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威
墨痕同學去印度,我是知道的,兩年前的新年前后。但由此寫出來一篇小說,此番才得見。
印度是個很有意思的國家,科技文明高度發達,社會文明則似乎一言難盡。后者起碼是網絡或少量可見聞的報道給中國人帶來的觀感。許多時候我們在半推半就中自覺或者不自覺地接受了許多自媒體營銷號充滿噱頭和輕視意味的對其他國家的批評調侃,造就了刻板印象。2020年初,墨痕去印度,有人問他為什么要選擇這樣的一個國家旅行,他寫下了諸如維·蘇·奈保爾、塞爾曼·魯西迪、裘帕·拉希莉等一長串名字,然后補充了一句——“但這才是真正的原因,去看一個真實的世界。”
小說《踩空》的情節設置較為簡單,說的是一個剛參加工作不久的年輕男子齊戈去往印度開啟自己的心靈之旅,旅途中的見聞及最后一天去見前女友茉莉時行李丟失的故事。作者在小說里為讀者展現了加爾各答之行所遇人物的群像:和齊戈同乘火車頭等車廂的倨傲的英國人夫婦,顯然是來自上流社會的上鋪印度小哥,一個因為嚴苛的種姓制度而堅持無性的柏拉圖式的愛情長達幾十年的包車司機,坐在次等車廂的獨腿男人,車廂里以衣識人的乘務員……誤解和偏見像一張網,充斥在各段人物關系里——齊戈和茉莉,齊戈和主管,齊戈和同事們,齊戈和上鋪的印度小哥,齊戈對印度和印度人。這張網同時也是一條穿插于小說始末的情感線。發現行李丟失時,齊戈的壞情緒到達頂峰,內心深處不斷地在對印度、對印度人的偏見與正見、自我懷疑與自我說服里來回跳躍。“丟行李”情節讓我有種似曾相識感——我記起來,2018年他投給我一篇同樣寫出國游歷旅途事的《慕尼黑奇遇》,與之略有不同的,《踩空》里最終得知行李被好心的上鋪印度小哥當作齊戈遺忘物品送到了失物招領中心,《慕尼黑奇遇》中的行李則是因為“我”抽煙錯過火車發車而被送到了下一站。對于小說技巧的把握和類似情節的運用,墨痕手段老辣不少,直接把讀者全拉到他下的套里,一起上升到對人性的揣摩和窺測。《踩空》里齊戈開始暴躁,沮喪、懊惱、絕望的情緒包裹了齊戈,讓齊戈想到這個國家的落后破敗、文明的缺失,甚至已經臆想,有人問起的話,自己大概不會有好話的情形。這里的齊戈已經是小說之外的我們每一個人。內心的盲從和期冀搏斗,小說開始變得有趣。每個人的靈魂深處都有叛逆,從夏商周到上周,從八個月到八十歲,我們都厭煩循規蹈矩道貌岸然,我們希望生活的哪一個階段給我們來一個哪怕措手不及哪怕憑空虛降,只要可以擺脫平凡。我們不光會踩空,也會撲空,會落空,希望破滅,計劃泡湯。至于后來,有無見到茉莉,有無同茉莉和好,旅途結束回到公司如何應對主管……那些都不再重要。
在加爾各答時,墨痕曾拍過一組照片,其中有兩張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一張照片拍攝的是黃昏的街道上,色彩極為飽和的一臺橙黃色出租車,夕陽的余暉越過建筑物投射下來,地面一半明亮一半灰暗。出租車外站著一個抱著小孩的男人,正在和出租車司機交談,后視鏡遮住了司機半張側臉,只看得見一個大鼻子和雜亂斑白的厚厚的八字胡須。他們應該正在商議著要去哪兒或者在討價還價。另一張照片是加爾各答一處著名景點——始建于印殖民地時期的維多利亞紀念堂。紀念堂前的廣場拱門上,是愛德華七世青銅馬術雕像,它對面則是一尊1898~1905年任印度總督的喬治·寇松勛爵的白色大理石雕像。直觀的照片和小說的場景,此刻越過時空,在我心里達成一種奇異的聯結。
