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侗書籍編纂思想初探

⊙李淑清 ［貴陽學院文化傳媒學院，貴陽 550005］

尤侗（1618—1704），字展成，一字同人，早年自號三中子，又號悔庵，晚年號艮齋、西堂老人、鶴棲老人和梅花道人，今江蘇蘇州人。尤侗不僅是明末清初兼善詩文詞曲的才子，同時也是一位集編輯、著作于一身的編輯家。尤侗一生年高多壽，除編纂了自己的詩文集和年譜外，還為好友湯傳楹和陸壽國編輯刊刻了他們的遺稿《湘中草》和《嶺云集》。此外，尤侗于康熙十八年（1679）舉博學宏詞科，授翰林院檢討，參與纂修《明史》，先后編纂了《明史擬稿》《藝文志》《外國傳》等史學著作，并于晚年編輯刊刻了他的讀史雜論《艮齋雜說續說》與《看鑒偶評》。從尤侗所編纂的書籍中可以窺見他的編纂思想與編輯方法，同時也可以考察出尤侗書籍編纂所帶來的深遠影響。

一、尤侗書籍編纂情況概述

尤侗是明末清初頗負盛名的文人，曾被順治帝稱為“真才子”，被康熙帝譽為“老名士”。盡管如此，尤侗的仕途也并不順暢，在“立功”無望的情況下，他不得不發奮著述以求能夠“立言”。尤侗編纂作品很多，成為當時唯一能與毛奇齡相頡頏的文人。

（一）以“立言”為依歸的詩文集編纂——《西堂全集》《西堂余集》和《鶴棲堂稿》

《西堂全集》 《西堂余集》 和《鶴棲堂稿》均是尤侗自己創作的作品，并由他親自編輯刊刻。其中，《西堂全集》是尤侗早期的詩文集，收錄了他早期創作的詩、文、戲曲和傳奇，包括人們所熟知的制義《怎當他臨去秋波那一轉》以及傳奇《鈞天樂》和戲曲《黑白衛》《李白登科記》等。《西堂余集》和《鶴棲堂稿》則是尤侗晚年的詩文集。

（二）保留一生主要行跡的自編自撰年譜——《年譜圖詩》

《年譜圖詩》是尤侗請畫家描摹自己經歷的場景，并結合自己的詩歌創作而進行編纂的年譜。與《悔庵年譜》不同，《年譜圖詩》并非按系年逐年記錄，而是選取尤侗一生中值得紀念和經歷的大事件進行描繪和編纂。如《寒宵伴讀圖》是尤侗追悼亡妻而作，《春山攜友圖》是悼念他的好友湯傳楹，《玉堂修史圖》是記錄他任職館臣一事。這種圖詩互記的方式影響深遠，在晚清麟慶的《鴻雪因緣圖記》和陳夔龍的《水流云在圖記》中均可以見到。

（三）為女性留名的考證著作——《宮閨小名錄》

《宮閨小名錄》是尤侗有感于“婦人有氏無名”，而唐陸龜蒙，宋洪遂、王铚、溫豫、張邦幾等人的《侍兒小名錄》有“寥寥無成又多載稗官，而正史反遺焉”的缺陷而搜集編纂的女性姓名著作。《宮閨小名錄》共五卷，對從漢到明，上自后妃，下至仙鬼，凡女子有名者都進行著錄。該書對有名字可尋的女性進行了分類編載，第一卷以后妃、公主、外戚為主；第二卷以節女、烈女等有節行的女子為主；第三卷以妾婢為主；第四卷以妓女為主；第五卷以外國女性、女盜寇為主，補遺以仙鬼、劍俠、尼姑、道士為主。

（四）與《明史》相關的著作編纂——《藝文志》《外國傳》《明史擬稿》《外國竹枝詞》和《擬明史樂府》

《藝文志》是尤侗按照傳統四部分類法對明代的圖書典籍進行匯編而成的目錄。《外國傳》記錄的是與明朝有朝貢關系的七十多個國家和地區，其中包括朝鮮、越南等明朝附屬國在內的政治、經濟和文化情況。《明史擬稿》則是對明弘治到萬歷朝的政治、文學人物如王守仁、楊廷和、黃道周、李夢陽等進行編纂。《外國竹枝詞》以竹枝詞的形式對朝鮮、日本、琉球、安南等七十八個國家、地區的風土人情、山川景色和生活習慣進行描摹。《擬明史樂府》對明朝歷史上重大的歷史事件、著名的歷史人物和歷史古跡用擬樂府的形式進行記錄。

