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雪
1
房間應該是朝西,但是日光很早就從窗戶透進來,曬得桌子、地板、衣柜熱乎乎的。李秋名赤腳走到書桌前,瞥了一眼窗外光禿禿的樹,不過是深秋,就被毫不留情地扒光了遮羞的衣物。北方真是一個殘忍的地方。
日光讓她看見桌上的積灰,她從沒想過要拿抹布擦一擦。說實話,她有一套偏執的觀念,收拾純粹是浪費時間。她計算過自己的壽命,發現終其一生她都消耗在無意義上。自從十五年前悟出這個真理后,她便決定只專注在自己想做的事情上。
她來到客廳,客廳很小,一張從宜家買來的雙人軟布沙發,看上去很舒服。她把自己輕放進去,給張拉回了個微信:你會像忘掉其他男人那樣忘掉他。
李秋名在一家心靈修行與探索的機構工作,給心靈導師當助手。平日又愛看心理學書籍,看問題倒是比常人高出幾分。她的英文名叫“Emma”,這名字是她從簡·奧斯汀的書里拿來的。后來她看了《包法利夫人》,發現包法利夫人也叫“Emma”,心里倒是“咯噔”幾下,怕自己也落得一個悲慘的下場。
天氣冷了,還沒供暖,每天她都覺得冷颼颼的,卻不想穿得太厚。后天,她要跟著公司團隊去香港。一場五天四晚的靈修之旅在香港的一家酒店會議廳封閉開班。她想,會不會加里也在。肯定不會。她給出了否定回答。
思念一個人時,身體會變得遲鈍。時間仿佛被拉得很長,她注視著小方桌上的筆記本出神。只要伸手一點,屏幕就會亮起來,可她寧愿被這黑暗吸進去。
孤獨從房間各處慢慢伸向她,排氣扇的聲音給它們澆灌了營養,她看見房間被藤蔓裹成了巨大的繭。她并未逃離,而是端坐不動。她的人生乏善可陳,值得記住的東西不多。她想,痛苦其實是快樂的衍生品。她的眼前晃蕩著那張巴掌大小的臉,她感到房間里有他的氣味,那是烤雞翅的味道。后來,她去肯德基買午餐,又聞到了熟悉的氣味。那陣子,她瘋狂地想逃離。一個人一旦在城市留下了無法消除的氣味,你是逃不掉的。
加里的母親是法國人,父親是香港人。他在開設于香港朗豪坊的一家連鎖醫療體檢中心當運營經理,和她所在的北京公司有一些業務往來,她是項目的對接人。
她第一次見他,是在北京。香港到北京的高鐵開通不久,他是首批的乘客之一。她記得,他們在中洋商務大廈的公共咖啡廳聊了一上午。他從這趟高鐵旅途開始,談他的睡眠,雖然座位舒服,但是坐久了他怕會得靜脈曲張。她說他是一個軟弱的人。他好像沒有聽見,沉浸在自己的話中,他又說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在車廂里蹦蹦跳跳,吵得他心煩意亂,但是想到是一個小孩子,他就容忍下來。
加里的中文講得不好。他們基本都是用英文交談。她詞匯量有限,中途有時需要停下來想一想。或許是混血的緣故,他的眼珠是褐色的。她告訴他,他的眼睛很漂亮。那雙眼睛倒映的影像,正朝她撲面而來。
他們很久才切入正題,討論工作業務。他們要簽一份合約,定期組織學員到香港開班,順便植入他們的醫療項目,將心靈和肉體一網打盡。他最后笑著說。
這句話讓她有些不舒服。她從來不覺得這是一門生意。她覺得自己的工作很崇高,她為此做了糾正。
