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山
2018年初夏,我離開浙江衛視后在寶石山下的一個單位工作,蟄居一座古色古香的民國建筑三層小黃樓。此處距離西湖和寶石山數百米,埋首疾書都為稻粱謀,抬頭即可望見窈窕玉立的保俶塔。那時候按部就班循規蹈矩兩年有余,雖胸中日漸填滿塊壘,卻從此有幸與寶石山結下了深厚的情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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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石山在杭州市區,緊挨著西湖,山高僅78米,景色秀麗,沒架子,好攀登,所以市民和游客多喜歡光顧。2014年畢業后來到杭州工作期間,我也曾多次登上寶石山以顯示“到此一游”,當時對這座其貌不揚五短身材的小山丘未有多少感覺,認為它只不過是占了生在西湖邊的運氣罷了,要不然誰會青睞這座名叫“蛤蟆峰”的小山丘呢。
有一次約一位朋友一同登寶石山,只因對方爽約,我只好自己悻悻沿著大佛寺和抱樸道院附近的小路摸索,竟然也跟隨人群登上了山。“保俶如少女,雷峰如老衲”,古語雖對保俶塔多有贊賞,那時我卻對它沒有多少感覺。山腰上的純真年代書吧倒是讓人耳目一新,畢竟于西湖邊的山林里發現一個渾身散發著強烈的文藝氣息的書吧,尤其是書吧主人動人的愛情故事,還是非常讓人難以忘卻的。書吧仿佛是寶石山上的一盞明燈,又像是懸掛在保俶塔上的一輪明月,山水間常年不滅,為人們指引詩和遠方的方向。
“江南,我來收割你了,我帶著一百噸的情詩和理想主義的炸藥來了。”當時碩士畢業,初來乍到,渾身是膽,意氣風發,總想在這片風月無邊的江南大地上干出一點事情來,留下一段愛情佳話或者幾篇不朽的詩歌。年輕的時候登臨任何一座山,總是想要登上最高的那座峰,站在制高點上享受那種“山登絕頂我為峰”的快感,像詩人馬雅可夫斯基在《穿褲子的云》里所寫,對著世界大喊一聲:“我聲如炸雷,震撼世界/高大挺拔,年輕俊美/我來了,二十二歲!”
沿著小道上山后,我穿越擁擠的人群,從一線天里擠過來,越過一兩座小山丘,跳到最高的蛤蟆峰上,俯瞰著腳下的城市和西湖。“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盡收眼底,而“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也已經從詩詞里復活,迅速占據了這片湖山。27歲的我和所有的游客一樣,被江南沖昏了頭腦,于茫然中找到了寶石山,成功地完成了“到此一游”。
那些年,詩歌是我在這座城市里的通行證。2015年的時候,我和幾位詩友組建了詩青年社團,也曾經在寶石山上組織過一個詩歌活動。大家在山上找到一片草地席地而坐,攤開詩集大聲朗誦,年輕的詩人們在寶石山上喊道:“詩歌的血不會冷!”鳥群驚起,山呼海嘯,過往的路人們投來不懷好意的目光,仿佛要用眼神將我們這群異類推下山崖。大家依然我行我素,頸項高昂迎向湖山,舌頭卷起的詞語燃燒成寶石山上美麗的晚霞。
危險的青春如夜空的星辰閃閃發光,仿佛整座寶石山都被我們占領了。多好啊,在中年的胡須拔節之前,我們還有大把的時光用來虛無。“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當年寶石山下的白居易和蘇東坡是否也曾在酒醉后留下詩篇?抱樸道院的葛洪,是否也曾在黃昏的無限遼闊里誦讀詩文熱淚盈眶?那些刻在寶石山青竹上的海誓山盟和理想主義,記錄了多少動人心弦的故事?
