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滌非口述 陳正卿整理
李滌非(1921~2000),江蘇金壇金城鎮人。1938年初輟學赴安徽皖南參加新四軍,同年9月加入中國共產黨。1941年1月在皖南事變突圍中身負重傷被俘,后于赤石暴動中逃出敵人魔掌;1944年曾被派赴南京打入敵營從事情報和策反工作。1946年擔任華中分局聯絡部秘書兼總務(情報)科科長,1947年任華東局社會部駐沿海辦事處主任。上海解放后,任上海市公安局揚帆副局長辦公室主任、社會處一室主任兼二室副主任,同時兼任李士英為書記的機關黨委委員等職,在保衛新生人民政權斗爭中立下汗馬功勞。他一生坎坷,是潘揚冤案當事人之一,遭受迫害,直至1983年徹底平反,受聘為國家安全部咨詢委員。
這篇訪談的時間是在1998年5~6月間。
我家在江蘇金壇市的金城鎮,是普通的鄉下農家,有幾畝地,父母耕作,勤儉持家。家中有讀書的傳統,父母盡力供我讀到初中。后我報考了無錫的師范學校,想畢業后當一名小學教師。一來以后可以承擔起養家的責任,二是讀師范學雜費相對少一些,可為終日辛勞的父母減輕負擔。
我讀書的那個年代,中國內憂外患,城鄉經濟都很凋敝。同時,抗日愛國運動的風潮席卷全國,也波及到無錫和我所讀的師范學校。當時共產黨的宣傳對我影響很大。所以,當全面抗戰爆發不久,我就于1938年春節過后,跑到皖南參加了新四軍。
新四軍在皖南剛剛組建,對愛國熱情高漲的青年學生前來參軍非常歡迎。他們詢問了我的家庭情況和參軍動機后,立即就收下了我。我先被編入軍部的教導隊接受培訓,教導隊學員多數是有文化的城市知識青年,從上海來的也不少。教導隊領導對大家很關心,我們也很有求進步的愿望和決心。學習內容不僅有基本的革命理論知識,也有軍事訓練,還學了一點日語,以應付特殊情況。
三個月培訓結束后,組織上分配我到軍政治部敵工部當干事。我在敵工部期間,因為執行偵察任務機智勇敢,和同志們關系相處得也比較好,加上政治學習積極,服從領導,遵守紀律,因此在這一年的9月我就加入了黨組織。
此后,我很快受到了組織上的重用。軍部安排我到一個叫“老三團”的團里當敵工股代理股長、股長。原來的股長是老紅軍,作戰很勇敢,會打仗,要調任他作軍事領導,就送去培訓了。敵工股要組織鋤奸武工隊,要布置內線,還要籌款籌物,擔子不輕。而這個團又是軍部的主力,基本是在原贛南、閩西堅持過三年游擊戰爭的老紅軍部隊基礎上改編的,很有戰斗力。組織上讓我去擔任這個職務,我深感榮幸。
1940年春天,軍部決定在長江南岸的銅陵、繁昌、無為一線敵后開辟工作聯絡點,用于日后擴軍籌餉,以及建立情報網。團首長經過研究后決定派我到那里開辟工作,并擔任按“三三制”組成的銅(陵)繁(昌)無(為)軍政委員會副主任,另一位副主任是當地的一位愛國紳士,主任是三團政治部副主任彭勝標。

李滌非
這是我到老三團后執行的第一項重要任務。到了敵后,在當地地下黨組織的配合下,發動群眾,開展有聲有色的宣傳鼓動活動,使當地的商民抗日“打鬼子”的熱情高漲,紛紛慷慨解囊。我們很快就籌集到一批巨款,有好幾萬塊錢,而且全都是現金。那時國民政府的法幣還是蠻值錢的。因我是帶隊的領導,錢就由我一個人帶在身邊,把裝錢的袋袋縫在貼身的內衣里。我們這次籌款還進行了擴軍動員宣傳,由于深入發動群眾,竟有100多位青年報名參軍,后送到兄弟部隊鐘德勝的四團。

皖南事變的幸存老兵合影。左起為楊立平、鄧旭初、李滌非、丁公量
籌款順利完成后,如何回部隊成了一大難題。我們原來走過的路線,被日軍封鎖了,只能想法繞過這道封鎖線,回到皖南去。這是一個非常大的圈子,大到甚至要途經江蘇的江陰、丹徒和我的家鄉金壇。我們在丹徒還收到一些捐贈物資,這些錢和物資也要全部弄回去,我與一同執行任務的戰友風餐露宿、晝伏夜行,歷盡艱難、肩挑背馱地徒步走了10多天才返回部隊,隨身所帶的幾萬元捐款分文沒少。我們受到了團長周桂生和政委黃火星等首長和同志們的熱烈歡迎。