這時,她的同事King過來,加入談話。King是一個高個子,一張北方男人的圓臉,說起話來長槍短炮,他們根本插不上嘴。King關注項目的進展,何時開展第一期,如何一炮打響……King在這行很資深,他幫助她很多。她沉默,臣服。這是與加里待一起時截然相反的感覺。
她將一大杯的拿鐵全部喝完,她總是覺得口渴,也許得了慢性咽炎。她知道自己不會去看醫生。她不喜歡上醫院,幼年時,母親在醫院病逝,她記得白,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床,白色的裹尸布。她覺得自己的母親像垃圾一樣被扔了出去。
她不喜歡戴手套,她喜歡手腳冰冷的感覺。冷,從腳底生長,穿過心臟,伸入大腦,能讓她時刻保持清醒。有一次,她和加里例行公事地握手,冰冷的觸感讓加里驚呼。他將她的手緊緊捂住,毫不避諱。King剛好路過,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她抽回了手。手心手背殘留著加里的溫度,就像一把暖洋洋的火。
她的后背壓著一本小小的書。她抽出來,是一本法國作家的書。她翻了翻,藍色圓珠筆將她喜歡的段落劃成波浪。她感覺自己正穿著那雙合腳的鞋,站在風口浪尖上。
她看見他,弓著身子借用她的辦公桌忙碌。他的脊椎有些變形,T恤會將他身材的缺點展露無遺,所以他都是穿襯衫,無印良品的襯衫,優衣庫的襯衫,鐮倉的襯衫,都是日本的。夏天,他會出門到公園散一會兒步,他戴了一副杜嘉班納的墨鏡,那墨鏡在他身上有些土氣。雖然在香港,又有法國的基因,但是他并未變成一個時尚的人。
她從沙發上跳起來,決定到公園里去,瞅瞅她和他一起看過的荷花,凋敝的荷花池應是一片清冷頹廢。她愛的不就是這種東西嗎?
2
張拉很晚才回來。一進門就把那雙白色球鞋扔到了一邊。她怒容滿面,唾罵那個被她喚作Nico的男人。那是一個在英國讀本科的留學生,回國實習的工作是張拉幫他找的,比張拉小好幾歲。張拉掏出登喜路香煙,這是她從香港給她帶回的禮物。她一邊抽一邊說味道很淡,和現在的心情不符。
她一邊走過來一邊輕佻地朝李秋名吐煙圈:“那個賤貨,上完之后居然問我有沒有艾滋病。”張拉試圖改造每一個和她交往的男朋友,次次以失敗告終。然后每次她都會問李秋名,為什么沒有人愛她。
張拉長了一張白白的瓜子臉,除了牙齒有些不齊外,是一個耐看的人兒。幾乎和她認識加里同一時間,她開始談論她和Nico的故事。他們是在社交媒體認識的。她不知道Nico為什么在這么多人中一眼相中她。所以,她把這場相遇歸咎于命運的奇特。李秋名沒說,是因為她的外貌和看起來天真無邪的微笑。這個有多年戀愛經驗的女人,在一場場遇見中沉淪,受傷,然后又飛蛾撲火般投入到下一場戀情中。
李秋名說自己是張拉的心理分析師,理智而沉穩地幫她剖析。張拉很贊同這一點。張拉贊美她的睿智和敏感的大腦,說李秋名是上天賜予她最神奇的禮物。沒有李秋名,她將受困于自身。
張拉是一家出版公司的編輯,主要做心理類圖書。張拉很早就接觸心靈修行,她信過藏傳佛教,學過占星術,玩過塔羅牌,目前正在修一門神神道道的心靈成長課程。她曾推薦給李秋名,被李秋名拒絕了。
張拉說,King好久沒過來了。
李秋名說,去外地開疆拓土了。
張拉說,沒男人陪,你不寂寞嗎?
