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檢討[組詩]

■ 海 因

荷塘殘影

這些年我非常迷戀殘荷

我認為殘荷在水面的倒影

含有某種啟示錄

到底是什么一直沒弄明白

去年冬天到湖北洪湖

沿途有數(shù)不盡的大小荷塘

那一望無際的殘荷的眾生相

突然就激勵了我

給我醒悟的力量

我喜歡荷塘里紅綠散盡留下來的剛性機理

看似隨意地一折、一挺

就把一個新世界給鎖定了

不看是可以的

但躲閃不得

在常見的殘破中我們能看到什么呢

所以呀我們還是要莊重起來

還要有所承擔

看那水底荷的倒影

沉著、堅定、不趨時、不媚骨

就在那兒疏疏落落的一站

竟領一代風騷

《詩經(jīng)》時地考

大學剛畢業(yè)時

我手持一本《詩經(jīng)》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踅摸

《詩經(jīng)》里的植物、動物和風物

我都一一查證了

結果什么都沒有

從那時起就已斷定

《詩經(jīng)》早已死在我的腳下了

死無對證

是這片土地上經(jīng)常發(fā)生的事兒

早就見怪不怪了

所以當我向人們打聽什么是“關雎”時

人群就會像鳥一樣撲棱棱迅速飛走

那種異乎尋常的厭惡表情

我一生都不會忘記掉

北宋青瓷

青瓷的理想是刻畫出一個好江山

所以它要從單一開始

把雜念一一剔除

每當回憶起晚唐之亂

青瓷的皮膚就會因疼痛而炸裂

亡國之殤歷歷在目

噼啪作響

早該有一個清平世界

世間萬象都隱含在釉色之中

依照著人們的善念

好世界在波瀾不驚中緩緩展開

只管向前推進

不管能走多遠

麥 川

我在小學的作文里這樣寫麥川

“有麥香的地方，就是我家鄉(xiāng)。”

老師說不對，應該是

“有麥川的地方就是我家鄉(xiāng)”

由于我堅持我的錯誤而被罰站堂臺

且一站就是一個上午

我記得那是一個極寒冷的冬天

大雪覆蓋著原野

檐下的冰掛像柵欄在教室外

封鎖著我們的想象

但是我真真切切地聞到麥香了

我的饑餓不再安分地從雙眼

涌流出來

汪洋恣肆，浩浩湯湯

這就是我記憶深處的麥川了

與元結故里、與黃金麥浪、與艾草神話

以及與我喜愛和敬重的故里文脈

真的一點關系都沒有

記憶中只有麥香

那麥香像一條惡狗

總會突然從陰影中跳將出來

對著我的奔跑

狂吠不已

蟲 鳴

蟲鳴三千里，江天只一人

那是另一個世界

與我們的世界也許同框

但不同質

我們在更低矮的世界里

痛苦、絕望、隱忍、麻木

僅僅是想聽到一聲干干凈凈的蟲鳴

或者是能夠像蟲子那樣

放肆地鳴叫起來

但已不能了

我們的世界陷得太深了

世間所有，白駒過隙

希望、失望、美好、挫敗

塵埃迷亂

無助仰望

所以昨夜妻子聽到的蛐蛐的叫聲

是我們共同的妄想

多少年來

我們總是習慣地來到陽臺上

眼睛掠過所有實體

向空無凝神聆聽

市聲浪涌處

是揮之不去的

憂傷

母親的孤獨

在母親的眼神兒中

我看到了遙遠和空洞

作為長子我已經(jīng)不在她的空洞中了

當她從廚房悄悄觀望我的時候

她的眼神其實是跨越了我

直指向我的身后

那晦暗不明的生活

時值正午

院里的老桐樹灑一地的明明暗暗

其中確實有不好解讀的東西存在

特別是微風吹來

明和暗有了不易覺察的互動

母親看到了但她不能準確表達出來

那是母親一世的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