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曉梅
那天,當我披著酒店的浴袍,一只腳穿著一次性拖鞋,另一只腳赤足,帶著錯愕疊加茫然的表情,狂亂地行走在美奈海灘上時,腦海里浮現莫未對我說過的一句話。她說:“一個既不相信科學也不相信命運的自大狂,容易崩潰。”
她指的是我。
我想她是對的。
那是越南時間清晨五時十分,東南亞黏稠的海風并沒有讓我從宿醉中清醒,反而讓我的視線更加模糊。震驚、不知所措、有可能被欺騙,從這些糾纏著的情緒里滋生的憤懣,越來越尖銳,以至于我所看到的景物全蒙上了一層灰色的紗。
我在尋找一個男孩。昨天,我從他的手中買了一個漂流瓶。這不是一個普通的漂流瓶,至少對我而言不是。當我費了很大勁把它打開之后,里面的東西使我陷入崩潰的深淵,其巧合程度堪稱詭異,讓我失去了基本的判斷。于是我必須找到那個賣瓶子的男孩,找到他是為了找到一個答案。
問題是我找不到他,我不知道他是誰,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他今天還會不會出現,甚至,他的長相也是模糊的。所以我的尋找瘋狂且盲目。
這時候我想到了莫未說的話和她說這句話時候的表情。準確地說,她沒有明顯的表情,或許有幾分同情、幾分審慎,但比較多的是清冷和敷衍,這種表情是她使用最多的表情,用來針對病情不太嚴重但深信自己病入膏肓的患者。她把我當成她的患者之一。
我清晰地記得那是一個雨天,我們的兒子九歲生日后的第三天,地點是她上班的醫院對面的一家奶茶店。這無疑是一次重要的談話,我希望在一個高檔而舒適的地方進行,但莫未堅持在這家奶茶店,因為她只能給我半小時,這半小時還是她犧牲了午休時間擠出來的。
她的身后是一面還算闊大的玻璃窗戶,雨絲交織成一面有著傾斜紋路的背景墻,并將充溢著水分的光線投射在她的身上。但這并沒有讓她光亮起來,也沒有讓這個世界光亮起來。所以我們的談話是在晦暗中進行的。
我來不是為了解釋什么,而是為了道歉,但這個道歉在人來人往的奶茶店非常難以啟齒,所以我把主題轉化成低聲下氣的乞求,請她給我一次機會。
“沒必要,老顧,完全不需要這樣。你一個法語專業高才生,還是個成功人士,不管怎么說,都應該始終保持體面。”莫未從剛剛見到我時的震驚中擺脫出來,她詫異于我的面貌,在短短的兩天內竟然發生如此巨大的改變。她用一個幾乎是惡狠狠的動作,把吸管戳進盛滿奶茶的塑料杯。
“沒有人可以在這種情況下保持體面,聽我說,莫未,我知道發生了什么,也知道這一切給你帶來的傷害。可是,過去的兩天兩夜,我一秒鐘都沒合眼,你可能不相信,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想到有可能失去你和兒子,我真的徹底崩潰了。”可能是急于表達,我的語速很快,我看見一點白色的唾沫星子朝著莫未飛去,這加劇了我對自己的厭惡。
“是啊,睡眠缺失會導致代謝紊亂,加速人的衰老。”這種時候,按照正常邏輯,她不是應該反駁嗎?然后壓低嗓門痛斥我的無恥和對她的欺騙,這樣我才有機會進行申述和辯解,盡管很蒼白但至少可以推進談話進程。
莫未不是那種按常理出牌的女人,從來都不是。她只關注我的睡眠和代謝,用的是對待病人的情緒和語氣,這讓我覺得相當程度地被忽略和輕視。我曾經的迷茫、墮落、荒唐,我今天的失落、恐懼、悔恨,仿佛跟她沒有任何關系。好像我們不是夫妻,是醫患,是初次就診且不會復診的醫患。
“所以說,一個既不相信科學又不相信命運的自大狂,容易崩潰。”她看著我的臉,說得上專注,但目光有些渙散。
“我承認我自大、偏執,而且自以為是,但是我可以改。”我把聲音壓到最低,這樣可以掩飾那絲可憐而又可恥的哽咽。
“我的意思是說,”莫未竟然往那個并不舒適的椅背上靠了靠,這是一個明顯的避讓,假如是在生意談判席上,這個動作會被理解成防御和抵抗,“在兩個人的感情里,如果背叛累積到一定程度,理論上來說決裂就是必然,這是科學。你以前不相信,是嗎?”
“那命運呢?”是或者不是都是錯誤的答案,我當然不能回答,只好按著突突亂跳的太陽穴,控制著代謝紊亂引起的劇烈頭痛,奄奄一息地問道。
莫未正想回答,放在桌上的手機突然響起來,不知為什么她把音量調得很高,能聽到一個姑娘欠缺經驗的聲音:“莫老師,23床病人突然出現呼吸困難、低血壓并休克,要不要先進行胸腔閉式引流,還是等您回來?”
“要先判斷是氣胸還是心衰,如果是氣胸就立即引流!”莫未毋庸置疑地說,“值班醫生不在嗎?”
“在,就是他讓給您打電話的。”女孩的聲音里有了喘息,像是在快速走路。
“那打電話就是個浪費時間的指令。”莫未快速掛斷電話,猛烈地吸了一口奶茶,把塑料杯蹾在桌上,她拎起了包。這時候她發現我在看表,我還在等她的回答。
“我剛才說到哪兒了?哦,想起來了,如果說背叛積累到一定程度,而感情又沒有決裂,這中間一定發生了一個奇跡,這叫作——命運。至于說還能不能在一起,真沒那么重要。”她放慢了語速,但沒有放下包。
“看起來,無論是你還是我,都不太相信奇跡會發生!”她也看了一下表,她說“好吧,我還欠你十二分鐘”,然后飛速離開了。
在她離開之后,我側頭看見了自己在玻璃柜臺里反射出的臉,雖然模糊并且變形,但那無比清晰的衰老與委頓,讓我瞬間理解了莫未初見我時的驚詫。
因為疫情,越南的旅游業備受影響,美奈海灘空空蕩蕩,遠處零星可以看見幾個當地工作人員在清理被海浪沖上來的垃圾。
我腳步踉蹌,視線模糊,綿軟的細沙在赤著的趾縫里填滿又流散。我竟然沒有意識到可以丟棄那只剩余的拖鞋,好讓自己沒那么狼狽。
黎明沒有到來,但微弱的晨曦正在悄然匯聚,在海天相接的地方形成不易察覺的緋紅。
我發現自己已經來到一排棕櫚棚屋旁,昨天,就是在這里,從那個頭發鬈曲、身材瘦削的男孩手中,我花了七十萬越南盾買到一個漂流瓶。當時我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
“那如果,里面有一個故事呢?”這個會講一點中文的小男孩說。起先他不是這么說的,他說:“買個漂流瓶吧,先生!”