此后成家立業,忙于“吃螺絲釘啃硬骨頭”應付生活,瞬間進入中年以及雞飛狗跳的節奏中,倒是很少再登臨寶石山。直到2018年來到保俶路上的某單位工作后,被湖山的氣流環繞,與西湖和寶石山朝夕相處,日久生情,才得以修來善緣,和寶石山建立起生命般的聯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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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梭在《一個孤獨的散步者的夢》里寫道:“我整個的一生,只不過是一個長長的夢,這個夢,由我每天散步時分章分段地寫。”散步構成了這位偉大的思想家的一生。
我喜歡午飯后從保俶路漫步到斷橋,然后上山從寶石山下二弄返回;或者從保俶路穿越省級機關小區的院子,沿著寶石山腳下的小路上山,再從寶石山下一弄返回。于游客而言,寶石山是游玩的景點;但對我來說,寶石山是與老友的會晤。有時候也會遇到幾個單位熟人,也大都是以散步來消化心事重重或者過剩營養。江南濕氣太重,看來大家之病略同。
兩年多來的朝夕相處,無數次的耳鬢廝磨,我對寶石山的一草一木幾乎如數家珍,也逐漸產生了生命般的依賴之感。因為走進了寶石山,忽然發現這座不足百米的小山丘竟然也藏著這么多的歷史文化故事。
寶石山上的葛嶺因東晉著名道士葛洪曾在此煉丹修道而得名。據說葛洪在此煉丹修道,常為百姓采藥治病,為當地百姓做了許多好事。百姓建“葛仙祠”奉祀,明代重建,清代復加修葺,以葛洪道號“抱樸子”而改稱“抱樸道院”。抱樸道院旁邊是一座大佛寺遺址,據說歷史上位于寶石山南麓石佛山地所有分分合合的小型寺院群,被統稱為大佛寺。相傳寺廟最早為五代十國時期的吳越國所建,如今只剩下一塊碩大的“秦王纜船石”,風雨中訴說當年的繁華偉績。
某日午后漫步寶石山道,五月槐花與石榴花遍布山野,沿著臺階而上,我這新時代的不合時宜者,和幾棵百年的香樟樹攀起了美學的交情。此刻,感時傷逝寫下了一首《謁抱樸道院,遇大佛寺》:“多少名人故居,才子佳人風流韻事/剪不斷理還亂。槍炮與玫瑰/最后都凌亂成樹林深處的壘壘墓碑”。西湖富甲一方,風月無邊,柔美山水數千年來埋葬多少才子佳人和貴胄王侯,怪不得步行百余步不小心就會在山林和草叢里發現一座殘冢。一座千年的抱樸道院坐落于此,安慰著那些湖山之間的亡魂,開壇講道處,老板娘招搖過市,身上掛滿十元一串的臭豆腐。
西湖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喧鬧,蜂擁而至的游客占據了湖山的每個角角落落,唯獨斷橋邊上的這座道院和寺廟卻寥落無比,放任野花和青草野蠻生長,從看不清面容的石刻雕像里結出一朵朵善緣。山腳下有一排損毀的佛像,此刻陷落于流言和風雨,在時間里受難,已看不清面孔。突然電鉆聲趕走梁間的燕子,不見當年的大佛寺,零落的小寺廟正被裝修成時髦的現代民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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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單位的兩年來,謹言慎行,痛定思痛,我的銳氣磨損不少,年輕時候的理想主義如中年人拖拖拉拉的小便泥沙俱下。“今年三十三歲,多傷時感事之嘆/卻不想說,不愿說,或者不能說/仿佛我一生的話已經說完/仿佛一只大手按住了命運的琴弦/一座千年的保俶塔/它的發言化為寶石山/巨石般的沉默。”(《巨石的沉默——生日有感》)我的這首詩真實地描述了這幾年的個人心境。