李秋名說,兩人在一起更寂寞。她說的是實話。King每次過來,也是坐著,除了談工作,她和他幾乎無話可說。就連為了履行義務的愛都很少做。愛情就像一支鉛筆,不斷被削短,最后想握也握不住。
一個人的時候,她越來越喜歡裸體,她在鏡子里端詳那具瘦削的身體:發育畸形的乳房,摔傷留下的膝蓋疤痕、那顆碩大的紅痣都是她身體的缺陷。她的目光會從鏡子往上移,那是一張陌生的臉,眉毛畫得又粗又黑,青春期毫無經驗導致的痘痕,像流星走過時留下的隕坑。她問,你叫李秋名嗎?你從哪里來,又往哪里去呢。里面的女孩輕啟雙唇,她聽見自己的回聲。
她不知道她從哪里來,母親死于醫院,父親死于端午的河流。親生父母不知在何方。她清楚自身的問題。
她給自己倒了一杯熱水。張拉站著,數落著Nico。她聽出恨中有愛。她瞥見了那本書,想起加里給她閱讀里面章節的漫長夜晚。她想起他,臉上顧盼生輝,擋也擋不住。
那晚只開了一盞昏黃的燈,月色從窗戶鉆進來,將房間照得清明透亮。她靠著墻,眼角含笑看著他。他叫嚷著要開燈,太暗了看不清字體。她反駁說看得見,同時在CD機里放了一張鮑勃·迪倫的唱片,循環播放他的《北國姑娘》。他先用法語讀了兩頁,接著是粵語,兩種語言充滿音樂的腔調。房間被快感的泡沫填充,處處流光溢彩。她記得那短暫卻直沖云霄的快樂。這加劇了她回憶的痛苦。
張拉從未見過加里,也從未聽她提起過加里。加里每一次到來,張拉都正在外面和別的男人開房。李秋名會給張拉發信息,祝她愛得愉快。
她和張拉討論過自己的愛情觀。她說世界上有三種愛,一種是柏拉圖之愛,一種是肉欲之愛,最神性的便是前兩種的相加。我們沒有遇到,并不代表它不存在。她近乎偏執。
張拉說她幼稚,嘲笑她是一個夢游主義者,她不以為意。
后來,她認識了加里。這場相遇讓她知曉自己和其他人都沒什么兩樣。她和他,不過是孤獨的二次方。
她每次去香港出差,住的都是旺角維景酒店。她熟悉那里,以此為軸心,手持一張八達通走全港。她在太子地鐵站等地鐵,風穿過所有的縫隙,掃過所有面無表情的臉龐,她感覺自己正在匍匐攀爬,試圖越過人生的戰壕。她告訴加里,她理解那些跳下鐵軌的人。加里嚇壞了,以為她要自殺,一連發了多條信息。很奇怪,他們認識那么久,從不問對方的電話號碼。也從來不給對方打過一次電話。
第三次來香港時,加里問她,需要去接她嗎。她說好啊。然后,她就坐上了加里的車,一輛黑色豐田。他們奔馳在夜晚的車道上,并未說話。他把她送到酒店,幫她辦了入住手續,仿佛她是第一次來。她問他,這次訂錯了,在13樓,要走一層樓梯,能不能幫她搬下行李?
她把工作資料一并帶過來,行李有些多。這次她要在香港停留一段時間,一是開班,二是協助公司注冊香港辦事處,她將去看幾處地方。
他說好。他們進電梯,她按了12樓,她站得離他很近,她感到缺氧,感覺自己快暈過去。她是一個有病的人,因為有病,她把自己藏起來,誰也找不到。
他們出了電梯,找安全出口,在粗糙的樓梯抬著行李往上走。他讓她站在原地,他獨自把行李往上搬,她照做,最后,她和他一起往上走,她覺得那是她一生中走過最久的路。
酒店的房間并不小。他站在行李的后面,她和他說了幾句寒暄的話。然后,他突然吻了她。這溫柔的一吻觸動了她。那是一種久違的安全感。
她捧住他的臉,往他眼睛的深邃看去。她看到夜晚鉆入褐色的眼珠,泄露了蹤跡,鋪成絢爛一片,安放著她鮮活蓬勃的生命。
她只用了兩天,就在新填地街租到了房子,辦事處的活要忙上一段時間。一棟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大廈,每次進去,她都覺得自己鉆進了港片里頭。
加里每天都過來找她。加里是一個無趣的男人,除了溫柔別無長處。可是,她愛他。他們在一起時,她就發現自己的笨拙。她不知曉如何展示自己的愛。她一陣空虛。
那些天,他們一起上街、一起吃飯。把香港的許多餐廳都吃了一遍后,發現還是日本菜最對胃口。她知道他的習慣,每餐都會幫他提前點一瓶冰啤酒。有時她會慫恿他多喝幾瓶,因為她想看他醉酒的樣子。他一喝多,便會露出孩子氣的笑容,說話也會手舞足蹈起來,她捂住嘴巴,取笑他。她知道,就算他醉了,她也能把他帶回家。
她現在所住的二居室,不就是一個臨時的家嗎?