我躺在棕櫚棚屋下的防腐木躺椅上,沒有抬起眼睛看他。我正在給莫未打電話,電話那頭給出毫無例外的提示音:“您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莫未不接我電話已經超過一百六十五天,但她沒有關機,也沒有更換號碼。
“真正的漂流瓶,我在海灘上撿到的,只需要七十萬越南盾。”
“不要不要,真的假的都不要!”我抬頭,看到一個赤裸上身,脖子上掛著幾個仿古玻璃瓶的男孩。鬈發,瘦削,凸露著肩胛骨。
“里面說不定有黃金、珍珠、徽章,看運氣,昨天有個小姐姐買的瓶子里,就有一顆小鉆石!”他蹩腳的中文里加進煽動的語氣,拿著其中一個細長的玻璃瓶在我眼前晃動。
“我要這些東西干什么,滾!”我沒好氣地說。
他站在我的旁邊沒有離開,沉默著。
“那如果,里面有個故事呢?”片刻之后,他用一種奇怪的語氣,既確定又不確定地說。
我不得不再次抬起頭來,打量這個男孩,除了棕黃的皮膚、鬈發和凸露的肩胛骨以外,高高的顴骨、深陷的眼窩更令他和其他東南亞孩子毫無區別,倘若將他放進一堆孩子中間,他將成為無法辨認的那一個。
就是這個男孩,確定,此時此刻的我,需要一個故事。
他在我眼前不停地晃動一個細長的、因為海鹽的侵蝕失去透明度的玻璃瓶,里面長著斑駁的綠霉,整個瓶子看上去古老而陳舊,像一塊風干的牛骨。而我知道這玩意兒多半都是假的,出自海邊的某個小作坊,用來糊弄游客。
我還是妥協了。
“誰告訴你我需要一個故事?”我嘟噥著掏出一沓越南盾,不再看他,也不看那個該死的瓶子,好讓他覺得我這么做只是為了快點擺脫他的糾纏。果然他把瓶子放在躺椅上,拿著錢飛快地跑了。
我不再徒勞地給莫未打電話,而是給她留言——謝天謝地她還沒有把我拉黑。打開我和她的聊天記錄,一片碧綠,整整齊齊碼著我單方面的留言,越往上,情緒越激動,沮喪的、絕望的、歇斯底里的。下面沒有任何回復,哪怕是一個表情都沒有。
我始終相信,她是在看的——夜深人靜的時候,她的手指會在手機屏幕上輕輕滑動。所以,我堅持給她留言,只是說,越到后來,措辭越平靜,也越理性。
這一次我寫下:莫未,今天我結束了隔離,來到美奈,方便的時候,請給我回個電話。
我再也沒有使用感嘆號,只用句號,因為我沒有權利對她頤指氣使,發表情緒。而且,我也沒有資格等待她的回復。
然后我開始翻看她的朋友圈,其實我已經翻看了太多遍。她發布的朋友圈比較多的一部分是工作內容,其他部分和兒子有關,兒子出生、兒子上幼兒園、兒子戴上紅領巾、兒子在舞臺上傻傻站著扮演一朵向日葵,都被她記下來了。
這些朋友圈,在過去的一百六十五天里,被我反復翻看,我在下面點贊,包括諸如“AED:每個人都應該學會的一種急救裝備”“速效救心丸和硝酸甘油,誰才是救命藥”之類的,也包括“歷時八小時,拔出兩枚植入十年的起搏器電極,今年做過的最艱難的手術”這種類型的。
至于關乎兒子的,我會追加評論,比如“欣慰,寶貝長大了”,或者“老婆辛苦”,在打下“寶貝”或者“老婆”這些字眼兒的時候我有一種疏離的感覺,這種感覺真令我萬箭穿心,盡管她是我的妻子,他是我的兒子,但過去我對他們的關注如此之少。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
我的目光會比較久地停留在她的最后一條朋友圈上,兒子九歲生日那天,她一共發了九張照片,配文是“我的小男神,生日快樂”,其中有一張她和兒子的合影,這是她唯一一次在朋友圈曬自己。照片里的莫未笑得燦爛而天真,目光里有著我熟悉卻始終說不上來的光,清亮的、明白的,仿佛洞悉你的一切,卻當作渾然不知。
沒有我的照片,那天我缺席了兒子的九歲生日,我本來是要參加的,但一個名叫陸蕭兒的年輕女孩在我應該下車的時候鎖住了車門,“別鬧,我得趕緊回去,今天是我兒子生日!”我醉了,但還可以嚴肅地警告她。可她肆無忌憚地看著我,目光充滿挑釁和魅惑,然后她用她熱艷的紅唇堵住了我的嘴。
陸蕭兒是個藥商,一開始不知道她是誰的女朋友,莫名其妙就進入了我們這個圈子。她是個性感尤物,長著一張人畜無害的無辜臉盤,這讓她積攢了不少人脈。只不過后期她大約改變了些策略,專心和我做生意,也專注于和我在一起,竟成了我身邊的紅人。
疲憊不堪地在昨天躺過的那把躺椅上坐下來,我意識到自己的可笑,這個點,除了我這樣的醉鬼,誰會在海灘上出現。再過幾小時,我的搭檔蘇一凡會準時出現,把我接走。
我低垂著頭,從浴袍的兜里,拿出一頁看上去有些年份的信箋,再一次閱讀那上面的半個故事。
是的,漂流瓶里,其巧合程度詭異到令我崩潰的,就是這個故事,但它沒有結局。
一開始,我不相信漂流瓶里真的有故事,我之所以把它帶回房間而不是留在躺椅上,是不想讓哪個越南小男孩撿起來再賣給其他游客。
那時候我獨自一人在酒店的房間里,差不多喝光了六瓶啤酒——近半年來,如果不是在微醺的狀態下我很難入睡。我打算盡快入睡,因為明天有一場重要的生意談判,這是我冒著疫情風險,克服重重困難到越南出差的原因。我希望明天能有一個好的狀態來與合作方見面,不至于辜負我在胡志明市長達二十一天的隔離,每隔四十八小時進行一次的核酸檢測——都是付費的。
隔離結束,我的搭檔蘇一凡接到我的時候,顯示出和莫未一樣的震驚,他被我的衰老驚嚇得半天說不出話。
“怎么別人隔離出來白白胖胖的,你隔離出來就變成這個樣子?”他手握方向盤,側臉看著我胡子拉碴的臉、傴僂的腰背和無精打采的神情,疑惑不解地問。
這個形象我在隔離酒店的鏡子里已經看見過了,并且內心十分清楚,這跟二十一天的隔離沒有半毛錢的關系。
“振作點,老兄,你得搞清楚眼下的形勢,搞清楚這一單有多重要,你小子可千萬不要拉稀擺帶啊!”顯然蘇一凡是真的著急了。換成是我也會著急。要知道我們倆在東南亞市場押下太多賭注,投入太多心血,眼下離成功只有一步之遙了。只要攻下越南醫療器材市場,我們公司這幾款性價比極高的國產醫療器械,就在湄公河國家打開了新局面,我們倆也可以穩步晉升合伙人了。
“我什么時候拉稀擺帶過?”聽到我終于平靜地開腔,蘇一凡那顆懸著的心算是微微平復了些。
“一開始我聽說他們要把協議地點改到潘切市,真有點不情愿,現在看來得感謝范先生啊,真是個英明的決定,你可以在美奈好好休息一天,調整好狀態,你這個樣子,太叫人焦慮了。”放下心來的蘇一凡開始喋喋不休。
范先生是我們合作方的主管。一開始談判地點確實是在胡志明市,但因為疫情,發生沖突,我們的合作方于是把地點改到人煙稀少的潘切市。
我懶得理他,把頭扭向車窗外。
“對了,陸蕭兒怎么沒來,前幾次你不都帶著她嗎?”
