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竹西

青年時代的張充和
“九如巷張家的四個女孩,誰娶了她們,都會幸福一輩子?!弊骷胰~圣陶的這句話,讓人們從此記住了大名鼎鼎的“張家四姐妹”——張兆和、張元和、張允和、張充和。
在四姐妹中,有這樣一位:她被詩人卞之琳苦戀一生,后者為她寫下多首情詩,被后人傳頌;她還為沈從文寫下“不折不從,亦慈亦讓,星斗其文,赤子其人”的墓志銘……
她就是張家最小的妹妹,張充和。
2015年6月,張充和在美國去世,享年102歲。百年的時光,從這位世紀才女身上匆匆淌過,但她仿佛依然在時間的洪荒中,不增不減,安然靜好。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說起張充和,很多人都會想到卞之琳為她寫的《斷章》。自從23歲那年,在沈從文家初遇張充和,卞之琳就對這位氣質出塵的才女情根深種。
除了寫情詩,卞之琳還把張充和寫進了自己的年表簡編里,里面詳盡地記錄著,自己每次去探望張充和的時間。
世人都說,卞之琳情深如許,讓人感動。但張充和作為這場戀愛的女主角,卻不會因為感動,而丟掉原則。她曾經和姐姐直言:“卞之琳人很好,就是性格不爽快,不開放,跟我完全不相合?!?/p>
張充和不僅嘴上這么說,而且和卞之琳相處時,也絲毫不給對方機會。卞之琳給她寫情書,她幾乎一封不回,即使回復,也是說他“缺乏深度”。
可卞之琳不以為然,依舊三番五次地讓人幫忙撮合與張充和的關系。為了躲避卞之琳,張充和干脆離家出走,跑去了青城山。
后來,還有一位研究甲骨文的方先生追求張充和。他經常給張充和寫信,而且用的文字都是甲骨文。這讓張充和很無奈,她不喜歡賣弄學識的人,信紙上的甲骨文,她看不懂,也不想看懂。
對待感情,張充和的態度很明確:一定要靈魂契合,否則寧缺毋濫。就這樣,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張充和即使追求者眾多,也依然保持單身。直到34歲那年,她才遇到了自己的真命天子——傅漢思。
傅漢思是一位德國漢學家,他熱愛中國傳統文化,曾被選做電影《花木蘭》的官方翻譯。而張充和也同樣醉心國學,她喜歡閱讀古籍、研究戲曲,還是北大的昆曲老師。
兩個興趣愛好相合的人,在一起總有聊不完的話題,連鄰居的孩子們都能看出他們眉眼間的柔情蜜意。每次傅漢思登門造訪,鄰里的孩子們總會起哄:“四姨,找你的!”
1948年11月,兩人舉行了婚禮。婚后,夫婦倆來到了千里之外的美國。
剛開始生活窘迫,他們就雙雙去教書,在事業上共同進步;沒有孩子,他們就抱養了一雙兒女,并且視若己出,悉心呵護。
張充和曾說:“漢思的朋友多,人緣好,從來就沒有什么復雜心思,你欺負他,他也不知道,我就常常欺負他……他對中國歷史,比我還熟,做出的事情,一件件地擺在那里,讓我不得不服氣?!毖哉Z之中,是對丈夫掩飾不住的愛意。
在感情里,張充和從不會因為別人的熱烈追求,而沖昏頭腦;也不會因為年歲漸長,而自亂陣腳。她用清醒衡量真心,也用耐心守候感情,終于等來了屬于自己的幸福。
張充和曾寫過一副對聯:“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币馑际牵捍媸掷涞?,才可能在無數人中,遇到自己的知己;懷一曲清歌,足以在渺渺塵世中,安然度過此生。
字里行間的清冷與超逸,仿佛就是張充和本人的寫照。