震驚中外的皖南事變發生時,我們正在銅陵一線開辟新的活動區域,國民黨頑軍就對我們不斷地阻擾、限制,搞磨擦。把我們在皖南的發展視為“眼中釘”、“肉中刺”,一定要把我們趕走。國共兩黨在重慶等地也進行過談判,我們同意撤出皖南,中央也要求我們盡快撤離。1941年1月4日,我們老三團正在集訓,軍部命令到了,說已有部分機關政工人員等已經撤離了,戰斗部隊也開始撤,命令讓老三團隨軍部行動。新四軍有軍部機關和六個團共約9000多人,軍長葉挺、副軍長項英等也和我們一同走。
我們老三團編在第二縱隊,縱隊司令員周桂生兼老三團團長,團的任務是掩護軍部機關和為全軍打前鋒。那天拂曉,我們從涇縣北貢里出發,目標是翻過云嶺,在章家渡渡河,然后到鳳村、高坦一帶宿營,要求第二天到達茂林擔任全軍的警戒。那兩天行軍正遇大雨,山路泥濘難走,到達茂林后,軍部和其他各支兄弟部隊也都到達了。但是,令大家都沒想到的是,國民黨軍上官云相指揮的七個師8萬多人,也幾乎同時趕到了茂林四周,把我們圍了起來,形勢非常緊張。
6日清晨,老三團的部隊在丕嶺下長村最先和敵人交上火,隨后打得越來越激烈。接到周桂生團長的報告,葉挺軍長立即命令幾支部隊圍攻星潭殺出重圍。由于其他部隊沒有及時到位,我們團只能單打獨斗,因此遭到失利。葉軍長命令繼續攻星潭,奪路而走。但副軍長項英卻改變主意,要撤回涇縣固守。實際上部隊已退不回去,結果就在狹小的茂林打了七天七夜,直至彈盡糧絕,大部傷亡。12日,葉軍長再次命令我們團強行突圍。周桂生團長在獅形山西北又遭敵軍重圍伏擊不幸犧牲,部隊陷入了更加危急的境地。
我在這次突圍戰中,先隨一營參加戰斗,再返回團部時被敵人發現,一槍打在腿上。偵察員架著我走,但隊伍已經打散。我們沿小河旁突圍,在一灌木叢旁因太累竟睡著了。醒來時已被敵人包圍,槍膛里也無一粒子彈。由于腿部中彈負傷,我被敵人俘虜了。
我先被押到茂林附近的國民黨軍第144師傷兵醫院,實際這是一所監獄,當時這里關押著200多名新四軍官兵。我在這里見到了戰友鄧旭初(后任上海交通大學黨委書記)、楊進(后任上海電影局黨委書記)等同志,利用放風的機會,我們成立了秘密黨支部。我和服務團戰友方休關在一間牢房,利用川軍看守兵戴金邦的同情逃跑過一次。因我腿傷,方休攙著我也逃不快,被追趕的川軍士兵抓回,挨了一次毒打。在那里,我還經歷了兩次“活埋”,是要讓我供出黨支部秘密策劃的越獄計劃。有一次土已填到胸口,我還是堅持不吐露商量過的越獄計劃,他們只得又把我放了。
不久,我們這批人被轉移到上饒集中營關押,在那里我認識了一同被俘的新四軍干部蔡敏,曾密謀過怎樣潛逃。有人告訴我們獄中有秘密黨支部,要聽從組織的決定,我們就停止了密劃。在那里我也幾次遭受嚴刑拷打,但我連真實姓名都沒吐露過。
1942年5月,國民黨軍又把我們從江西上饒集中營,轉移到福建北部的建陽監禁。在押解途中,我們看到沿途全是崇山峻嶺、羊腸小道,敵人的重武器難以施展,就設想可以用肉搏的方法奪槍,再抓住機會逃跑。我所在的第六中隊秘密黨支部,決定在翻越險峻山嶺時,利用地形分散逃跑。我是秘密黨支部委員,被指定為第二區隊分指揮?,F場總指揮是一個叫王達鈞的同志,他擔任過軍部教導隊隊長,有作戰指揮經驗。不利的是在密議中,又有兩名支委被抓,但支部決定暴動繼續進行。

1989年4月,李滌非(二排中)在上饒集中營舊址和部分當年的戰友們相聚
6月17日,我們這一支被押解的隊伍在到達福建崇安赤石鎮的時候,一條大河橫在路口。對岸是萬仞高山,渡河只能靠兩個木排,一次只能渡一個區隊。天賜良機,我們共有三個區隊,正好利用分批渡河的機會,釆取分散逃跑的辦法,使押送的敵兵四顧不暇,以便成功逃脫。在暴動時,我們區隊80余人,有13人被敵人槍擊犧牲。我這一木排人還算好,和我一同奪槍沖出去的就有10多人,我們一口氣沖上武夷山。但由于不識山路,在山里跑了三天,一問老鄉卻還在崇安。后在山里又碰到幾個逃散的同志,加在一起一共是19人。雖然饑餓、疲乏到極點,但我們內心還是很興奮,終于自由了!