“別提這個人,不想聽到她的名字!”我沒有回頭,冷冷看著車窗外。人行道上芭蕉樹枝葉低垂,戴著頭盔的電摩托騎手一閃而過,遠處玻璃櫥窗里有著時髦姑娘模糊的身影。
“那要不……到了美奈,我叫個講法語的姑娘過來陪你吃飯?”短暫停頓之后,蘇一凡用上了曖昧的語氣。
這讓我再也無法忍受了。
“蘇一凡,我怎么會有你這樣的搭檔!”我突然爆發的怒氣把他嚇了一大跳,盡管他那驚愕的表情多少還是讓我有點內疚,但我仍然不依不饒,要是眼前有張辦公桌我一定會把桌子拍得山響,可惜汽車正在行駛,我只得拍打著自己的大腿,痛心疾首地說:“我是來工作的,不是來鬼混的,你把我當什么人啊!”
蘇一凡是真的被我搞暈了,這絕對不是他認識的我。接下來的時間,他再也沒開口,把車開得飛快。車子正飛速駛出市區,視野逐漸變得開闊,幾小時后,眼前慢慢出現銀白的海岸線。
我們固執地保持著沉默,一直到美奈。這時候已經是正午,蘇一凡輕車熟路把我送到酒店。臨下車的時候,他遲疑了一會兒,終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問道:“莫未和你……到底怎么了?”
這時候的我出奇冷靜,反正這個問題遲早都要到來,在那個矮個子門童磨磨蹭蹭地過來拿行李之前,我平靜地說:“莫未帶著孩子離開我了,是真的離開。”
看不出來蘇一凡的表情,感覺他沒有聽懂我在說什么,但我不想重復。
“老顧,走路挺直點,從背后看你就像個八十歲的老頭兒!”片刻之后,我聽見蘇一凡在我身后大聲喊。我抬了抬手,沒有回頭。
信箋在我的手中沒有分量,海風吹過的時候有著一種撕裂的危險。
在酒店房間里,我讀它,是在喝光了六瓶啤酒和三分之一瓶Men酒之后。
作為一個資深銷售,六瓶三百三十毫升的啤酒是沒法讓我進入微醺的,反而讓我越發清醒,于是我打電話給服務生,讓他給我買一瓶Men,盡管這種酒只有三十度,但在越南已經是最猛烈的酒,要不怎么叫男人酒呢?
在等待酒的時候,我看到了這個隨意扔在墻角的漂流瓶,我把它拾起來,輕輕晃動,可以感覺到里面有堅硬的東西,正發出清脆的碰撞聲,對著燈光仔細端詳,覆蓋在玻璃內壁的綠霉擋住了視線,沒法看清里面的硬物,用蜂蠟封存的木塞上刻有簡單的紋路。這讓我覺得好奇。
好吧,就算是個仿古贗品,那也是個完美的制作。
我打算打開這個漂流瓶,但是,一個用古老的方法密封起來的玻璃瓶,會叫人一籌莫展。多次嘗試以后,我克制住自己想找到一把錘子的沖動,而是上網查詢“如何打開漂流瓶”——我已經把它當成一個真正的漂流瓶了。
最后我查到一個切實可行的辦法,用細鐵絲準確勒住瓶口,在交叉處制作可供旋轉的蝴蝶扣,將瓶完全浸入四十五攝氏度的溫水中,保持溫度的緩慢上升但不超過七十攝氏度,每隔五分鐘擰緊蝴蝶扣到不能旋轉為止。后面使用打火機慢慢燒熱細鐵絲的步驟就不再細述了。
九十分鐘以后,我順利打開了漂流瓶。但這時候我醉了,我感覺到眩暈,因為在此期間酒已經送到,我一直在喝,不知不覺就昏昏睡去。這種睡眠難以持續很久,幾個小時后我在劇烈的疼痛中蘇醒,發現自己躺在地板上。在掙扎著挪到床上的過程中,我想起來那個已經打開的漂流瓶。
于是我放棄睡眠,從里面倒出一截兩頭被密封起來的塑料軟管,“真是個講究人啊!”我發出一個醉鬼由衷的感嘆。
打開這個軟管沒有那么困難,很快,從里面抽出一頁卷起來的古舊信箋。之所以覺得古舊,是因為除了頁面發黃、紙張薄弱以外,我還看到了馬杰斯迪克酒店的專用標識,用古體字印在信箋右上角,這是越南最古老的法國酒店之一,始建于一九二五年。
這張出自馬杰斯迪克酒店的信箋上,用越南文和法文寫滿了字,每一行越南文下面是一行與之對應的法文,如果法語字數太多,除了寫得特別擠以外,會另起一行。也許是為了在有限的空間寫下更多的內容,字母非常小,細如蟻腳,但是異常工整。
醉意在好奇的驅使下退縮,我把信箋舉到離自己眼睛很近的地方,忽略掉不懂的越南文,只讀法文部分。
然后,我就讀到下面這半個故事。
現在是一九七五年五月。我所乘坐的“阿多尼亞”號游輪正駛出富隆港,前往美國西部。我將在此刻寫下一個關于我自己的真實故事。

杰斯卡西是我在租界認識的第一個女孩,同樣混血的身世拉近了我們的距離,很快我們就成為親密情侶,這時候我的妻子(恕我不公布她的名字)剛剛懷孕,為了不讓她知道,我買下一套豪華公寓供杰斯卡西居住,杰結婚以后,這套公寓就成為我帶其他不同女人幽會的地方。就這樣一直到一九六九年,我的妻子發現這個糟糕的情況。當時她已經為我生下三個孩子,兩個女兒、一個兒子,最大的女兒剛滿十一歲。
有一天我回到家的時候,用人說夫人帶著孩子們離家出走了。天哪,你是否能體會到那一刻我的震驚、羞愧、憤怒以及無窮的擔憂。外面還在打仗,美國的“滾石行動”宣稱要把越南炸回舊石器時代,現在沒有一塊土地是完整的。我不得已發動所有的人脈關系花重金四處尋找他們。
可他們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杳無音信,也許,他們已經死了。我陷入無比的悔恨與自責中。我一天天衰老,一天天孤獨,長時間說不出一句話。一年后,我決定給我的妻子寫信,我把信寄到我能想到的所有地方:她父母家、她姐姐家、她朋友家,甚至她常去的教堂、曾經工作過的紅十字會,我不停地……
已經到了信箋的最后一行末尾,故事在這里停住,我下意識地翻看信箋背面,沒有,在漂流瓶里尋找,沒有,他的講述就這樣被強行終止,不僅講述,還有他的情緒、他的語氣甚至呼吸,都同時被強行終止。
一九七五年,越南內戰結束了,他大概是以南越支持者的身份獲得了前往美國的船票。
“他到底要不停地怎么樣?”是誰這么缺德?我的憤怒就是這么滋生出來的!
