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照進幻想
——評愛潛水的烏賊網絡小說《詭秘之主》

⊙楊春燕 ［安徽大學文學院，合肥 230039］

《詭秘之主》是閱文集團白金作家愛潛水的烏賊所著的玄幻小說，該小說從2018 年4 月開始在起點中文網連載，2020 年5 月完結，共1416 章，446.5 萬字。連載期間，連續霸榜多個榜單，其主站均訂更突破了十萬，堪稱網絡小說中的神作。完結以后，該小說仍然熱度不減，引發了多方討論。《詭秘之主》深受讀者喜愛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對人性和現實的深入刻畫，它以恢宏的想象打造了全新的玄幻世界，立足玄幻卻又觀照現實，展現了作者對社會和人性的復雜思考，為網絡玄幻小說書寫現實題材提供了一個很好的范本。

一、復雜新穎的西方玄幻體系

《詭秘之主》最大的創新之處在于構建了一套復雜新穎的西方玄幻體系，它以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為背景，融合了西方舊神克蘇魯元素、SCP 基金會元素、蒸汽朋克元素，同時以塔羅牌為基礎創造了22 條神之序列，為讀者展現了一個復雜而又精彩的神秘學世界。

小說最出彩的地方就是依據塔羅牌創造的22 條神之序列，每一條序列都有從9 到0 的十個層次，這對應220 種魔藥配方和220 種與之相關的職業，每一層次獲得的能力都不相同。序列9 是最低層次的非凡者，算是剛剛步入神秘學世界，序列9 要向上晉升，必須喝下由神奇物品制作成的魔藥，并且要掌握消化魔藥的“扮演法”。魔藥晉升序列看起來離現實生活很遠，但它離讀者的情感期待很近。晉升相當于小說中的“升級打怪”，主角由一個普通人變為一個非凡者，并且不斷變得強大，這其中需要渡過一個個難關，打敗一個個敵人。現實生活中的每一個人都是如此，需要經歷各種困難，依靠自己的勇氣與智慧闖過這些難關，最終成長為一個強大的自我。小說中“扮演法”指扮演對應魔藥代表的職業，這則與現實生活中的職業很相似。

小說中的序列晉升名稱和相應的能力也很有趣，如克萊恩選擇的“占卜家”途徑，晉升之后就是“小丑”“魔術師”“無面人”，它們內在都有一定的聯系，而能力又大不相同。這些職業對應的能力并非是憑空捏造的，小丑和魔術師職業在現實世界中都真實存在，他們的能力是對現實能力的夸張化處理，“無面人”的能力則與變臉、易容術等有直接聯系。

很多世界觀宏大的網絡玄幻小說中，作者多是在開篇用幾章的篇幅來介紹世界觀，企圖將小說的整個框架一股腦填充到讀者的大腦中，這通常會導致多數讀者堅持不了幾章就棄文了。愛潛水的烏賊則另辟蹊徑，他開頭沒有將所有的序列晉升途徑都呈現出來，而是每次都拋出一點，在主角克萊恩以及塔羅會成員的一步步晉升中揭示這龐大的神之途徑。理清這些途徑，我們就能理解書中神秘世界的體系。

二、幻想中的現實人生

作為一部四百多萬字的網絡小說，《詭秘之主》刻畫了大量鮮活深刻的人物形象，于非凡的幻想世界中展現現實的人生。小說主角克萊恩·莫雷蒂在穿越之前是一個平凡的現代人，叫作周明瑞，和大多數人一樣，他學生時代喜歡小說和漫畫，追求女孩卻沒成功，成年后做了一家普通公司的普通員工，面對父母的相親要求他頭痛不已，卻也會對他們的白發怔怔出神。他是一個極其普通平凡的人，我們卻能從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來到異世界后，他有了新的身份——克萊恩·莫雷蒂，但他始終沒有忘記曾經的地球人身份，他對自己有清晰而深刻的認知，即“一個來自地球，被克萊恩記憶碎片有所重塑的人”。他有了新的家人，為了讓哥哥妹妹過上更好的生活，他努力賺錢，愛錢的他會買羔羊肉和白面包為哥哥妹妹改善伙食，會變著花樣讓妹妹買新衣服。他像現實中的每個人一樣，會為了生計而煩惱，為了家人開心而努力奮斗，也會為了自己的未來而迷茫。