張拉說:“那個操蛋的說要做血液分析!”
李秋名說:“那是他的選擇,他愛做就做,錢又不是你花,做了沒事不也證明你安全?”
張拉轉頭一想,這也對。她沒那么憤怒了。抽完了兩支煙,又罵了一通,發泄完了,她決定去放熱水洗澡。
“要不要一起洗?”她眨巴著眼睛一邊脫掉外衣,一邊跟李秋名開玩笑。
李秋名說:“還是男人和你一起洗比較快樂一些。”
3
她手持每一次課程的所有錄音,把人們最私密的痛苦捏在手上,復刻在電腦硬盤中,卻從未想過要打開聽一遍。按照順序排開,沒有署名,可她知道哪條是她的。她盯著文件,一遍又一遍地回想那次團體治療的過程。
她和King談過她的一些事。那是今年夏天的某個晚上,她獨自在太古廣場看了一場電影。King剛陪治療師吃完飯,便過來找她。他們在KIKI奶茶店坐下。King不愛出差,只不過這次邀請的老師在國外有聲譽,國內有一堆他的追隨者,在招待上自然要盡善盡美,他便親自出馬。
他們面對面,King說這次課程的成功,嘲弄資本主義香港的破敗。她佯裝聽著,鄰桌的兩個年輕人正用粵語交談,她覺得他們多么美好,她是多么喜歡香港,而King此刻正在貶低它——她的心愛之物。她突然對他產生了厭惡之情。她帶著若有所思的神情,說,我今天做了自己的個案。中斷了King的話語。
她知道自己不應該糾纏在內心的沖突中,可她無法抽身而出。她把一切看得很明白,甚至包括他和King勉力維持的關系,那是因為她的懦弱。工作、生活,無趣卻安全,大家都在界限之內,偶爾的越界也只不過是因為厭倦。就算發生了天崩地裂的事,也可以迅速退回到堅固如山的巢穴中,繼續做著安穩的白日夢。
她的父親不正是這樣子嗎?父親去世是在三年前。接到父親過世的消息為時已晚,她在攜程訂了當天的航班,胡亂往背包里塞了幾件衣服,就往機場趕。
King卻因為一根發箍和她在電話里吵了一架。她讓他幫忙在抽屜里找一根黑色的發箍,葬禮上她要將頭發綁起來,她怕來不及買。
她在樓下等他。他找不到,在電話里說她啰七八唆,沒事找事。King不顧及她的悲傷,口不擇言地傷害了她。她把手機掛斷,跳上了出租車。King沒有道歉,她也沒再提。它像一個陀螺,在內心的某處旋轉至今。
她去辦理父親的撫恤金,社保局的人問為什么是她來,小姑娘親自跑還挺少見的。她泰然自若地說,我媽很早就死了。那人看她的眼神變了,那是一種突閃而過的憐憫,他語氣柔軟,你多大了,一個人怎么辦?她笑了笑,把身份證和復印件遞過去,說,很大了。
她一個人度過很多年。
她告訴King,她無法被治愈。她看向他的眼睛,她知道他無法理解她的話。她很想哭,可哭不出來。她說她想獨自回去。她站起來,離開了King,連綿不絕的燈光將夜幕織成了錦緞。
風掃過高樓,盤旋而上,又朝她俯沖而來。必須受凍才清醒。加里給她發來信息,問她今天過得怎么樣?她把手機扔進手提包,昂首走進地鐵口,想自己是不是有罪?又想King一會是回酒店還是回到她租住的弼華大廈。那張一米寬的小床,根本容不下他龐大的身軀。
她在地鐵上落下眼淚,對這繁華絢爛視而不見。
此日,此時,她在北京的房間里,知道桌子最底下的抽屜放了兩個硬盤,那些學員深藏于心的秘密全被保存起來。她的經驗年深日久,她感到自己的內心被這些秘密滋養,她只需把那層生活的遮羞布輕輕一戳,人生的深淵就展露無遺。別人的,自己的。
她終究還是打開了其中的一個。她聽到自己果斷而堅硬地說,尋找家族。她點了暫停,那次治療失敗了。她感到自己內心竭盡全力的抗拒,她知曉自己尋不回身世,找不到出生地。
她盯著緊隨其后的另一個錄音文件。那是一家企業的負責人,十二歲時在窗口目睹了父親自殺,多年來一直被同一個夢境困擾。如果,當時我去叫人了,我父親會不會不死?