因為有前三次閱讀的基礎,這一次,讀完它只需要很少的時間。這是半個跟我重合的故事,仿佛寫給我看,但是要知道結局,必須讀到剩下的那一半。
這是我崩潰的原因,這時候我該相信什么,科學還是命運?各種混亂的想法在瞬間蜂擁而至。
我起先懷疑這是一個陰謀,把或有或無的仇家都想了一遍,包括莫未和陸蕭兒。很快陰謀論被否認了,莫未不是這種人,陸蕭兒做事首先會計算成本,至于其他人,我想不出來他們這么做的理由。那么或者是懲罰的前兆,好吧,如果是懲罰我愿意接受。這么想的時候我有所釋懷。
這時海灘上出現一男一女帶著一個孩子,等他們慢慢跑著路過我的身邊時,我幾乎可以篤定,漂流瓶里的半個故事,于我而言只是個巧合。
但我還是頭痛欲裂,并且產生幻覺。沒有什么見鬼的漂流瓶,沒有賣漂流瓶的小男孩,沒有半個用越南文和法文講述的故事,我沒有到越南來,莫未沒有離開我,而是正在給我準備早餐——這只是昆明冬季的某個清晨,冬櫻花掩映在滇璞的黃葉中瘋狂綻放,我在家里醒來,那間面臨滇池的臥室灑滿金黃的陽光。
“老顧,快醒醒,你怎么睡在這里?”真實的情況是我在蘇一凡的搖晃中醒過來,手里還死死捏著那張年代久遠的信箋。
“找了你半天,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他伸手想拿過去看。
我翻身坐起來,警覺地攔住他的手,把信箋卷好放進兜里。我滿腦混亂的想法一個都沒有離開,現在我不再覺得這是一個巧合,所以我想了想,用含混不清的嗓音說:“這可能是一個啟示錄。”
蘇一凡把這當成一句醉話。
“狗屁的啟示錄!你到底醒了沒有,如果醒了,我們就去吃早餐。”他壓抑著怒火,不耐煩地說。
片刻之后我面目一新坐在蘇一凡的旁邊,合體的西裝,外加時尚的深灰色領帶,有效地掩蓋了我的頹廢,憔悴的臉龐透露著前所未有的穩重,宿醉的酒氣也在蘇一凡堅持給我噴上的男士香水面前退縮。
“你太臭了!你到底喝了多少酒?”他一邊噴一邊皺著鼻子,但是看得出來他對我現在的狀態是滿意的。
這時候我的心境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任何關于漂流瓶,或者跟這件事有關的想法,都極度令人厭煩,哪怕冒出一絲,我都會把它壓下去。我知道我沒有機會找到那個男孩了,我得帶著一個沒有結局的故事,連著我沒有著落的未來返回昆明,這叫人悵然若失,也叫人如釋重負。
我問:“范先生他們幾點到?”我進入了正常的工作狀態。
“一個小時之后。”蘇一凡說,“你還有時間再看一下文案。”
這位范永志主管,我曾經打過交道,那是在六年前,我們剛剛進駐東南亞市場的時候。那次協商,他帶著他的團隊骨干坐在離我大約兩米遠的地方,始終用一雙警惕的眼神看著我。我們的協商最終以失敗告終。
但他不會用同樣的眼神看著我的搭檔蘇一凡,每當他轉過頭去和蘇一凡講話的時候,眼神和語氣都會松弛下來。蘇一凡這個人,天生就有本事在最短的時間內取得別人的信任,他可以做到跟任何人的初次見面都是久別重逢,跟任何團隊的合作都是相見恨晚,他總是能把自己和周圍的人都放置在一種輕松自然的狀態下。
要不是這點過人之處,他這個連英文問路都需要翻譯軟件的家伙,怎么可能成為我的固定搭檔呢?通常情況下是他負責聯系對方買家,培養感情,喝酒吃飯唱歌,我非常奇怪他們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完全沒有語言障礙。我負責專業部分和最后的價格拍板——不需要翻譯,因為英語和法語是我的優勢語言。我們算得上“新生命集團”最持久的搭檔了。
最開始,當我去這家知名的醫療器械上市公司應聘的時候,躊躇且不甘,知名外國語學院法語專業畢業,從事的卻是醫療器械推銷,這讓我一時間很難接受。之所以留下來并且一干就是那么多年,完全因為主考官的最后一句話,當時他坐在主考席中心位,用一口廣式普通話說:小伙子,你完全可以利用語言優勢,開辟東南亞市場,要不了幾年,搞不好——他用手指了一下臺上坐著的幾個考官,你就會成為我們其中一員,成為合伙人。
他說這話的時候我已經完成面試了,正準備退出。我對自己的表現非常滿意,有種志在必得的預感。他的話并沒有引來其他人的共鳴,連假裝的附和都沒有,他們忙著打分、填表、看下一個人的資料。
我當時完全不知道東南亞市場意味著什么,這一點,在我回到昆明,幾經打拼,擔任西南片區主管之后才逐漸意識到。當下只是在心里嘀咕,我的優勢又不是東南亞的語言,為什么不是歐洲市場而是東南亞市場?