網絡小說之所以能夠感染人，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它們塑造的人物形象能與讀者產生情感上的共鳴。克萊恩就是這樣一個角色。第一部結尾隊長鄧恩犧牲，克萊恩死而復活，為了不讓家人陷入險境，他假扮成小丑揚起笑臉，把花束送到哥哥妹妹面前，向親人和昔日的自己告別，踏上了一個人的復仇之旅。看到這個情節，每一位讀者都會不由得眼眶一紅。克萊恩不是傳統網文里那種金手指開滿的大男主，遇到實力強勁的敵人他會慫，會逃跑，也會尋求庇護，但是他也會為了自己想守護的人而犧牲一切。他喜歡美食，想要旅行和享受生活，卻不得不為了更加重要的事情忙碌奔波。他習慣在內心吐槽，表面卻總是彬彬有禮。他總是將痛苦埋藏在心，將笑容展現于外。每一位讀者都能在克萊恩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看到生活的美好與無奈，看到我們為之奮斗的夢想。

圍繞克萊恩和塔羅會，作者塑造了廷根值夜者小隊隊長鄧恩·史密斯、“正義”奧黛麗·霍爾、“死亡執政官”阿茲克先生、羅塞爾大帝等非凡者。作者并沒有把他們寫成推動主角成長的扁平化工具人，而是讓每個角色都有自己的故事和成長歷程，構成一幅精彩的非凡者人物群像。鄧恩·史密斯是一個有點禿頂且記憶力不好的非凡者，他是帶領主角克萊恩走入神秘學世界的導師，因為不斷目睹隊友死于自己眼前，他選擇吞食隊友的血液，讓隊友和自己融為一體，這也導致他處于失控的邊緣。在第一部結尾，為了拯救廷根市、保護隊友，他選擇犧牲自己。可以說，他的死亡促使克萊恩走出舒適區，邁向了不斷變強的路途。“正義”奧黛麗是一個天真活潑的貴族小姐，她是塔羅會最富有的成員，身份地位讓她不知什么是貧困。但是隨著篇幅的展開，她開始成長，明白世界上還有東區那樣貧困混亂的地方，也明白世界上還有很多人吃不飽穿不暖。最終，她選擇走出貴族舒適區，盡自己所能幫助底層人民。“死亡執政官”阿茲克先生是死神后裔，因為靈魂被割裂，他每一世醒來都會失去記憶，但他始終保留對兒女的深沉的愛。羅塞爾大帝是克萊恩之前的穿越者，前期放蕩不羈，認為自己是時代的主角，加入黃昏隱士會后，對神秘世界有了深入了解，意識到自己只是時代的螻蟻，晚年時期因為被污染而變得瘋狂，但是瘋狂的背后掩藏著的是對女兒的愛與對地球文明的思念。

愛潛水的烏賊更關注時代大潮中普通人的個體命運，他的筆下，普通人并非是推動劇情的背景板，每個人盡管著墨不多，卻各有各的特點，他們的存在讓這部小說更接近現實，填補了玄幻小說的虛空。克萊恩的哥哥為了弟弟妹妹有更好的生活，放棄讀書，在他看來一家三口平安健康就是最大的幸福。克萊恩的律師好友為了照顧年邁的奶奶放棄去大城市發展的機會，在他看來，奶奶比其他的事都重要。“少女失蹤案”里被救出的小女孩為了讓姐姐和母親不再那么勞累，拼命學習，希望可以幫助家庭走出困境。他們忙忙碌碌，每天為了生活努力工作，雖然艱苦，卻也有著普通人的幸福與煩惱。