書生性格,青春意氣,疲于應付各類煩心之事,哪有心情領略湖山之勝?于我而言,雖和西湖近在咫尺,卻仿佛從未真正走進她的領地。這世間太多的事情沒有看起來那般美好,活在世上,我們這些肉體凡胎都被圍困于生活的相對論。比如此刻,窗外的松鼠在枝頭搖撼湖山的氣流,受制于腰肌勞損的力度,我在辦公室對著公文咬牙切齒,試圖找到一把生活的標尺拉直中年人僵硬的脊椎。
于是我開始試著給想象中的“湖畔的少女”寫信:我沖得出去嗎?這牙齒緊閉的檔案袋,藏著我雷峰塔般沉重的命運。如果我大喊一聲摔門而去,像阮籍駕一輛牛車窮途而哭——湖畔的少女,你會為我唱一支挽歌,再用金色的夕陽將我埋葬嗎?耽于辦公室空洞的狂想,寶石山下的黃昏,我的窗口總是充滿你遙遠的可愛的形象,仿佛我們相識多年卻又從未謀面。當你從湖畔款款走來,帶著不可抗拒的命運的氣流,推開我幽暗的房門——我該說些什么呢?我的少女,我該如何向你陳述我的一生?如果我沉默不語,從蒼老的樹身里忽然流出了渾濁的眼淚,這不是緣于暗夜里的孤獨,更多的是萬木逢春的歡欣。
除了枝頭雀躍的松鼠,我從未收到任何一封來自少女的回信。
每個黃昏的時候,我向寶石山而坐,在空洞的辦公室從身體里掏出一些陳詞濫調,作一次艱辛而悲壯的年度總結,如一個在山洞里修禪的老者。請告訴寶石山,我并不是什么詩人,雖然這個危險的稱謂常常蠱惑那些藏在我年輕的胸腔里的群山和雷霆。到此一游的朋友啊,這些日子里誰曾看見我燃燒在冰冷湖底的火焰?此刻,伏案勞形勾兌幾個字,向生活的高峰再發動一次沖鋒。好吧,一杯陳年苦酒鄙人先干為敬,另一杯再敬獻給那些一把辛酸淚都為稻粱謀的兄弟。
兩年來在寫作和生活的夾擊下,我也曾節節敗退如一位南宋的末代皇帝,但我的筆仍舊像一個落魄英雄的寶劍立在那里:“今天,當洶涌的潮水退去/我們生命的河灘上還剩下些什么?/那些撕心裂肺喊出的口號/已經被陳列在運河博物館了嗎?”每日騎電動車上下班路上,迎著寒風苦雨,穿梭在城市人群中,頸項高昂,或大聲歌唱《光輝歲月》,或激情吟誦《滕王閣序》《將進酒》《夢游天姥吟留別》,情到深處,聲淚俱下,左右路人面面相覷,皆以為我是異類。某一年大雪,我獨登寶石山,星空下長嘯《行路難》,狂飲《將進酒》,好一個書生意氣,指點城下十萬燈火,將滿腹牢騷托付這片江南的大好湖山。
雖然工作枯燥無趣,內心憤懣至極,幸運是每日能得到西湖和寶石山的滋養與佑護,竟然也打掉牙齒和血吞式的在一間辦公室里苦熬了兩年多,可謂經歷天雷地火修得了一丁兒點的進步。蟄居寶石山下一民國建筑小黃樓,工作之余故步自封潛心編撰《新湖畔詩選》,也總算沒有虛度時光。再有一群湖畔詩友唱和,三杯兩盞淡酒,慰藉平生憂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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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湖山的氣流潛移默化影響了那個倔強的少年,我身后的文化遺產帶給我的美學輻射力也帶我走進了詩歌的腹地。那個留戀西湖山水的白衣少年,在湖山日課中從一個詞根跋涉到另一個詞根,驀然間已攀上了而立之年的山峰。湖山抬高了我們的聲音,也闊達了我們的內心。經歷了這些年生活的綺麗山水與詩歌的紛亂現場,我試圖在江南的湖山之間建起生命的廟宇,在詞語的波浪里打撈出一個蒼老并安然的人世。