不管怎么樣,“成為合伙人”還是極大地點燃了一個懵懂青年的熱血。和我一樣被點燃熱血的還有我的搭檔蘇一凡,不同的是他在第二輪文案制作的環節就慘遭淘汰,根本沒有機會參加面試。但他發揮了他那時就具備的交往才能,一直在面試室門外等待,直到我們所有人面試結束,他才在眾目睽睽之下,大大方方地走進面試室。
我目睹了他走進面試室的整個過程。
“蘇一凡同學,我們的面試已經結束了,為什么你還出現在這兒?”人力資源部的魏女士,當時我們叫她魏老師,頗有些詫異地問道。
“因為我擔心蜚聲中外的新生命集團會在今天失去一個特殊的人才。”蘇一凡大言不慚地回答。
看來只有我一個人對這個回答感到意外,其他人該聊天的聊天,該上廁所的上廁所,這種初出茅廬自以為是的大學生,在二十一世紀頭十年,一抓一大把。
“憑什么,你覺得自己是一個特殊人才?”混亂中,還是那個跟我說未來可以成為合伙人的主考官,他朝后仰著,用一種司空見慣的語氣漫不經心地說。
“就憑一秒鐘之前,魏老師準確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這是一個很好的Proof(求證)嗎?”魏老師馬上接腔,聽得出來語氣中的不屑,因為她用了英文。
“據我所知,貴公司收到的簡歷有一千四百四十八份,能進入第一輪水平測試的還不滿一半,只有六百零五人,這當中淘汰了三分之二還多,只有一百七十五個人進入第二輪,我就是在這一輪中被淘汰的,但是,在這么多人中,您記住了我的名字,并且準確地叫了出來!”
“你這是在表揚我,不是表揚自己!”魏老師被氣笑了!但是,千真萬確,她笑了。
“我甚至都不知道,在剛才參加面試的三十二個幸運兒中,您和其他幾位老師記住了哪個人的名字?”蘇一凡乘勢而上。
只能說我孤陋寡聞,一定露出了那種沒見過世面的鄙視神情。所以坐在中心的主考官立即要求無關人員離場。
“我愿意給他五分鐘,加試一場,你們的意見呢?”
當然沒有任何人反對。
五分鐘之后,我正在衛生間洗手池洗手,蘇一凡興沖沖地沖進來,旁若無人地對著鏡子完成了一系列慶祝動作。說實話他舉起拳頭原地轉了一個圈,雌雄不分的時候還是挺嚇人的,以至于我驚愕地看著他,忘記了自己的手一直停留在烘干機下面。完了后他才終于看到我的存在。
“哥們兒,你猜喬董對我說了什么?”
“喬董是誰?”我好不容易回過神。
“他居然說我只要好好努力,將來沒準能當上合伙人!合伙人,你說該多有錢?”蘇一凡沒理會我的問題,而是延續著持之以恒的亢奮。
“意思是你已經知道自己被錄取了?”我瞬間感覺不自信起來。
“差不多吧!”他大言不慚地說。
這下我大概知道喬董是誰了,我很想對蘇一凡說其實這位董事長也對我說了同樣的話,沒準對別人也說了,但是看著他興高采烈的樣子,我說不出口。
不管怎么樣,我把它當成了自己的奮斗目標,想必蘇一凡也是。
兩年后,喬董把我叫到辦公室,他說西南片區分公司剛剛在昆明成立,開展業務需要人才,不知道我愿不愿意過去。當然西南片區不是重點,重點是以此為鏈接的未來東南亞市場。他還說:“你是昆明人,又懂英語和法語,由你去發展東南亞市場不是很順理成章嗎?”
我很快想到了那個成為合伙人的美好愿景,并且清醒地意識到,在總公司做了兩年的雙語文案毫無前途可言。于是我爽快地答應喬董,帶著一腔莫名的熱血,從廣州總公司回到昆明。
到了公司報到的時候,我才發現情況和喬董說的完全不一樣。我需要從當地銷售開始做起。這讓我一時間難以接受。比我早一年到昆明發展的蘇一凡洞悉了我的心思。
“沒事,老顧,咱倆合作,翻江倒海不行,弄個水花出來還不行嗎?我就不信這個邪!”我們在盤龍江邊的小酒吧里喝酒,或者在龜背立交橋下的夜市吃夜宵的時候,這個身材瘦削、眼神堅毅的男人都會這么說。
有一天深夜,大概是秋季,我們喝了酒,借著酒勁兒一人騎了一輛破自行車,朝著滇池一路狂騎。路上行人稀少,偶爾駛過汽車,夜行的司機會在昏暗的燈光下看見我們可疑的身影,瘋狂騎車的勁頭和歪歪扭扭的行車路線,沒準讓他們覺得那個有風的夜晚危機四伏。
黑夜讓滇池變得廣闊而茫遠,湖水拍打著岸邊的石頭,發出巨大的類似于轟鳴的響聲。我們大聲說話,放肆地笑,像是要與這來自大自然的宏偉聲響一較高下。
“蘇一凡,你看那兒,閃著燈光的地方,看到沒?”我指著遠處連成一線高低錯落的城市燈光,扯著嗓門大聲說。
“看到了!”蘇一凡努力睜大他惺忪的醉眼,用更大的聲音回復我。而我不得不用力支撐起他歪歪倒倒的身體。
“那里有咱們倆的房子,巨大的房子——打開窗簾,能看到整個滇池的那種!”我企圖用手畫出一個大房子的輪廓,結果失去攙扶的蘇一凡像根面條一樣滑到地上。
“沒錯,大房子,門前有草坪,草坪上面種著櫻花。咱倆一人一套!不,至少一人三套!”他身體如同飄浮的氣球,氣勢卻絲毫不減。
在我的幫助下他趔趄掙扎起來,拉著我,跌跌撞撞朝前邁了幾步,差點就掉到水里。真不知道剛才的十多公里路他是怎么騎過來的,后來,每次想起這點都會讓我心有余悸。
“不能再往前走啦!”我在他耳邊吼,“淹死了,就沒法當合伙人,沒法住大房子了。”
“不——能死,怎么能死呢?老顧說得對,死了——怎么當合伙人?”蘇一凡剩下的理智已經寥寥無幾,他的聲音蓋過了呼嘯的風聲、樹木枝葉搖晃的巨響和湖水拍岸的轟鳴,驚起一群沉睡的紅嘴鷗。尤其是那聲拖長的“合伙人”,就像一個在水面連續穿梭的石子,緊貼著浪花翻滾的水面越飛越遠。
我對蘇一凡“再看看文案”的建議頗有些嗤之以鼻。他的市場調研報告一如既往地混亂,且重點不突出。
“這位范先生,還是老樣子嗎?”我問他。六年前在他那里碰壁之后我們暫時放棄了河內,轉戰其他國家,取得不錯的效益,漸漸打出名聲。我有六年沒見過他了。但蘇一凡一直跟他保持密切聯系,范先生是為政府服務的,他本人又是個保守派,前期的工作勢必會非常艱難,一旦談成功了,后期的覆蓋面就會非常廣。這一點在泰國和緬甸都行不通。