二、尤侗的書籍編纂思想

（一）廣搜博采，詳略得當

尤侗在編纂圖書時充分注重資料的搜集，把資料之“全”作為基礎。如在編纂《宮閨小名錄》時“涉獵群書，摭拾及此，偶從篋衍搜得，不忍焚棄，復為補綴存之”，以求能夠全面地收集資料。在此基礎上尤侗還以“博觀約取，詳略得當”作為編輯的理念，對于那些有才德但是沒有姓名的女性不予收錄，這既保證《宮閨小名錄》資料的全面性，又有效地控制了該書的篇幅。

同時，為其好友湯傳楹《湘中草》的編纂也體現了尤侗對書籍編纂資料組構的重視。據尤侗《湘中草·跋》記錄，湯傳楹的《湘中草》共有十二卷，而尤侗刊刻的《湘中草》僅為原來的一半。在《湘中草·序》中尤侗曾明確表示“吾又攜二李契王杜為湯子編詩”，可見尤侗確實為湯傳楹編過詩。不僅如此，從尤侗編輯刊刻的六卷《湘中草》來看，尤侗還在編詩過程中刪去了一部分藝術手法不夠成熟和存有清廷禁語的詩作。

在史書的編纂方面，尤侗同樣堅持“廣搜博采，詳略得當”的編纂思想。尤侗反對《通鑒綱目》“張伯儀平袁晁。《通鑒》所書數語而已。王式平裘甫。累紙不盡。此據其家傳而言，詳略失體”的做法，認為“史家紀事有體”，在資料已經全面掌握的前提下要注意史書編纂的平衡性。在《明史擬稿》中，尤侗親自實踐了這一思想，他所編纂的《王守仁傳記》雖然只有三千多字，卻將王守仁一生不同階段所經歷的事件及其活動事跡有條不紊地組合了起來，且所用字數比殿本王守仁列傳還要少一千多字。

（二）通變開明，自成面目

尤侗認為“一代之文，自有一代風氣”，“既有一代之人，則自有一代之文”。文學隨社會發展而發展，“楚騷、漢賦、晉字、唐詩、宋詞、元曲”，每個朝代都有特屬于自己的文學樣式，文人要“自成其本人之詩”，一個時代要“自成其本朝之詩”，強調“自成面目”的重要性。為此，尤侗在編輯自己的詩文集時特意將制義，即八股文《怎當他臨去秋波那一轉》收入。與此同時，對新興的特屬于該時代的文學樣式——傳奇和戲曲也一并收入。

除詩文集外，在史書的編纂方面尤侗也持通變開明的態度。尤侗曾在《看鑒偶評·卷三》中表達了他對唐肅宗于靈武稱帝一事的看法：“明皇棄天下而入蜀，其勢已不能復制中原矣。討賊之事，全在太子，此時若不即位，何以收拾人心？而鼓忠臣義士之氣乎？況傳位太子，馬嵬已有成命，遵而行之，亦不為僭。宋儒乃以叛父罪之，此迂腐不通變之論也。”尤侗這里所說的宋儒主要針對的是北宋的史學家范祖禹。范祖禹在所編修的《唐鑒》中認為“肅宗以皇太子討賊，至靈武，遂自稱帝，此乃太子叛父”，把唐肅宗的稱帝行為看作是一種僭越。范祖禹乃是北宋著名的史學家，其關于唐肅宗于靈武稱帝一事的論定很少有人進行質疑。但尤侗則結合唐肅宗稱帝一事的時代背景對唐肅宗稱帝一事給予了肯定，從中亦可見出尤侗史學態度的通達與對史書紀事公正的重視。

《外國傳》與《外國竹枝詞》的編纂，同樣體現了尤侗對史書“自成面目”的要求。《外國傳》本來記錄的就是與當朝有政治、經濟、文化往來的周邊國家和地區，因而比史書的其他體例更具獨特性與時代性，尤侗也曾明確表示《外國傳》與《外國竹枝詞》是明朝“朝貢之盛，聲教漸被”的結果。

（三）實事求是，客觀公正

“實事求是，客觀公正”乃尤侗書籍編纂的思想之一。特別是在史書的編纂方面，尤侗特別強調實事求是與客觀公正的重要性。歷來史書的編纂就重“實錄”，尤侗延續了史書編纂的這一優良傳統，認為史官之言與詩人之言不同，“詩人之言，善頌善禱，而不可為實錄”，但“史筆公之天下萬世”，并不能以一己之喜怒而編纂史書。基于這樣的編纂思想，尤侗極力反對《通鑒綱目》的未折其中與持義過刻，他對陳壽《三國志》站在魏國立場為曹家父子作紀也表示不滿，特別是對魏收《魏書》“逞一人喜怒之私”痛加鞭撻。尤侗深諳史書編纂重實錄的原則，因此在明史的修纂過程中，就算遇到有他“心所慕好”的名卿巨儒，也不會越俎而問。在《明史擬稿》的編纂中，尤侗奮力做到秉筆直書，對歷史人物既不“虛美”，也不“隱惡”，如他編纂《李夢陽傳》時既描寫了李夢陽的才思敏捷，同時也寫出了李夢陽的自視甚高，向讀者展現了一個頗有文學成就但又因其自負而得罪權貴致使仕途受阻的文人形象。