她知道她是誰,她是加里的妻子,獨自前來,參與到個案治療中。場景還原中,她扮演了她的丈夫——加里。李秋名親身感受了他的婚姻、他另外的生活。她發現自己內心有嫉妒。他的妻子是一個有錢的女人。
她自認對愛有通透的理解力,可是這番體驗,卻讓她感到糟糕至極。兩具肉體的摩擦或碰撞,可能產生愛,也可能在力的相互作用下各自受傷。她努力回憶當時的感受,想尋回一些可疑的蛛絲馬跡。她用力抓自己的手臂,指甲嵌進肉里,就像被一支細針挑破的疼,讓她清醒過來。她把自己抓傷了,她給自己貼了創可貼。
門“吱呀”一聲打開,張拉回來了。她突然問張拉,那個被你砍了一刀的男人,你還愛著嗎?張拉一怔,為什么問這個?有一點。她實話實說。
就是那場刻骨銘心的畸形之愛,讓張拉徹底轉向了靈修,她要尋找解脫。李秋名把電腦合上,她絕對干不出這種事。她看過那人的照片,典型油膩中年男養成記。一個浸泡在酒精和人情往來中、有家庭卻情婦不斷的人。
張拉把自己最好的年華給了他。張拉沒見過好愛情是什么樣子,也從不去反思自身出了什么問題。李秋名把當年安慰張拉的話在今天挪到了自己身上,發現同樣適用。
李秋名喜歡干凈與透徹。如今,她開始懷疑自己,分不清對與錯,分不清愛與誘惑。始于背叛的愛情,終究會被生活的規則審判。
她記得那天自己激動難安,百年香港也裝不下她的激情。她搭地鐵去了荃灣,然后給加里發了信息。他出現得比她預計的要慢。
他看了一眼高樓,興許是看自家的燈是否還亮著。他戰戰兢兢,往街道的另一邊走去。她跟了上去。她看出他的緊張。在熟悉的地方,見一個不合時宜的人,每個人都會緊張吧。當時,她卻未想到這點。
他問她有沒有想吃的。她說不知道,只是突然想來看一看他。他在前面走著,突然間停住。她撞上他。他往后退了幾步。他們站在一家打烊的茶餐廳前,她仿若聞到空氣中飄浮著白糖的氣味,那是從一家接一家的茶餐廳飄出來的。它們聚集在城市的上空,構成了這座不夜之城中西合璧的味道。她伸出舌頭,舔了嘴唇。
她聽到他氣若游絲的聲音。他說,Emma,你會——,中斷,他說,Emma,不要打擾各自的生活。
她聽出弦外之音,幻滅是迷霧,她看不清對面的人,原來只是陌生人。
人生中的勇氣剎那耗盡,她內心的怒火在沖出來的瞬間變成了對他的同情。她可憐起他來。她以為他是如此與眾不同,他曾鉆進她堅硬的腦殼子,也曾進入到她的心中。他贊美她的身體,親吻那些歲月留下的疤痕……如今,那些漂亮的時光被這句話緩慢而輕柔地掃進了角落。
4
我們都習慣在缺愛的日子里生活。
張拉病了,她把自己裹在那張大嘴猴被子里。嗓子又啞又痛。李秋名穿著睡衣坐在床邊看著她。有那么幾絲錯覺,她覺得自己會和張拉一樣變成老姑娘,成為拿著錄音機在公園里大聲唱歌的老太太。被來來往往的年輕人笑話。那個時候,還有廣場舞嗎?她想著。
King去外地之前要來找她。她在電話里有了勇氣,第一次對他說了“不”。她的心腸一向很軟,不懂得如何拒絕。這次,她學會了說不。她和他分手了,她說出那句話時,終于體會到完整磅礴的自由。她知道,King是愛她的,可是,愛是兩個人的事。她從來不叫King的中文名。