“可能還要更古板些,畢竟年紀大了。”蘇一凡邊開車邊說,“不過他非常欣賞你,在我面前至少夸獎過你三次,說你很專業,也很敬業。”
汽車離開美奈,沿著海岸線行駛了一段時間,轉了一個彎進入山路,偶爾可以看見掩映在棕櫚樹下的村莊,稀稀落落地散布著。
蘇一凡調研報告做得不好,但他了解的情況還真不少。他基本掌握了越南公立醫院的設備配置情況、資金來源和目前緊缺的項目,知道呼吸機、監護儀和移動DR(移動數字化X光機)的配備已經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而且這一次,他是主動聯系我并且指定要見你的。”蘇一凡顯得信心十足。這時候我們已經認真分析了有可能遇到的陷阱,并統一好談判必備的心理底線,而且我們還總結了和越南商家談判的經驗,就是要極端注意過程,不要讓過程太簡化,否則他們會認為吃了虧。
為此我已經準備好三輪的報價,每一輪報價都精確到一個小小的滾動輪軸的質材。“沒事,我會讓他進一步體會到什么是工匠精神的,這一次我們的優惠幅度沒有人可以拒絕。”我把我們倆的士氣鼓舞到最足。
就在這一刻,車速慢了下來,汽車駛入一個類似于集市的地方,人群熙攘,路兩邊是些小地攤,再往兩邊靠還有些撐著太陽傘的攤位。“這是越南的街子天,跟你們云南有些地方很像。”蘇一凡一邊謹慎駕駛一邊展示著他早來幾個月的優勢。
我漫不經心地看著窗外。突然間,在人群中,幾乎是猝不及防,我一眼就看見了那個賣漂流瓶的男孩,或者說,是男孩準確無誤地進入我的視線。
原本以為放進人群中他將無法辨認,這時候才發現完全不是這樣,因為你在這種情況下根本看不到其他人。他今天穿了一件亞麻布長袖襯衫,看不見凸露的肩胛骨,只看見單薄的身形,在肩上扛著個鼓鼓囊囊的蛇皮塑料袋。
“停車——快停車!”我發出的尖銳叫喊聲足以把自己都嚇一跳。盡管車速很慢,蘇一凡的緊急剎車還是險些把我倆的頭撞在風擋上。
“無論什么時候都不要發出這種聲音行不行?”停頓了三秒以后,蘇一凡沖我發出一句蒼白的咆哮。而我完全顧不上,拉開車門就反身向那個男孩跑去。
“小子,站在那兒,別動!”情急之下我喊出的是英文,我一定是跑得太急了,小男孩被嚇到,但他反應迅速,本來他正在向一個煙販買零散的香煙,看清楚是我以后,竟丟下煙,撒開腿跑起來。
說實話,在越南郊區臨時集市上演一場追逐大戲,并不是多么光彩的事情,男孩像只靈活的袋鼠,蹦跶了幾下就穿過人群。我這個穿著西裝、疏于鍛煉的中年男人則顯示出極大的尷尬,但是尚能依托突然爆發的腎上腺素,緊追不舍,甚至,在他單手撐著翻過一個商販的破木板時,幾乎觸碰到他肩上那個笨重的塑料編織袋。
周圍有人發出驚呼,如果我是他們我也會驚呼,畢竟這場面看起來像是拍電影。
幸運的是時間沒有持續太長,在拉倒了一個童裝貨架、碰翻了一堆水果、踩扁了無數個花椰菜之后,男孩被散落的汽水瓶絆倒,跌倒在地,我才得以抓住他的亞麻布外衣。
“跑什么跑,我又不會吃掉你,只不過是來跟你談談。”我不知為什么又切換成法語,氣喘吁吁地把他拉起來。
結果他聽不懂,一個勁兒用蹩腳的中文說:“不退不退,賣出的東西不退。”
這時候情況變得不妙,當地人逐漸發現不是警察抓小偷,也發現我是個外國人,他們逐漸向我們圍攏過來,嘴里快速地講著越南話,表情極其不友善。為首的就是那個賣童裝的女人和賣水果的壯漢,賣童裝的手里扇著一把扇子,賣水果的則在手里拿著一把砍椰子的刀。
“我不是來退錢的,我只是想跟你再買個瓶子,漂流瓶,快告訴他們!”我摟著他的肩膀,喘著氣,盡可能真誠地說。現在我用的是中文。結果孩子不知道是真沒聽懂還是故意的,翻著白眼瞪著我,無動于衷。眼看周圍的人越來越近,越來越憤怒,口水星子都快噴到我的臉上了。
蘇一凡,不得不說這個萬能的蘇一凡,終于擠了進來,手里捏著一沓越南盾和一盒香煙。他雙手合十,滿面笑容,繞著人群走了一圈,居然就用他僅會的幾句越南語告訴所有人,這是個誤會,我們真的是來買漂流瓶的,所造成的損失我們會賠償的——盡管他對這個見鬼的漂流瓶一無所知。
人群在得到孩子的證實以后平息了怒火,關鍵是蘇一凡的賠償金起了作用,人群逐漸散去。我還是摟著男孩的肩膀,生怕他一溜煙就跑了。現在我發現這個孩子平時只講越南語,中文,就只會兜售漂流瓶時翻來覆去的那幾句。這種關鍵時刻,還是蘇一凡,我覺得我快要愛上他了,遞上來一部手機,那上面是已經切換成越南語的翻譯軟件界面。
“你為什么要跑?”我在手機上飛速打字的時候蘇一凡冷不丁在旁邊說:“可以用語音來的,你覺得這小子識字?”他說得很有道理。
“我以為你要來退錢。”男孩拘謹地對著手機說話。
生平第一次,我發現翻譯軟件是如此的可愛,可能沒有一句語法是完全正確的,但你就是奇妙地明白了其中的意思。我對男孩說,昨天他賣給我的漂流瓶里的確有一個故事,但只有一半,另一張紙被拿走了。他說他不知道,也許這個故事本來就只有一半。我說這不可能,這是不道德的。他攤開兩手說這沒有辦法。
“那如果,付一筆費用你能找到辦法嗎?”我復制了他賣瓶給我時的語氣,并拿出兩百元人民幣,“幫我買到另外那個瓶子,這些就是你的。瓶子的錢另付。”我打定主意,他要是嫌少我會不停加碼,掏出我身上所有的人民幣。
男孩猶豫了:“這個故事,對你真的那么重要嗎?”翻譯軟件用類似賭氣的語氣轉述了他的問題。
這回我放棄了翻譯,而是俯下身子,靠近他,看著他格外明亮的眼睛。我也在想為什么這個故事突然對我很重要。我到底想從這個命運重合的人身上獲得什么。我覺得我的眼睛有些許的潮濕,于是輕輕搖晃著他的肩膀,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我也不知道,但是幫幫我,求你了!”