此外，對于歷史的真實性，尤侗也很看重。尤侗常以理性的態度來思考上古史中所記載歷史的真實性，如他對春秋時期屠岸賈滅趙氏一門的事就持懷疑態度。尤侗認為“屠岸賈之事，《春秋》不書，三傳無文”，只有《國語》有零星記載，且《國語》的記載還與《左傳》記載“趙姬僭趙同、趙括，殺之”的時間相沖突，因而屠岸賈之事極有可能是司馬遷敷衍而成。特別是上古史中的歷史，如堯舜禹的姓氏與族系問題，高陽氏與高辛氏的傳衍問題，鯀的身世等都是值得思考與辨偽的。

三、尤侗圖書編纂的方法及影響

自宋到明，圖書的編纂與刊刻有了顯著的發展，文人參與圖書編纂的數量也越來越多，尤侗就是明末清初的一個典型代表。尤侗早期的詩文集編纂繼承了《文選》以來按文章體制和詩歌格律進行分類的編輯辦法，如《西堂雜俎》分為賦、騷、七等，《西堂詩集》分為古樂府、五言古風、五言近體、七言近體等。而晚年的《西堂余集》和《鶴棲堂稿》則是以系年為綱，將不同時期創作的詩文集按時間順序加以編排，如 《艮齋倦稿詩集》中的“甲子詩”“乙丑詩”“丙寅詩”等。同時，由于尤侗晚年詩文創作數量的豐富，因而以系年為綱的每一組詩文都得以成為一個獨立的集子。以天干紀年為詩集名稱這樣的編纂方式也產生了不小的影響，晚清封疆大吏陳夔龍的詩集《花近樓詩存》《鳴原集》和《把廬芬存稿》都是以系年為綱，并用紀年來直接作為詩集的名稱。

《年譜圖詩》的編纂在編輯方法上采用了圖詩相結合的方式。尤侗說：“予既著年譜，因思古人之書必有圖畫，如《易》之《太極》，《書》之《無逸》，《詩》之《豳風》，及《孝經》《爾雅》《離騷》之類，今人有書無圖僅見之傳奇小說而已。生平事跡繁瑣難以枚舉，故摘其大者繪為十六圖，各綴小詩，志其本末。”這樣一種將圖與詩相結合以記錄生平事跡的年譜編纂方法到了清后期發展成為一種圖與文結合的記錄方法，如麟慶的《鴻雪因緣圖記》和陳夔龍的《水流云在圖記》，且圖的數量也在不斷增多，如陳夔龍《水流云在圖記》所編纂刊刻的圖畫多達七十四幅。

《宮閨小名錄》的編纂以時間順序為綱，再以女性身份的不同而進行分類，將不同時期同一身份的女性按照時間的先后順序進行排序，方便讀者檢索。同時在女性姓名下所加的注釋也有助于讀者了解存名女性的基本情況，如陳阿嬌后注“武帝后廢長門宮”；霍成君后注“霍光女，母顯，使女醫淳于衍，毒殺許后，立之。廢昭臺宮，自殺”等。《宮閨小名錄》的編纂不僅彌補了洪遂、王铚、溫豫等人《侍兒小名錄》的不足，也為人們了解古代女性提供了文獻基礎。女性作為古代社會的“弱勢群體”，能夠被載入文獻的寥寥無幾，到了明清之際，也只有名節高尚和有詩文傳世的女性才能正式走入士大夫的視野，而尤侗《宮閨小名錄》的編纂使得更多的女性免于歷史長河的沖擊而得以留名，這無疑體現出尤侗對女性身份地位的思考與觀照。

史書編輯方面，尤侗編纂的《藝文志》是《明史》編纂以來的第一部《藝文志》。在體例上延續了《隋書·經籍志》開創的四部分類法，將典籍分為經史子集四大類。在具體的編輯過程中，尤侗則有所創新，如關于“醫方類”的歸屬。自《隋書·經籍志》以來都是將醫方類書籍歸于子部醫方類，但尤侗的《藝文志》一改前例，將醫術類書籍編入子部藝術類。尤侗的這一創新分類被王鴻緒《明史稿》和殿本《明史·藝文志》所采用。《外國傳》與《外國竹枝詞》的編纂則是以進貢國與明朝的遠近關系與其大小作為編輯撰寫的順序。而《明史擬稿》在為歷史人物立傳時則是根據人物的影響和成就來進行排序。《擬明史樂府》除了按人物影響外，還根據歷史事件影響的大小來選擇撰寫對象，但總的來說在編輯的順序上都是以明朝的發展作為線索，即以時間為序。

