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蓉
王安憶在《世俗的張愛玲》中寫道:在小說里,張愛玲就隱到了幕后。大約僅有一次,沒藏好,顯現出了真身。是在《傾城之戀》里,晚上范柳原將電話打進白流蘇的房內,向她念起《詩經》“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底下還附有一大篇解釋,卻像張愛玲在說話,而不是范柳原。
我的感受也是這樣。
范柳原的這一段表白,美則美矣,可怎么看也不能合乎他的身份。父親是華僑,在倫敦結識交際花,秘密結婚生下他。范柳原在英國長大,父逝后孤身流落英倫,為證明身份、獲得父親的繼承權,很是吃了苦,和族人鬧翻過。年輕時種種刺激,他往放浪的路上走,“嫖賭吃著,樣樣都來”。如此放蕩又世故的人,怎么會對《詩經》有著如此獨特、悲涼、別樣的見解?
顯然,這些都是張愛玲自己的感悟。作者有時會忍不住讓小說人物發表發表自己默存于心的高見。這往往是小說寫作當中難以處理的一部分。毛姆向來認為小說家只擅長講故事,其他的觀點不能當真,專業性堪商。不過,不能否認,有一些小說家真是百科全書式的存在。
曹雪芹在《紅樓夢》里寫了貴族小姐的“琴棋書畫詩酒茶”,也寫了劉姥姥的“柴米油鹽醬醋茶”,無不貼合各人身份。他通過黛玉教香菱寫詩的機會,對詩歌創作提出看法,“立意最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一番穿插,要比張愛玲巧妙得多,并不顯得突兀。因林妹妹本是詩人,最愛看書,將自己的閨房布置得像書房,這些見解和人設相符,更顯得林妹妹才情過人。

范柳原的情話很動人,只是立不住腳。真為情所困,又如何會與白流蘇情感博弈,處處要占先機。他終是將白流蘇看成自己的情婦,幾日歡好,故態復萌地要丟開手。若不是因為戰爭,倆人終難成“傾城之戀”。這看似圓滿的愛情,還可真是一種婉諷?。?/p>
書中也有像是范柳原會說的情話。他在細雨迷濛的碼頭上迎接她。“他說她的綠色玻璃雨衣像一只瓶,又注了一句:‘藥瓶’。她以為諷嘲她的孱弱,然而他又附耳加了一句:‘你就是醫我的藥?!t了臉,白了他一眼?!?/p>
《金瓶梅》中,李瓶兒對西門慶說過“你就是醫奴的藥一般”,讓這句平常的話,既似真心,也帶著輕佻。難怪白流蘇的臉會紅。而當范柳原談到《詩經》,白流蘇只回答“我不懂得這些”。王安憶說,多虧白流蘇說了句“我不懂這些”,才將事情又拉回了。的確是這樣,否則,難不成兩人還要開始討論《詩經》的學問?
張愛玲寫《傾城之戀》時年23歲,已經將世情看得透徹、將情話寫到爐火純青。按說,像她這樣的人已經從書本上提前預習、演習了情感可能的起承轉合,普通人的表達應當很難打動她。
可據說胡蘭成與她初識,就以一句“你的身材這樣高,怎么可以”,拉近了倆人之間原本還很生疏的距離。胡蘭成對自己這句渾然天成的寒暄也頗為自得。
這確實是一句胡蘭成式的挑逗的話語。不過,說到底張愛玲還是被打動了。
說什么或許并不太重要吧,重要的可能還是看是誰在說。
范柳原的情話,何嘗不會讓人迷醉。只是 “在張愛玲的小說里,是少有如此自覺到人生的蒼茫,并且有詩情的人物。” 王安憶說。
范柳原不是這樣的人,胡蘭成也不是這樣的人,甚至張愛玲也不是這樣的人。不過,這些都不妨礙一位年輕的小說家以這樣的方式開啟了在文字中的情感冒險之旅。
小說快結束之時,范柳原也自嘲“那時候太忙著談戀愛了,哪里還有工夫戀愛?!彼K于親自點破了自己的言辭之美和言辭之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