“好吧,”男孩聽懂了,他有些害羞地掙脫我,“瓶子里有什么我真的不知道,但我可以帶你們去找瓶子爺爺,所有的漂流瓶都是從他那里批發的。”他說得飛快,翻譯出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話。我聽到一句令人費解的“爺爺抹灰皮”。
“抹灰皮是什么意思?”我疑惑不解地問蘇一凡,但發現他正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老顧,范先生他們已經到達指定酒店了。”他用非常非常冷靜的語氣說——這種語氣是經過訓練的,是深思熟慮的,我們在應急情況處置時才會使用。
“那么,明天去找那個什么抹灰皮可以嗎?”我避開蘇一凡咄咄逼人的目光,轉向男孩,問出一句足以讓翻譯軟件凌亂的話。
結果被小男孩準確地領悟,這一回他說得很慢:“不行,明天,瓶子爺爺就要出海,一個月之后才會回來。”手機里傳出的智能語音斬釘截鐵,尤其是說到“瓶子爺爺”的時候,簡直沒有比這更清楚更準確的了。
“你也聽見了,我沒得選!”我轉過頭看著蘇一凡。
我很清楚這一刻我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任性、愚蠢、自私、偏執,是馬尾提不起來的豆腐,是扶不上墻的爛泥,是張士貴的馬,是臨陣逃脫的叛徒,根本不配做主管,就連銷售也不配!一萬句罵人的話在他的心中瘋狂翻滾——我等待著他的爆發!他怎么爆發都是對的!
結果,經由那張瞬間發白的嘴唇說出的話,竟然還是那么訓練有素。這讓我意外。
“顧全,”他第一次稱呼我的全名,“發生這么多事情,你需要給我一個解釋。”
我脫下那件被汗水浸濕的緊身西服,扯下七歪八扭的領帶,一陣微風雖然是熱的,還是略略把我的襯衫從黏黏的皮膚上分開,我有一種從一個無形的牢籠中掙脫出來的感覺。
“蘇一凡,和我搭檔,可能是你這輩子最大的不幸。”我真的沒有辦法解釋,難道我要告訴他我要去尋找一個漂流瓶,試圖挽回自己失敗的婚姻?他會不會回答我那還不如去尋找阿拉丁神燈,許愿不來得更快嗎?
我想把那頁信箋拿出來給他看看,但他阻止了我,“有什么好看的,我都跟你說了,這些都是假的,專門賣給那些無所事事的公子小姐、文藝青年!”他痛心疾首地說,又沖著旁邊干站著的小男孩吼,“賣什么漂流瓶嘛,賣個手抓餅不香嗎?”
“蘇一凡,莫未發現我和陸蕭兒的事,還有其他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我才突然發現,過去的十年,我過得很荒唐,很齷齪,你也是!盡管我們都有錢了,可是又有什么用……”我低垂著頭,緩慢地把信箋折起來放回口袋,我沒臉看他,但希望他能讀一下這個故事,如果他讀不懂我可以講給他聽。
“就算這樣,知道結局又有什么用,跟我們有半毛錢的關系嗎?跟這個時代有半毛錢的關系嗎?顧全,你是不是瘋了?”
“你不懂,真的不懂,因為——你都沒有愛過!”
看著眼前這個可憐的男人,我再也沒法保持冷靜,焦躁地用手抱著后腦勺來回踱步,我的眼前浮現那個故事的主人公。我認為他是個身材魁梧、眼神冷峻但笑容狡猾的家伙,身體上有大面積的刺青。很快我否定了刺青的假想,一九七五年之前的越南,深陷南北內戰之亂,刺青術沒有條件得以流行。那么從書寫的措辭來看,他是個有文化的甚至有文采的軍火商,喜歡穿立領長衫,佩戴有復雜紋路的真絲圍巾。
他出沒在富麗堂皇的法租界、戒備森嚴的美軍駐地、西貢碼頭的破漁船上,或者被北越游擊隊襲擊過的城市廢墟間。他看似南越的支持者,但也會和北越人民軍、游擊隊做生意。他的身邊從來不缺少美女,當白種女人、長發少女、有著小麥膚色的混血辣妹,在他懷抱里來來去去的時候,他會露出標志性的、狡猾的笑容。但是當他的妻子,那個為他養育了三個孩子的女人離開他的時候,這種可恥的笑容化成一絲永恒的惆悵留在他的臉上。
這些畫面相互交織又彼此重疊,我看到的不是他,我看到的是我自己。在那些無限下墜的迷亂的時空里,充溢著我從來不曾覺察的罪惡。
蘇一凡怎么可能懂呢?同樣作為渣男,我和他最大的區別是他沒有愛過,從來沒有。即使他和某個女孩有著長時間的肌膚相親,但彼此離開都是那么輕而易舉。從這個角度出發我可能比他更加無恥。
“我們走吧!”我把西服搭在手臂上,拉著男孩離開,把蘇一凡留在那個逐漸稀拉的小集市上。
過了大約五分鐘,耳邊響起一聲刺耳的喇叭響,蘇一凡開著車慢慢追上我們,他單手開車,另一只手搭在搖下的車窗上,摘下他無比鐘愛的墨鏡,露出一張面無表情的臉。
“上車吧,你們要去的漢羅海灘,走不到!”
坐在車上,我繼續給莫未打電話,在聽到“您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的時候才掛斷。
“還是沒接啊?”蘇一凡側過臉同情地問。
我苦笑著說:“不過周末我可以和兒子通電話,他有兩個小時的時間拿到手機。”話雖這么說,想到我的兒子顧大局,我的心還是往下一沉。對他而言那兩個小時彌足珍貴,花費哪怕是一秒鐘用于和他的老父親交談,都是一種浪費。所以每次通話,他的焦急和敷衍帶給我的全是壓力。
比如前幾周,我問他媽媽在干什么,他說媽媽出差了。我問他去哪里出差,他說好像去援瑞,我沒聽清追問了一遍,他不耐煩地說:“援瑞都不知道嗎,肯定在中國,地理怎么學的?”我才明白過來應該是到瑞麗援助抗疫,正想著告訴他援瑞不是地名,結果他就果斷地說再見了。
剛出生那會兒,我決定叫他顧大局的時候,遭到莫未的強烈反對。“太難聽了,誰會給孩子取這么個名字!”她一邊笑一邊抗議。
“你還說呢,也不看看自己的名字,誰會管自己孩子叫‘末位’?我不過得到老岳父的真傳而已!”
“胡說,莫言的莫,未來的未!”莫未在為自己的名字進行激烈而徒勞的辯解,然后逐漸接受了顧大局這個響亮的名字。
類似這樣的回憶充滿危險,很容易挫敗我的意志。于是我趕緊轉移話題:“范先生那邊,你還是得有個交代。”
“放心吧,我已經跟范先生說了,你在來潘切市的途中接到胡志明市疾控服務站的電話,你的最后一次核酸檢查因為操作問題結論不明確,需要立即返回重做——這種時候,他不信也只能選擇相信。”
“嘁,這么詛咒我,不如直接說我感染了算了!”我們恢復了原來的說話方式。
“那怎么行,必須留好周旋的余地,只有這么說才可進可退!你欠我的,我還指著加倍還呢!”蘇一凡故意打了個急轉彎,汽車駛上一條崎嶇的小道,急劇地顛簸著向前。
慢慢地,海岸線又回到視線里,植被茂密的小島逐一向后退去,銀白的沙灘在正午的陽光下逐漸變深,呈現淺黃的色澤。在我們的車駛過一片火紅色的沙丘之后,小男孩指著遠處漂浮著點點白帆的海面,對我們說:“瓶子爺爺的家就在那里!”
