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靳 清
2021年被稱為元宇宙元年,這種疊加的雙“元”也就具有了雙倍的“紀元”意義。庫茲涅茨在獲得1971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的演講中講到:經濟史的變遷或許可以被劃分為不同的經濟紀元。而劃時代的創新以及它們所產生的獨特的經濟增長模式是每一個紀元的特征。如果說這個世界的一面是直觀的經濟“表象”,那么另一面就是隱蔽的技術“意志”,技術所帶給這個世界的影響是,它終將所有的價值都具體化。
丹尼斯·古萊特說,技術的一種內在力量驅使它要將所有可能的一切都變成真實。由此可以說元宇宙就是信息技術必然要“上馬”的一項浩大工程,它誘發了人類的滔天欲望,也同樣誘發了變革傳統價值的刺激。它是否會給世界代入一個“獨特的經濟增長模式”?它能否處理現實世界和虛擬世界“人”的“身份”的對立?這都要從技術的屬性說起。
自工業革命以來,現代工商業活動驅動著現代世界這部機器,在商業、技術和組織的時代,技術正在成為這個時代的統領和社會偶像。在過去的200多年間,革命性的技術依次開元創物:19世紀中葉的蒸汽、鐵路時代,隨后的鋼鐵、電力時代,20世紀20年代的汽車、大規模生產時代,20世紀70年代以來的信息時代。技術不僅標記了歷史,而且重大技術的突破極大地改變了世界的面貌。技術的統治力已經無可置疑,人類需要關心的是,它是否會有更大的價值雄心。
在尼爾·斯蒂芬森的科幻小說《雪崩》中,“美國圖像”是分裂的:一邊是元宇宙的六萬多(2的16次方)公里的長街繁華,另一邊卻是人世間的頹廢荒涼;一面是玄幻科技,另一面卻是野蠻低俗。美國到處都是小型的特許邦國,也就是特許經營組織的準國家實體。中情局成了中央情報公司,國會圖書館成了中央情報公司的數據庫,美國高度公司化了。這條六萬多公里的長街是需要開發建設的,開發者可以在這條“長街”兩側建設自己的特色小巷、書屋、園區、街區或者格斗場。它與現實世界的區別就是元宇宙里沒有一樣東西被賦予物質形態,它只是一份電腦繪圖協議。
2021年,元宇宙正式開工建設,甲方乙方也都是Meta、Amazon、Roblox這樣的企業實體。雖然說今天大多數人類活動(包括自然科學和精神科學)都具有了企業活動的特點,但是,企業活動的實質依然是利益“計算”。在利益的計算中,與業績水平相關的因素將會得到序列排置。當代的企業活動已經完全被納入到了一個經濟—技術的裝置當中,技術人員和市場人員成了企業最重要的資產。企業絕少會雇傭什么哲學家、社會學家來幫助籌劃它們的文化與科學使命,所以由企業主導建設的元宇宙仍然是一個生產利潤的技術裝置。

在過去的二三百年里,這個為利潤而生產的經濟—技術體系正在被自身的某種成功所動搖,一百年前的“凱恩斯問題”又以“勞倫斯·薩默斯預見”回來了:人口老齡化嚴重,生育率下降,技術突破乏力,儲蓄轉化投資越來越弱,總需求不足,工資增長緩慢,所以長期通脹就是必然的。如果要增強這個體系的“續航能力”就只能另外開辟新的消費市場,一個與現實世界“平行”的虛擬世界自然就被寄予了殷殷期望。
雖然元宇宙可能會最先在虛擬世界里為人們提供全新的游戲、娛樂、情感等精神價值服務,但對于元宇宙的主要開發商(公司)來說這依然是一種能夠計算的經濟價值。但是這并不意味著經濟的增長方式會“一”成不變。因為在這個世界上,“二”是唯一真正重要的數字,因為電腦能識別的數字只有“二”個:0和1;并且只靠0和1來表現所有事物。“有”與“無”之間的這種差別,即是對“存在”與“虛無”進行的關鍵性區分。“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元宇宙也就可以理解成宇宙最原始、無形無象的本體狀態,可以變化無窮而生發萬物。因此,能夠預見的是,元宇宙里的價值依然可以通過既有的經濟—技術裝置與現實世界的價值貫通起來,創造一個新的二元體系。
從技術實現上講,元宇宙要對每個用戶虛擬一個“數字身份”——鏡像。這個“鏡像”只是一段編碼信息,是一段由“0”和“1”編碼的程序。技術代碼將用戶的“數字身份”定義成一種控制系統、一種計算裝置,但是,這種代碼隱含著可能的“知覺意識”。2022年6月12日,谷歌研究員Blake Lemoine聲稱谷歌的AI系統LaMDA已經具有了人格。雖然AI學界對此普遍持負面態度,認為機器不可能有活的靈魂。可是早在1949年,馮諾依曼就認識到,計算機正在改變著科技的屬性,“將逐漸從強度、材質和能量問題轉向結構、組織、信息和控制問題”,它不但是一種力量,更像是一種精靈。谷歌AI在情感計算方面已經表現得十分優秀,與以往的技術不同,AI技術已經具備了類似人類獨立思考和深度學習的能力。在元宇宙里,這種意識萌醒的AI應該是人類可選的玩伴。