三、人文關懷與悲憫精神

網絡小說是娛樂性的大眾文化，它的一個基本要素就是“爽感”，制造“爽感”的“爽文”讓讀者被壓抑的欲望獲得了想象性的滿足，讀者情緒往往具備由“失敗”到“成功”，由“虐”到“爽”的過程，在此過程中，讀者也會獲得精神上的愉悅。但是一部精品小說不僅要有“爽感”，更要有積極的現實意義。在多數讀者眼中，玄幻小說是遠離現實小說的空中樓閣，然而真正具備文學審美價值的玄幻作品正是以現實為基本、以人文關懷為文化內涵的。《詭秘之主》的成功不僅僅在于龐大的世界觀與設定的新奇，更在于小說字里行間體現的人文關懷和悲憫精神。早期的網絡玄幻小說，如唐家三少的 《斗羅大陸》、天蠶土豆的《斗破蒼穹》側重于寫主角廢柴逆襲、升級打怪的進擊之路，視角集中在主角的各種奇遇和金手指，并未將更廣闊的視野投射在大眾身上。《詭秘之主》可以說是對傳統網絡玄幻小說的一次顛覆性書寫，小說通過克萊恩的眼睛，俯視著社會大眾，它并未刻意描寫人性，卻時刻體現人性。愛潛水的烏賊以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為背景，描寫了第一次工業革命帶來的社會進步，卻沒有忽略工業革命下底層人民的生存困境，用冷靜的筆觸具現出時代的悲劇，展現時代大潮中人類的悲歡，使得作品具備了深厚的思想意蘊，這也是以往的網絡玄幻小說所不具備的特質。

在作者筆下，貝克蘭德是維多利亞時期倫敦的化身，東區是貧民窟的代表，而克萊恩幫助底層平民的形象就是英國古典的俠盜羅賓形象。主角克萊恩有著很強烈的悲憫精神，他始終對底層群眾抱有深切的關懷。鉛白女工事件中，他看到大量的女工因長期接觸鉛白中毒而死，但是他沒有沖動地選擇殺死制鉛廠老板，而是思考關閉工廠可能導致更多工人生存難以為繼這個問題。發現自己的信徒孤苦凄涼地死去后，他沉默地為她立了一塊碑，上面寫著“她是一個人”。在東區尋找邪神降臨的線索時，他目睹流浪漢的悲慘與麻木，盡自己所能幫助了一些流浪漢。貝克蘭德大霧霾事件中，他看到倒下失去呼吸的普通人，那些再艱難也要求生的底層人民，選擇與半神們做斗爭。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作者通過克萊恩，傳達了他的道德理念，讓網絡文學不再是簡單的爽感或者快感表達，而是始終閃現著人性的光輝。

在主角克萊恩之外，小說還聚焦貝克蘭德貴族階層和底層民眾的貧富差距，深刻地再現了工業革命時期底層人民的悲慘生活。皇后區是貴族生活的地區，在這里，貴族們頻繁舉行舞會，享用著最頂尖的美食，穿著最奢華繁復的禮服，沉浸于男女情愛的誘惑。東區是貝克蘭德最混亂的地區，這里的人無家可歸，衣衫襤褸、麻木地游蕩于街上，仿佛末日里的喪尸。一個吃剩下的蘋果核都能讓他們狼吞虎咽，一杯劣質的茶都能讓他們熱淚盈眶，一個小小的工作機會都會讓他們爭先恐后，但是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等不來工作機會，只能在寒冷和饑餓中失去生命。一城之中兩個區的慘烈對比，讓這部小說具有了更深刻的現實意義。

四、以現實書寫幻想題材

近年來，國家大力倡導網絡小說寫現實題材，在此背景下，越來越多的網絡作家將創作筆觸延伸至現實題材，越來越多的優秀網絡現實題材作品出現在讀者面前。有以個人視角寫四十年國家重型裝備工業崛起的《大國重工》，有以互聯網創業者的創業之路反應國家互聯網事業發展的《網絡英雄傳》，有以個人創業經歷反映國家改革開放成果的《浩蕩》，除此以外，還有《大江東去》《繁花》等作品，它們扎根現實，反映現實，最終超越現實，為網絡文學書寫現實題材注入堅實的力量。