時光倒流回1915年,張充和剛出生沒多久,就被過繼給了自己的叔祖母。叔祖母很疼愛這位小孫女,她花重金,為張充和請了老師,學習古文、詩詞和書法。詩詞典籍里的墨香古韻,無形之中,滋養了張充和的靈魂。
在同齡伙伴都在嬉戲玩鬧的時候,張充和更喜歡呆在藏書閣里,與書為友,看得如癡如醉。她說:“書本會比這個世界中的朋友,教我懂得更多的東西。”
等到稍大些,張充和就被父母接回了蘇州家里。和幾個受過西式教育的姐姐相比,張充和顯得更加安靜、內斂。
姐姐們舉辦派對的時候,她總喜歡回到自己的小房間里讀書。并不是不能融入大家,只是張充和覺得,一個人的世界,更加舒適、自由。
在私塾里,張充和最享受的,就是昆曲課。因為自小受到傳統文化熏陶,張充和舉手投足間,自帶一種古典的韻味,仿佛從戲里走出來的美人。
不過,雖然戲文唱得好,張充和卻不愛過多地表現。在蘇州的時候,她很少登臺獻藝,反而喜歡在星光如水的夜晚,駕著蘭舟,獨唱昆曲。
張充和自己也坦承:“她們喜歡登臺表演,面對觀眾;我卻習慣不受打擾,做自己的事?!?/p>
這種一心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作風,一直被張充和保留到了長大后。成家后,她經常在自己家里,唱歌自娛自樂。做針黹刺繡的時候,就唱《牡丹亭》;掃地拖地的時候,就唱《刺虎》。
無需觀眾,也無需掌聲,真正有趣的人,自己也能把生活過得妙趣橫生。
作家劉同說:曾經我認為,孤獨是世界上,只剩自己一個人;現在我認為,孤獨是自己居然就能成一個世界。
張充和的孤獨看似不合群,實際上,是她主動選擇的結果。她不需要表面的熱鬧,于她而言,內心清凈,就是最大的自由。
在張充和的世界里,只要和“國學”有關的東西,她都無一不精,無一不愛。昆曲、書法、繪畫、寫詩……這些愛好,不僅讓她擁有了飽滿的生活,也一度支撐著她走過最艱難的時光。
抗戰逃難那會,張充和不得已流落西南,在炮火之中,四處輾轉。即便如此,她還是帶著自己最喜歡的筆墨紙硯,平常在防空洞旁邊,用兩個空油桶搭一個書桌,警報一響,就躲進洞里。
張充和曾說:“我可以不打扮,也可以沒有金銀珠寶。但筆墨紙硯是我必須要有的,也一定要用最好的。只要有空,我就拿起筆練上一會兒?!彼€總結了經驗:寫大字費墨,小字不費墨,所以這一時期,她小字寫得最多。
去美國之后,在遙遠的異國他鄉,張充和依然是靠著對國學的熱愛,紓解思鄉之苦。
她擔任了耶魯大學的書法老師,在課堂上,她常戲說中國書法是畫畫,讓學生們從“畫”中,感受中文的美。
課余時間,張充和還教學生們唱昆曲,每當她在臺上水袖曼舞的時候,傅漢思就在一邊幫忙打鼓板。
1979年,張充和終于回到闊別30年的故土。歷經歲月洗練,她從內而外,都散發出動人的詩意。她信手畫的水墨,被別人當作珍品,在畫展上展出;她隨手寫的詩作,也被人們抄錄下來,做成了詩集。但張充和對此只是淡淡一笑:“我一輩子就是玩兒?!?/p>
晚年的張充和,還曾寫過一首詩:“游倦仍歸天一方,坐枝松鼠點頭忙。松球滿地任君取,但借清陰一霎涼。”字里行間,是歲月也無法帶走的隨性天真。
我們常說,人最幸運的事情,是一輩子都能做自己喜歡的事。它能讓人在貧瘠的日子中發掘生活的意趣和美。一如張充和,無論生活的境況如何,她總能奔赴在自己的熱愛里,活得熠熠生輝。
張大千曾為張充和畫過一幅水墨畫。畫上的張充和,水袖翩躚,步履從容,留給世人一個美麗的背影。而張充和本人,亦以種清雅出塵的姿態,留在了世人心中。
亦舒說:“做人,最要緊的就是姿態好看?!睆埑浜偷膬炑艢赓|背后,亦是對自我的堅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