她當然明白張拉的病從何而來。她和Nico展開了一場拉鋸戰,他們吵架,彼此索要,算計。怎么不破滅呢?陽光從窗戶滲進來,屋子比往日暖和。她的房間也有這樣一扇窗,窗外的灰一層粘著一層,像英勇的士兵,前仆后繼地攻城。每次加里過來,他們都習慣在窗前聊一會兒天。聊什么呢,不過是一些共同認識的朋友,一些看上去微不足道卻很好玩的事。
人在消極之時最容易疲勞。
李秋名問張拉要不要喝水。張拉說幫我做一杯咖啡吧。于是,她到客廳打開了機器。咖啡會刺激她受傷的喉部,加重她的病情,也許會導致支氣管炎。她把咖啡給張拉端過去,或許跟工作有關,她有一種處變不驚的智慧。
咖啡杯燙暖了張拉的手。張拉悲傷而茫然地問李秋名:“你說我和Nico還有可能嗎?”昨天她把他堵在他實習公司的樓下,拿起自己的包狠狠地朝他砸過去。她被自己的暴力嚇呆了,口紅、粉餅、眉筆、錢包、鑰匙都掉出來。Nico一句話也沒說疾步閃身。她看到他痛苦的臉。她確定他心里還殘留著對她的愛。她呆了好一會兒,慢慢地蹲下來,將東西一件一件地拾起,仿佛在撿破碎的金幣。她覺得自己不再年輕,皺紋是一年一年被微雕上去的。等她發覺時,笑起來魚尾紋已經很明顯。她的牙齒并不齊整,她考慮要去帶矯正牙箍。
“一切是不是有點晚了?”接著她又說:“李秋名,我不知道怎么了,我還用占星術給人家算命收費,卻無法解決自己的問題。”她覺得自己可悲又可笑。
加里在北京,加里說想過來看看她,加里依舊叫她Emma。她想了想,問張拉想不想見她的一個朋友,她可以介紹他們認識。
張拉問是好朋友嗎?好朋友才見,不是就不要來了。她不想讓外人看到她憔悴蒼老的樣子。
李秋名說是好朋友。
那來吧。
加里已經在門外。她率先在貓眼里見到他。她覺得他長得有些變形了。她對上了他那雙像夜晚一樣的褐色眼睛。她不愿再凝視他,她把門打開。他閃身進來,伸手想抱住她。她躲避,說,你好,加里,我朋友張拉在里面。
加里像墻上的斑點,她覺得可以掛一幅畫遮住。他們所理解的愛情是正確的嗎?還是僅僅因為無法控制自身的欲望?她帶著這種想法,將加里介紹給了張拉。張拉半躺著,直白地說自己這樣雖然不禮貌,但病人是可以被原諒的。她贊美他褐色的眼睛像夜晚一樣漂亮。
加里笑著說,Emma也說過一樣的話。
李秋名望著相處融洽的他們,覺得這樣挺好。自從上次加里說出那句傷人的話后,她和加里的聯系少了。有時候,她習慣性地在手機上打一段話,她講她不斷被叫上場,扮演各種各樣的人,一遍一遍地穿梭在不同的家庭之間,充當半個治療師。她感覺體內的力量游離體外,疲憊侵襲了她。寫完后,她盯著手機看很久,猶豫著要不要按下發送鍵。最后,她將所有的話刪得一干二凈,接著翻朋友圈,瀏覽僅有一面之緣的人發布的微商廣告。她的朋友圈,多的是莫名其妙加上的人。
她聽到張拉說加里除了眼睛,其他的五官都太普通。加里說他從來不認為自己長得帥。
加里坐在一張小靠背椅上,李秋名依舊坐在床邊,目光沒有看向任何人。這是一個溫馨的小聚會,談話輕松自在。大多數時候都是張拉和加里在聊,她偶爾會穿插幾句。她注視那扇窗,仿佛看到另外一個加里安靜地站在那里,她喜歡看他的后背,曾經,她為擁有他感到自豪。他看起來那么溫暖動人,那么體貼細膩,卻又那么憂郁。這憂郁是因自己而來嗎?她知道憂郁來得太近,近得無路可走。那是她的,不是加里的。