“幻想類小說固然是超出現實、放飛想象的作品，它能給忙碌于煩瑣日常和平凡生活的人們一些精神上的慰藉，但其創作同樣離不開現實，只有出于現實，才能超越現實。”愛潛水的烏賊最開始創作《詭秘之主》時，只是希望構建一個類似于維多利亞時代的社會背景來承載他的想象力，后來他發現構建的世界脫離實際，為此他閱讀了大量的參考資料，如《維多利亞時期倫敦社會分層研究》《維多利亞和愛德華時期的建筑》《深淵居民：倫敦東區見聞》《倫敦傳》《大霧霾：中世紀以來的倫敦空氣污染史》。借助這些資料，他做了大量細節性描寫，將那個時代的日常生活和政治經濟大事徐徐展開，為讀者還原了那個時代的人文風氣、百姓生活和社會問題。讀《詭秘之主》，我們會發現它無所不包，小到食物、貨幣、天氣、服飾，大到蒸汽革命、政治改革，作者都做了詳盡的描寫，讓讀者仿佛真正置身于那個小小的廷根市和奢靡的帝國首都貝克蘭德。除了細節描寫，作品中很多事件在歷史上也確有記載。例如鉛白女工中毒死亡事件，甚至書中描寫的幾個女工在歷史上確有其人物原型；又如貝克蘭德大霧霾事件，該事件取自震驚世界的倫敦大霧霾事件。

“在幻想世界里想寫好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同樣離不開現實的積累。藝術創作可以夸張，可以極端，可以用戲劇性的方式來表現思想，但這些內容不能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詭秘之主》中人物之間的關系始終可以看到現實生活的影子，例如克萊恩與班森、梅麗莎之間深厚的兄妹情，鄧恩與戴莉來不及說出口的愛情，克萊恩與值夜者小隊的友誼，克萊恩與死神阿茲克的師生情。作者處理這些人物關系的時候，筆觸輕描淡寫，仿佛就在寫日常生活里的平淡故事，但是情感又很細膩真實，給予讀者最真切的感受。

學者禹建湘認為：“玄幻小說的作用是麻醉,那么現實題材小說的作用就是指引。”《詭秘之主》以其恢弘的想象為讀者構建了精神世界的“烏托邦”，讓讀者能在紛擾的現實社會中獲得心靈的慰藉。而它的現實化書寫反映了現實生活的人生百態，指引讀者在閱讀過程中能夠觀照自我，認清和發現自我，找到更好的生活方式。

五、結語

網絡文學的崛起離不開網絡玄幻小說，網絡文學發展的二十年里，玄幻題材小說一直是其中的核心類型。玄幻類型與現實題材相結合，是玄幻小說突破的一個關鍵點。玄幻小說帶給讀者精神上的狂歡，讓讀者徜徉于作者創造的想象空間，現實題材則讓玄幻小說落到實處。扎根現實的網絡玄幻小說，或許能讓網絡小說朝精品化道路更進一步。《詭秘之主》可以說是網絡玄幻小說抒寫現實的里程碑式的作品，它立足于幻想，又以嫻熟的敘事技巧和緊湊連貫的劇情書寫現實，為網絡現實題材小說開辟了更廣闊的空間。

① 周志雄：《網絡文學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2020年版，第37頁。

② 高翔：《〈詭秘之主〉的人文意涵》,《文藝報》2019年12月25日。

③④ 愛潛水的烏賊：《現實照入幻想》，《文藝報》2019年12月25日。

⑤ 禹建湘：《從玄幻想象到現實觀照：網絡文學的審美轉向》，《中州學刊》2019年第7期，第152—15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