墨痕不是個向壁虛構的寫作者,也沒有凌空虛蹈的大道理,他的作品里總有積極的現實的意義,極富感染力。《人民文學》2022年3期有一篇他的《大寒》,寫的一個叫愛紅的老人,失去老伴,就此失去了生活方向,孤獨地生活,消極疲倦地應對女兒女婿和外孫們的關心。文中有著非常頻密而細致的對老人心理狀態的描寫:用馬桶時找不著沖水開關感覺被孫子嫌棄的尷尬——孫子并未嫌棄外婆,但對于一個與現代文明的科技漸漸拉開了距離的老人而言,這個時代給他們帶來的疏離、陌生以及被拋棄感已經明白無誤了;“道理她明白,現在不是那個由最年長的人決定桌上誰第一個伸筷子的年代了,還能留在飯桌上愛紅已經很滿意了”,這句充滿了愛紅無奈的妥協,“掉落的牙齒總能讓她想起黃老師,而自己就像那兩顆負隅頑抗的老牙,對整個口腔已經沒有作用了,終究要被拔掉”;愛紅的老伴借孫子陪讀就此分床,老伴愛吃菠菜多年,以至于孫子誤會是外婆愛吃,愛紅是委屈的,因此感慨“這一盆菜都填不滿十多年歲月的窟窿”;所有的房子都是空蕩蕩的,“需要用歲月將它慢慢填滿”。處處皆是觀察入微有著扎實的生活體驗的細節感。關注空巢老人群體的普遍性問題,這樣的一部小說引起的思考,似乎比紀實寫作來得更洶涌更寬泛些。比起直面的采訪、冰冷的數據,這篇小說的閱讀體驗相較更讓人感同身受。小說敘事的藝術性,為特殊群體內外的人搭了一座通感的橋。
曾和墨痕就小說稿件探討過,《踩空》一文的創作,照墨痕自己的話說,是不想辜負了去印度的這一趟;《大寒》的人物原型,就是墨痕自己的外婆;而去年曾獲首屆“京師-牛津‘完美世界’青年文學之星”提名,發表于《湖南文學》的《立夏》,也取材于他朋友圈中一條關于疫情背景下一對母子輾轉三家醫院就診的新聞。《立夏》可看作是一個男孩感染病毒后的流調備忘錄。小說里是大篇幅的細密的心理描寫,穿插了警察排查密接人群的問詢,也鋪排了母親長久得幾近沉默的陪伴,還有男孩父親工傷去世后母子間產生的隔閡和情感交流障礙。這種穿插和鋪排是一條貫徹始終的情感主、輔線,墨痕筆力穩健又冷靜,有著同齡寫作者不常見的收放自如。沒有讀過這篇小說的讀者,可前往了解一下“京師-牛津‘完美世界’青年文學之星”的評選活動,僅從作家評委陣容,也可看出獲得榮譽的作品的文學價值和分量。
而墨痕的另一篇小說《月亮升起來了,但還不是夜晚》(發于《長江文藝》2020年12期),則是一個探討實現夢想和堅守夢想的故事。小說表面看著是幾個小年輕追逐夢想,但文字里隱藏了時代的烙印、家族的桎梏以及個人的局限性表達。多少人明明根本看不到希望卻也還在堅持著,那是一種堂吉訶德式的騎士精神,黑色幽默,讓人心生憐憫。小說的意義不言而喻,是每一個苦苦奮斗過的人,曾經歷過的心路歷程,是掙扎卻依舊不言放棄的悲壯投射。
墨痕是有潛力的九〇后。有句題外話,我知道墨痕有個很可愛的女朋友,這讓我總想起海明威在某個訪談中說過的那句話——“戀愛中的人肯定寫得最好”。這觀點我絕對贊同,至于好不好的問題,從這幾年他的創作勢頭也可看出來吧。
其實,關于小說《踩空》的標題,我很自然地還聯想到中國傳統文化中的一項益智游戲:猜謎。謎語的猜制規矩其實有諸多講究,其中有一項說的便是謎面的“拋荒”和謎底的“踩空”,大致意思前者指謎面多余的閑字與謎底無關,后者指謎底出現的某些字在謎面上沒有交代,有憑空而來之意。所以這篇看似內容簡單的小說,實則有年輕作者想要表達的諸多深意暗含其中。如果對謎語猜制不甚了解的讀者,有可能會覺得這個小說的表達甚至有些潦草了。然而人生其實恰如這列火車,不管目的地預設了哪里,一路行程總要遇見人等各色,經歷意外無常,“踩空”常無故降臨,人也常無故踩空。
從2017年到現在,不說看著墨痕成長,也是見證他在文學路上成長的眾人之一。五年前墨痕給我的第一篇小說還透著青春文學的造作,但其后僅僅隔了半年,《慕尼黑奇遇》就已經昭顯其脫胎換骨,實現了其小說文本書寫的自我更新,而那時他24歲,已經開始思考小說家的使命。齒少心銳,他的文本眼見著一天天老到,沉著,退進自如,還不乏對現實的觀照,正如《踩空》一文中末尾的那一句:每一級臺階都實實在在。文學路,道阻且長,但他豐沛的文氣會生發出更多好的作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