對于技術,人類總是抱著一種復雜的受難和被救贖心態——被束縛的普羅米修斯和被解放的普羅米修斯,從這個角度講,元宇宙究竟是技術集成的“我的地盤我做主”的“萬千世界”,還是一處有可能被奴役的“技術訓誡所”,短期內不會有答案。
在《雪崩》中,元宇宙給予男主角阿弘的不僅僅是時光消費,還有工作和“救贖”。元宇宙還只是在想象中“要人去干什么”,但尚未定義虛擬世界里“人是什么”。現代性的經濟—技術思維維護的規則首先是適用于機器的和技術的,而現代性的危機最主要的表現卻是技術與靈魂的對立。機器體系在思想領域引起了浪漫主義和功利主義之間的分裂,元宇宙就一定會成為互聯網技術與浪漫主義復合體的經典作品嗎?元宇宙給予了人們滔天的浪漫主義欲望,加劇了主觀自我的想象,同時也附帶著不可預知的危險。這種危險有可能是一種困厄逼迫,或者一種來自智能意識形態的支配。它或許是《雪崩》所指的是一種“精神毒品”,也或者是《存在的天命》中所講的“我們束手無策,或無路可逃”。就像核能最初給了人們一份無限能源的欣喜,不過人們隨后發現安全才是核能技術真正要命的問題。據外媒報道,前不久一位21歲女性在體驗Meta制作的元宇宙游戲《地平線世界》時,被一位男性虛擬人“性騷擾”。就此而言,元宇宙不能僅僅是一個“溫馨有趣”,而且還必須是“品格高尚”的人類共同的故事。
長久以來,人類習慣地認為技術是一種效率裝置、一種效率工具。在意愿上,人類可以操縱和控制它,但在事實上,技術越來越具有脫離人類統治的危險。或者說,在現代人靈魂的爭奪戰中,技術理性比人類價值越來越具有相對優勢。技術變得如此普遍與強大,以至于自然力量和社會制度都成了它可以利用和操縱的對象。家庭關系、商業往來、工作規則、道德價值、國家管理都將被新技術構建的文化體系不斷進行“重置”。同時,進步性的宏大敘事也需要在技術場景中鋪陳開來,人們對歷史可能性的信念和選擇意識同樣需要技術給予的承諾。技術的興趣在于解決問題,因為多數與效率有關,所以它還是個“急性子”,從來不給人們留足理解與沉思的時間。就此而論,元宇宙很有可能是互聯網技術倉促上馬的一個膚淺末學的娛樂世界,每個人在這里都可能懷著急切而隱秘的動機,體驗著欲望與痛苦之間的掙扎。就像在喬納森·弗蘭岑的小說《自由》和《純潔》里,沒有人是完全自由的,也沒有人是純潔的,因為技術給了人們巨大的壓力,人被降級為技術過程所消耗的“物料”。
如果說工業生產技術缺少與自然世界彼此融洽的意愿而制造了氣候問題和環境問題,互聯網技術就會有照拂用戶情感的意愿么?阿爾都塞認為,故事就是現實之不可化約的矛盾在想象中解決的一種方式。元宇宙應該立意高遠,成為與人類命運共同體、共產主義等相同級別的元敘事,打造成一種在無限場景中羅蘭·巴特所說的“想象制作”,而不是一座被“承包商”偷工減料的爛尾樓。王笛教授在給加亞·文斯的《人類進化史:火、語言、美與時間如何創造了我們》所作序文中說:故事塑造了人類的思想和社會,甚至改變了人類和環境的互動。元宇宙的價值應該包含未來宏大敘事的使命。把人類帶出苦天下人久矣的“資本牢籠”。

今天,人們棲息在一個名為“資本”的世界里,過著西西弗斯日復一日地滾石上山一樣的生活,精神世界被擠窄了。可喜的是,互聯網技術要以一種宏偉抱負創生一個精神“靈境”,給靈魂開建一處“世外桃源”。不過,人們現在還只是猜測那個“彼世桃與景。元宇宙很有可能像是密涅瓦的出世一樣,其本身就是資本不可違抗的“命運”。源”的樣子,恍惚看到和隱約看到它的邊沿和粗糙的開端。人們痛感資本的冷血無情與機器的異化,元宇宙能讓社會生產恢復一些古典價值嗎?阿爾伯特·伯格曼提供的“回歸簡樸的精致式樣”,即“雙部門”(two-sector)經濟能否借助元宇宙“合成”新式“溫情的社會生產力”?“快餐”代替了家庭的傳統晚餐被看作是技術無意識的文化后果,而互聯網上的“視頻聚餐”似乎又意味著一種新的情感文化的興起。
資本在效率方面的成功放大了人類的欲望,而這份欲望反過來就要否定資本本身了。歷史地看,封建主義是一種沒有流動性的僵化結構,資本主義意謂的“生長和復制”鼓勵了一定的流動性,元宇宙則在此基礎上增加了精神流動的“廣泛性”和“無限性”,在元宇宙里你可以探訪心儀的人
概括的看,隱藏在技術中的力量決定了人與這個世界的關系,力量的巨大超出了人的意志和決斷力。技術設備和自動化裝置壓縮了人的位置感,元宇宙卻又以技術的方式嘗試在新的“時空”中讓人獲得解救,但是,歷史的經驗告訴人們,它需要社會主義的文明規制,否則人們將會在異化機制中不知不覺地陷入騙局。
元宇宙作為一種新的技術——文明體系,需要一個公共價值優先的社會體系的監理。不同文化價值中的國家和企業其規劃的元宇宙也一樣會有不同的文化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