這時,福建閩北的地下黨組織,已經獲悉我們逃離敵軍魔爪,并立即派出交通和聯絡人員來尋找我們。在江西鉛山的磨盤嶺,我們非常幸運地和福建省委特務隊領導的游擊隊碰上了頭。各個區隊分頭逃出來的共有46人,福建閩北特委書記特地上山和我們見面,并告訴我們已打電報給中央,中央指示一個人也不能損失。大家非常興奮,經過休整,我們組織了崇安游擊干部隊,由隊員選舉,沈崇文當隊長,我當副隊長。就這樣,我們在閩北、贛南一帶交界區的山中打起了游擊。
游擊干部隊建立后,通過閩北黨組織,我們很快和蘇北鹽城重建的軍部接上了關系。
1943年下半年,組織上通知我到吳仲超任書記的蘇南區黨委社會部工作。在這之前的上年底,我因腿傷沒好徹底,還有遭受酷刑使身體受到嚴重傷害,經組織批準輾轉回到金壇家中養傷,等痊愈后我就要求恢復工作。我想回戰斗部隊,但組織上卻要求我到蘇南區社會部報到,專職開展敵占區的情報和策反等工作。
1944年春節后的一天,蘇南區黨委書記吳仲超和我談話,讓我擔任蘇南社會部特派員,潛入南京打進大漢奸周佛海的衛士隊,準備組織地下軍,策應起義。我到南京后,通過愛國進步青年王嘉謨、厲恩虞等組織的青年救國社,發起組織黨的外圍團體“南京各界人民抗敵后援會”,并從偽財政部衛士一大隊、偽將校訓練團警衛連、偽軍官訓練營和偽警衛三師特務連等部隊中,策反爭取到一批人員。其中也包括少量的政務官員,如日本駐汪偽大使館高級顧問李惟身等,他們都提供了重要情報。
為了便于開展工作,我報經上級組織批準,讓王嘉謨打入國民黨軍統的“軍委會東南特派員公署南京站”。這期間,我竟重逢了皖南事變中的難友方休,他與另一同志逃跑成功,后到蘇北根據地,分配到新四軍七師給政委曾希圣當秘書,又由蘇皖區委任命為南京特派員,我把我的關系都交給了他。1945年8月初,我在日憲兵巡查時被抓,在鬼子的毒打下,我咬牙一個字也沒說。僅僅過了10多天,日寇就投降了。
此后,組織上通知我,從南京撤回華中根據地淮陰,分配我到了華中情報部,部長是揚帆,我任部秘書兼總務科長,此后我便在揚帆領導下工作。情報部在從淮陰撤到山東后,又并入華東社會部,揚帆是副部長,我是社會部一室的干部。以后又當過青島、煙臺沿海辦事處副主任、主任,主要任務是搜集情報、策反人員和編寫《青(島)煙(臺)連(云港)等城市和地區資料》。當時胡立教任華東社會部副部長,曾叫我去匯報過工作。解放戰爭時期人民解放軍進入戰略反攻后,社會部組織南下工作團,在沿長江的揚州、六合、泰州等一線布點,我任六合工作站站長兼江淮軍區交際處處長。工作站兼有情報和交通多種任務,主要是配合解放軍渡江作戰。
上海解放戰役打響后,我們華東社會部的干部也集中在江蘇丹陽集訓,學習城市政策,研究如何做好接管、保衛大上海的工作。同時,按揚帆的命令,我們還搞了一部電臺搜集上海的情報,配合解放軍攻城。(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