師，我回家去了，你有空到我家來耍子。直覺告訴我，這一別，她與校園永無再見的機會，她那樣的家庭，回去不久就要嫁人生子了，未來等待她的是每天都喂不飽的雞鴨豬羊。好長一段時間里，我不停地自責：如果她的地理學得更好一點，也許就是另外的結果了。

地理是文科中的理科，理科中的文科，這個怪異的個性讓學生很難對付。那段時日，兩個超出我思考能力的問題不依不饒地追逐著我：地理教學的“牛鼻子”在哪里？地理教學的最佳路徑是什么？常常，我被折磨得有些焦躁，幾個老師一起聊天時我會悄悄走神；找學生談心，我會去關注其他學科的課堂教學，冷不丁地問一句，你覺得包老師的語文課好在哪里？你最欣賞哪個老師的課……一段時間的尋尋覓覓依然沒有答案，我懷疑這兩個問題或許就是無解，或許它們就是希臘神話里的塞壬。我想起了格林童話里的《水晶球》，現在的我就如同第一次站在太陽宮前的小伙子……終于有一天柳暗花明了。地理學講的是3 個“W”，where，what，why，在哪里，是什么，為什么，而“在哪里”就是地理學的本質屬性。在熱帶，在海濱，在沙漠，在山谷，在山巔，這給一個地域帶來的就是氣候、物產、水文、農業、生活等方方面面根本性的特質。“在哪里”必須對應著地圖，所以，讀圖能力才是學好地理的關鍵。面對地圖，有的學子看到的就是一張彩紙，如庖丁所言，“所見無非牛者”，沒有看到地圖里內蘊的“天理”“大卻”“大窾”“肯綮”。所以，關鍵的就是要把地圖讀成立體的圖、組合的圖，從地圖上讀出山巖起伏、沙丘累累、溝壑萬千，讀出一連串的地理信息。有時就是沒有圖也能想到圖，這才是學好地理的“牛鼻子”——眾里尋他千百度，一直郁積于胸的塊壘，終于溶化了。

經受涅槃的結果是，連續若干年我的學生高考成績在全縣奪魁，我也因此走上了省重點中學的講臺。不能忘記地圖在教學上的有求即應，在這所位于縣城的重點中學里，我與地圖的關系變得更加親密，它成了我提升教學效果的一大秘籍。因為高考科目的變化，1992 屆成為我在這所中學送走的唯一一屆高三。這屆學生第二輪復習的第一堂課，我自行設計的一道例題竟然和當年高考的讀圖題如出一轍……看到試卷后，我的一位女學生很是開心，在考場上不自覺地哼起歌來。據說，當年高考分數出來之后，分管教學的副校長在計算地理平均分的時候，不敢相信我們的成績，重新計算后方才確認。

在教師崗位十年，能在教學中取得一點成績，其實是與地圖繾綣的結果。這十年，我與地圖如琢如磨，地圖成了伴我攻城拔寨的左臂右膀。盡管自己蝸居在地圖上很難露臉的縣城或農村，但是，我促成了許多學生在地圖上的城市讀書、落腳。很巧，也是十年，當我后來聽到陳奕迅的歌曲《十年》，我感覺那樣的“最后”終究還是感情不夠純粹、沒有高度契合，摻和了些許的雜質而已。

四

我在現在的城市落腳了。每次對著地圖，看到所在的城市名，感覺自己在地圖上有了戶口。我與四面八方的同學、學生、朋友交往更便利了，我們的交流也更加合拍——這次生命里的大轉場終于遂了我數十年來融入地圖的愿景。

不僅融進城市，我還參與了建設和管理城市。若干年后，我擔任市文明辦副主任，分管文明城市創建工作。我與地圖的關系有了一個新的開始。

文明城市創建是一項很辛苦的工作。每年文明城市測評前夕，每個城市都要組織數十人集中辦公，最緊張的時候要連續多日不眠不休，常常耳聞創建的同志倒在崗位上。到了文明辦之后，領導把這項重頭工作交到我的手上，并交代我想辦法擺脫這個魔咒。

如同老鼠啃雞蛋，147 頁的《操作手冊》上被我做滿了記號。凌晨，身子盡管躺在床上，腦子里卻翻騰著文明創建的各種設想。坐在文明的菩提樹下我思索了多長時間已經記不清了。某一日，面對地圖，它終于說話了。它說，我的優勢是空間表達，條理性是我的短板。但是，不同的元素用不同的圖例、不同的顏色，不同的層次用不同的字體、不同的字號……地圖通過不同的表達形式彌補了自己的不足，變得條理分明。此時，我茅塞頓開。以往，文明城市創建的艱難都集中在塊塊上，條與塊的職責不清，互相推諉，文明辦的很多精力花費在協調上，所以，不僅身累，而且心疲。我想到了《水晶球》里的小伙子，得到水晶球，除了自己的百折不撓之外，更有他的兩位哥哥及時出手，如果沒有變成鷹的大哥和變成鯨魚的二哥，靠他一個人單打獨斗，可能水晶球早就燒成灰了。這明擺著就是告訴我，除了塊上的努力之外還需要各條線盡職，發揮部門優勢。于是，我向領導建議，將物業管理、河道管理、建筑工地等重點項目交給條條，將背街后巷、道德提升等交給塊塊，明晰條塊職責，條塊結合，取長補短。

如同敘事詩，地圖語言素雅平實，但是，它的內涵很值得玩味，對著它琢磨常常會有規律性的發現。地圖上疏朗的地方是城鄉接合部，那里集中了湖北、江西、淮北、皖南等各個地方的方言，鋁合金門窗上貼著夸張的店名和鹵菜名稱，重型卡車、流動攤點會時不時地擠占道路的行車路面。流浪犬和煙頭比磚縫里的雜草還要頑劣。居民辦事處往往是視覺感官最好的所在，各種功能室一應俱全，只是打牌、下棋、唱戲這些活動，新市民還沒有習慣。地圖上密密麻麻的地方是不言而喻的老城區。小區早餐店彌漫的水蒸氣傳遞著濃郁的生活氣息，盡管街巷寬寬窄窄，廊檐高低錯落，但管理得井井有條。社區的活動陣地盡管局促，但是居民每天定時在這里娛樂休閑，其樂融融。疏的地方抓軟件，密的地方抓硬件。共性的問題交給條條，個性的問題交給塊塊。呵呵，原先的一地雞毛在地圖中就能看到眉目和頭緒。

詩人說，人生沒有地圖。所幸，我的人生來路上，每逢關鍵時刻，地圖總要“顯靈”。地圖，我的水晶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