她感覺到張拉的心情好了很多。她的嗓子沒那么痛了,或者是咖啡減輕了她的痛苦。加里走的時候,她送他到樓下。他想吻她,她知道自己渴望他的吻,可她做了相反的動作,把他輕輕推開了。那天之后,她把加里的照片全部刪除了。
加里說:“一會兒我就回香港。”
他停頓了下:“也許要很久都不來北京了。”
行人經過秋風起落的街道,工人正整理著那輛龐大丑陋的垃圾車,難聞的臭氣從車上飄過來,司機穿著骯臟的工裝爬上爬下地將繩子拉緊。上面裝載的廢品將運往郊外。
分別如此平靜,沒有一絲一毫的傷感和難言的哀愁。李秋名覺得自己真是鐵石心腸。加里說:“我想親親你。”她搖搖頭,卻握住了他的手。她想讓回憶停留得久一些。她想,有些東西無可挽回了。她深深地、深深地看了看那雙褐色的眼睛,轉身上樓。
她走到窗前,陽光從無云的天空經過那片輕盈的空氣,投奔大地。飄飄蕩蕩的街衢是腳踏實地的路人和焦急的車流,加里會往哪一個方向去呢?
她聽到張拉在喊她。她還有友誼。
不久,業內發生了一件驚天丑聞,波及了她所在的那一派。奧修派的一個班被舉報假借心靈修行的名義聚眾淫亂,南方都市報做了一個長篇報道,幾乎給行業帶來了滅頂之災。
公司也作出了一些內部調整,暫停了國內的業務。僅僅組織國外的靈修線路,前往不丹、尼泊爾、印度和其他東南亞國家。她和張拉說過這次業內整頓,她覺得這是好事,能把一些渾水摸魚的投機分子清理出這個行業。
只有張拉才能和她溝通一些形而上學、玄而又玄的東西,除了張拉說起男人滔滔不絕會讓她有時不耐煩以外。她們說弗洛伊德、榮格,也說家庭排列、薩提亞冥想……討論偽現代人和真正現代人的問題。她們觸及的意識世界如此之深,涉及的話題如此之廣,有時她們也陷入問題之中。但是,她們都能通過一句話,或者一個詞,把對方從泥潭中奮力拉上來。
她想到King,她和他都是凡夫俗子。只要彼此都是蕓蕓眾生中的一份子,他們都很難作出抉擇。她們都有智慧,但毫無勇氣。她想,阻攔她和King的,是不平等的愛,不平等的生活。她敞開懷抱,把世界擁入懷中;他則是居于人群之列,做著與別人一樣的事,在精神的追逐中與她背道而馳;而加里,就像是夏日海灘上那一抹防曬霜,涂滿了她的身體。
一個不自由的人,想擺脫掉那些無形的枷鎖,是一件太困難的事。她愁眉苦臉,為那些打包捆綁卻不知寄存何處的記憶。她想去教堂,把自己關在黑暗之中,講述這段備受折磨的經歷。她覺得自己的靈魂是一張紙片,輕飄飄又漫無目的地離開了自己。
她還要聆聽張拉。張拉和Nico徹底分開了,Nico回英國繼續學業。他還是一個小男孩,還依靠父母支付學費。他沒有能力為他們的愛情買單。
李秋名心里想,你和他這樣鬧過,分開是遲早的事。她希望自己的陪伴能緩和張拉的暴虐。張拉遺傳了自己母親的大部分基因,她說自己擺脫不掉。她目睹了父母失敗的婚姻。童年的陰影在她的心上割開了一道口子。李秋名和張拉約定,不去想十年或者十五年后的自己。不去想自己年老色衰、羨慕年輕人橫沖直撞的黯淡未來。
5