尤侗史書編纂的成就頗大，其參與編纂的《明史》乃是二十四史中最為完善的史書。尤侗深厚的史學素養以及他開明通變的史學思想為后世史書的編纂提供了寶貴的經驗。首先，尤侗認為修史要“折中”“持義中肯”，反對以一己之喜怒為文。同時“史家紀事有體”，非文人之筆可為。不僅如此，尤侗認為史書的編排應該做到詳略有體，所以盡管掌握了眾多的人物材料，但尤侗在編撰人物的傳記時并沒有長篇累牘，而是做到了精練概括，這為后世的史書在編撰人物傳記時提供了良好的范本。而他 《擬明史樂府》的編撰更是影響了萬斯同《明史新樂府》、王士禎《小樂府》、洪亮吉《擬晉南北朝史樂府》的編纂。

其次，雖然史書各有體裁，但修一代之史，應注意前后保持一致。尤侗有感于《宋史》《元史》纂修者眾而導致眾說參差，人多手雜，致使修史時出現史實掛漏、分類不清的問題，因而提出修史要前后一致的觀點。這對《明史》纂修在體例規劃方面起到了重要的平衡作用。再次，對史書規模的控制。“史家比事屬辭，以簡為則”，從《春秋》到《宋史》，史書卷帙浩繁的情況越來越明顯，尤侗認為這是文運衰退的表現，如若史書規模過于宏大，史文冗長，則會導致“閱者倦而恐臥”。因此，在編修史書時除了平衡各體例的規模之外，整體史書的規模也應進入思考范疇。最后，史書體例各范圍的收入標準應根據實際情況做出相應的改變與調整。如《道學傳》的設立在《宋史》中已經完成，而到了明代，道學分門別戶，薛喧以下宗朱、王守仁以下宗陸，針對這一情況，尤侗提議將文清宰相與文成通侯立為大傳，其他人物立為儒林傳。而《外國傳》與《外國竹枝詞》中收錄的國家和地區也是根據明朝實際的交流情況而進行選擇的，這不僅可以反映出明朝與周邊國家地區的交流狀況，同時也為人們研究明朝的對外交流史提供了寶貴的歷史文獻資料。

四、結語

隨著晚明工商業的興起，書籍的編纂也越來越受到文人的重視。無論是文人自己的作品，還是他人的作品，編纂書籍都已經成為他們“立言”的有效措施之一。尤侗一生仕途坎坷，“立功”已經不可能實現，唯有不斷地編纂作品才能達到“立言”的目的。誠然，尤侗編纂的作品在考證的嚴密、體例的完善方面都還有值得進一步完善的地方，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在評尤侗所編纂的《宮閨小名錄》時表示雖然尤侗“搜采頗勤”，但“考證之學，皆非所長”，“鮑生之四弦，猶蘇軾之胡琴婢；皆以藝稱，非其名字，一概列入”，而分類標準也有待商榷之處，“如唐李冶乃女道士，元薛蘭英、蕙英乃富民之女，有《聯芳集》，而列之妓女之中；石崇妾綠珠見于本傳，竇滔妾趙陽臺見于《璇璣圖序》，而乃不入之婢妾”等。盡管尤侗所編纂的書籍還存在著一定的不足，但這并不妨礙尤侗成為一名出色的、編著合一的學術編輯家，畢竟有很多問題如門類的歸屬乃是見仁見智的。

① 伍杰：《中國古代編輯家小傳》，中國展望出版社1988年版，第8頁。

②④?〔清〕尤侗：《宮閨小名錄》，《西堂余集》，清康熙刻本。

③ 伍杰：《古編林百人錄（十六）》，《編輯之友》1988年第6期，第46頁。

⑤⑧⑩〔清〕 尤侗：《湘中草序，牧靡集序,吳虞升詩序》，《西堂全集》,清康熙刻本。

⑥???〔清〕 尤侗：《看鑒偶評》，《西堂余集》，清康熙刻本。

⑦⑨?? 〔清〕 尤侗：《艮齋雜說續說》，《西堂余集》，清康熙刻本。

?〔宋〕 范祖禹：《唐鑒》，商務印書館1958年版，第149頁。

?〔清〕 尤侗：《年譜圖詩》，《西堂余集》,清康熙刻本。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139）》，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355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