三十歲時我游走這綺麗的湖山,耽擱于一座飽滿的夏天,人世間有多少酣暢淋漓就有多少輾轉反側——這幾乎就是寫詩和生活的秘訣。昨日愛詩如命的翩翩少年已然中年大叔臃腫之態,成為生活層巒疊嶂中的夾心餅干,但依然沒有熄滅的是內心燃燒的詩歌火把,以及那句“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的青春誓言。“小女夏天的一聲啼哭,仿佛一道閃電/穿越寶石山的云層/擊中我混沌的中年之夢”(《誕女記》),湖山贈予我的不僅僅是詩歌,2019年7月,女兒夏天在西子湖畔出生,豐富了我的寫作和人生的更多可能,也注定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一份“湖山的禮物”。
天門一長嘯,萬里清風來。2020年9月,我完成了詩集《三十歲》《湖山的禮物》《寶石山居圖》(“杭州三部曲”)的寫作后,毅然決然遠赴南疆軍墾小城阿拉爾。“十八歲出門遠行/二十歲入川讀書/二十四歲金陵深造/二十七歲謀生杭州/三十三歲遠赴新疆”(《遠行》),面對朝夕相處兩年多的寶石山,竟然也百感交集潸然淚下。我朝向寶石山的方向,雙手合十,喃喃說出:再見了,我的寶石山!再見了,我的老朋友!我將永遠銘記你美麗的寧靜,感恩你偉大的佑護!
一個人的生命要與山水建立一種聯系。尤其是一個寫作者,這些山水幾乎要生長成為我們生命的骨骼,融進身體的血液,成為我們筆下永恒的一部分。正好比我的故鄉的石梁河,只有在我離開和失去之后,我才發現這條不起眼的小河對于我的生命和寫作的偉大意義,我才驀然發現我始終無法把故鄉的大柳樹移植到杭州的小區門口,我所遇見的河流都沒有石梁河的名字這么好聽。
鐵馬秋風塞北,杏花春雨江南。我曾說行走和寫作是一生的事情,而我的寫作就是我的精神履歷表,構成了我的人生鏡像。從故鄉安徽石梁河畔到成都求學,從成都北上南京深造,再次南下杭州謀生成家,最后又來到新疆落腳,這些年,詩歌記錄了生活的奔突現場和心緒的輾轉反側,形成了個人的生命詩學。故鄉的石梁河是我寫作的起點,我的文字里永遠站立著河邊的那棵大柳樹;成都和南京寵愛了那個不可一世的白衣少年,誓言和牢騷漫天飛舞;杭州山水安頓了我躁動的青春,并在一地雞毛的職業困頓中給予我深刻的教誨和溫暖的佑護;新疆塔里木為我的生命賦能,“天山贈我一輪王昌齡的月亮”,釋放出了那只被生活囚禁的猛虎,得以暫時地馳騁在塔里木的星空下,瞬間擴大了我的詩歌版圖。
寶石山之于我的意義也是如此。那是一場關于江南和青春的舊夢。今后不管我身在何方,我都會記起我生命里的這幾年,當我懷抱著抱負的堅忍和壯志難酬的憤懣蟄居在寶石下,把自己封存在一個暗無天日的檔案袋里的時候,窗口那只像筆尖的虹一樣雀躍的松鼠——這湖山賜予我的偉大的禮物以及松鼠的背后這座寂靜的寶石山,那不可言說的神奇的力量,曾無數次給予我滋養。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我蟄居寶石山下的幾年里,口袋里裝的是白居易和蘇東坡的月亮;如今我萬里跋涉,闖入天山腳下,頭頂閃耀的是王昌齡和岑參的月亮。今夜,我站在塔里木河畔面朝江南,用雙手推動河水流向遠方,讓微涼的月光和夢境,一遍遍覆蓋這座一個人的寶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