李秋名最后一次見到加里,是在香港中環蘭桂坊的一家酒吧,那時業務調整,她到香港出差也沒那么勤了。之前租住的房子也退了租。她還是習慣住在旺角,然后搭地鐵到紅磡的辦公室。她記得那天處理完事務,便帶上一個內地客戶去醫療中心做全面體檢。加里接待了她們。客戶進了體檢室,就剩他們倆在外面等著,加里穿了一件挺拔的黑色西裝,她覺得他有些陌生。加里說,這段時間他過得很艱難。她沒有回答。加里又說,晚上能不能來參加派對,他不喜歡熱鬧,但是好朋友一定要為他送別。
大廳里有溫柔的香氣,所有人都輕聲細語。他壓低嗓門,熱切地等待她的回應。她抬頭看他認真柔和的面孔,她問,你要走了?他說是的。他握住了她的手,就像第一次那樣。他的手依然像暖洋洋的火,只不過,這次灼傷了她。
她想起好久之前的一個晚上,他們漫步在油麻地喧嘩的夜色中,她看向遠處璀璨的夜空,她有些動情。她說他褐色的眼眸是她所有的夜晚。她等待黑夜,等待他目光的所有撫摸。
Brown night。她說。
Brown night。他重復。
他們肩并肩走入臨時搭建的腳手架里面,經過一排又一排的店鋪,琳瑯滿目的商品和人潮從未卷走他們的靜默。
6
酒吧名字她不記得了。相熟的同事和朋友給加里開了一個歡送派對。在推杯換盞中一直鬧騰到大半夜,接著,又轉戰到了包間,一直玩到凌晨才各自告別。
她和他臉貼臉互道再見。接著,她看到他親吻另外一個女人,女人披散著長發,罩住了臉龐,身材背影很像她。沒有經歷之前,李秋名覺得自己是一個勇氣十足的人。此刻,她終于感覺到自己的脆弱,就像野地里的一捧草,就像北京突然刮起令人討厭的妖風。那些曾經席卷一切的熱烈,在料峭中消失了。這種蕩然無存讓她心生懼怕。
她目送他走出包廂,關上了她和他的世界。有人在旁邊哭,是一起來的同事,她那么敏感多情,李秋名有些感動,坐下來,拍著她的肩膀安慰她。一邊想著,就這么別過了嗎?
他沒問她和King如何。她也沒問他的家庭。她想象他在荃灣的房子,香港的房子很小,他也不是特別有錢,住得自然逼仄。他的妻子買菜做飯,照顧孩子。他在客廳里讀報,氤氳的煙火從廚房飄過來,他咳嗽幾聲,起身給自己沖泡咖啡,他只喜歡喝黑咖啡,咖啡的香氣會在舌苔上停留很久,一直從喉嚨往胃里蔓延,沒用多久,整個身體都是咖啡濃郁的香氣。她聽他描述,好像也聞到了咖啡彌漫的氣息。
他看起來那么年輕,那么朝氣。她無法想象他年老的樣子。她沖出門,焦急地給他發信息,叫他停一會。
她在大堂看到了他。他坐在那有一會兒了。他一直在等她。她說,我送送你。她陪他走到路口。
他將舉家遷往法國諾曼底,他母親出生的地方。她不是第一個知道消息的人,她并未感到特別傷心。她站在他面前,輕輕吐出一句:不要忘記我。她不知曉他是否清楚這句話的分量。人生漫長,將他們內心的恐懼一路鋪成尖利的紅毯,巴士飛快地駛過狹窄的街道,他們被卷進聲音的洪流中。
她不確定自己的激情是不是放錯了地方,她唯一能確定的是,她活著,依舊好好地活著。她站在那扇窗戶面前,凝視外面那棵赤裸裸的樹,麻雀從樹梢上飛起。她雙手環住自己,遮住乳房,目光穿過樹木的骨骼,削掉樹后的房子,一路看到諾曼底。2019年的冬天,來得比往年早了一些。
她收到來自法國的一個包裹,里面是一支錄音筆,只有一句話。
她覺得所有的愛情,終將隨風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