“他住在海上?!”蘇一凡不解地問。我替他用翻譯軟件問了。
“不是,海邊的漁村里。”小男孩回答的語氣極其不屑。
接下來的行駛在小男孩的指揮下進行,他似乎對汽車缺乏相應的了解,居然企圖讓蘇一凡開過一片叢林,叢林中的小路僅能容摩托車通過。
“穿過這片樹林,一定要開著車穿過,很快就到了!”他語氣堅定不容置疑,結果硬著頭皮的蘇一凡把車開到兩棵樹中間,再也走不成了,只好退出來,找地方停下。
等我們氣喘吁吁步行走出樹林之后,才發現小男孩堅持開車穿過樹林是有道理的,前面就是一條車行的寬闊大路,而他說的“很快”,步行大約需要三個小時。
“幸運的話,我們會搭到村子里的摩托車。”相較于蘇一凡的絕望和我的義無反顧,男孩保持著樂觀的心態。他安慰陷入沉默的蘇一凡:“沒關系,等我們見完瓶子爺爺,可以雇輛拖拉機把我們送到停車的地方。”蘇一凡則乞求他在找到充電寶之前再也不要說話了,他開始擔憂快要沒電的手機,擔憂停在荒郊野外的車和必須對范先生撒的又一個謊。
以我現在的倒霉勁頭,對“幸運”沒有任何奢望。我們三個人開始一段沉默的長途跋涉。即使在這種情況下,男孩也不愿意丟棄他的破塑料口袋,他把它頂在頭上行走。我后來知道里面放著一些造型奇特的玻璃瓶。至于我,手里除了西裝外套以外,還有那個我執意拿在手上的,時時刻刻都會讓人顯得很傻的漂流瓶。
只有蘇一凡,他利用手機僅有的電,聯系了旅行社,聯系了我們在越南的工作人員唐麗娜,聯系了他一些不知名的朋友。他能得到的答復驚人的相似:無論采用哪種方案,找到你們最快都需要五個小時,那個時候你們應該已經走到目的地了。
具體花費了多少小時對我而言是沒有意義的,總之,我們到達小漁村,吃過簡易的午餐,再找到瓶子爺爺那間遠離人群的老屋時,太陽有所西斜了。
一路上,我不是沒有設想過瓶子爺爺的形象,但是,當從一間幽暗的房間里走出一個矮小瘦削的老頭,穿著一件漁民用的皮圍裙,帶著陰暗與潮濕的氣息,用一只完好的眼睛看著你,而另一只安著玻璃假眼珠的眼睛,看著一個并不存在的地方時,我還是感到了極大的不安。
小男孩用很快的語速講明了我們的來意,我想他講得非常清楚,瓶子爺爺不停地點著頭,他看著我的那只完好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絲憐憫。
“進來吧,你們今天來真是幸運,明天我就要出海了。”他突然講出一口純正得足以叫我臉紅的法語,這讓我意外且驚喜,忙不迭用法語表示感謝。
他對我能夠迅速回應絲毫不覺得奇怪,就仿佛講法語是件理所當然的事情,所有人都可以這樣。“年輕人,你恐怕是唯一到這里來找我的人,一個漂流瓶而已,誰會在乎呢?大部分的人會把它們當垃圾!”他說。這下,就連一直把自己置之度外的蘇一凡也露出驚愕的表情。
跨過低矮的門檻,走進一間可以稱之為臥室的房間,其凌亂程度無法描述。好在我們不在這里停留,老人領著我們跨進緊挨著的另一扇門。
這是個沒有窗戶的房間,來自海洋深處那種潮濕的腥味撲面而來,里面的黑暗是我始料不及的,我感覺屋頂懸掛著大量的玻璃瓶,我的頭不時會觸碰到它們,發出一連串清脆的碰撞聲。腳下似乎也擺滿物件,每走一步都有東西掉落的聲音,嚇得我不敢動彈。
“哦,對不起,我忘了給你們開燈!”黑暗中傳來瓶子爺爺抱歉的聲音,但他摸索了好一會兒才找到開關,這讓我懷疑如果不是我們出現他是否真的需要光線。
“這間房屋之所以沒有窗戶是因為它緊挨著石壁。”他熱心地解釋。這個情況,我們進入之前就知道了。從遠處看,瓶子爺爺破舊的老屋像是懸掛在石壁上的巨型鳥窩,面朝大海,背靠陡峭的懸崖,唯一能夠讓它與稀薄的人煙相接的是一條土石小路,上面有人工挖掘的臺階。
“我年輕的時候喜歡大海,所以把房子建在離海最近的地方,當然,我現在也很喜歡大海……”話音剛落,黑暗中閃出一點光亮,光線不是突然降臨,而是次第亮起——他居然在這個房間里安裝了一連串的彩燈。
房間里立刻灑滿了詭異的光芒。我看到這一生不可能再看到第二次的景象——用蘇一凡的話來講這是一個不真實的場景——整間屋子里生長著無數造型奇特的玻璃瓶,是的,生長,以一種緩慢但是科學的方式。我實在找不出其他可以替代的詞語。
一個普通的玻璃瓶,在黑暗中,慢慢失去它本來的面目,長出青苔,生出綠霉,出現斑駁的紋路,仿佛有足夠的土壤和足夠的養分促使它生長,長成一個年邁的漂流瓶。你看得見它在海面隨著波浪上下浮動,看得見它在季風的裹挾下沉落,看得見它在巨型鯊魚和抹香鯨的腸胃里穿過,你看得見它慢慢長成一個有故事的模樣。它們或者被漁線懸掛著,或者鑲嵌在石頭縫里、碼放在浴缸里,或者倒扣在巨大的海螺里,無一例外的是,它們都活著。
“歡迎你們來到漂流瓶加工廠!”這時候,要不是瓶子爺爺這聲歡快的、透露出一丁點法式幽默的叫聲響起,我不知道自己的震驚還要持續多久。
他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房屋中央,操作臺后面,正舉著雙手,邀請我們過去觀看。
操作臺由一艘廢棄的漁船改裝而成,插著一面法國國旗,從我這個角度望過去,漁船保持著出海的造型,盡管上面依次擺放著加熱器、酒精燈、打磨機和盛放著黏稠液體的容器,以及一些凌亂的說不出用途的工具,但這絲毫沒影響到它出海的姿態。
于是這個矮小的、有一只玻璃假眼的老年男人,看上去就像一個有經驗的水手。
“為什么您會對漂流瓶那么感興趣呢?”我指著滿屋子的漂流瓶問他。
“因為……怎么說呢,我父親說每個漂流瓶都是一個傳奇。”他遲疑片刻之后回答,“那時候,我大概是四歲的樣子,他為法國海軍工作,我們幾乎不能見面。他給我帶回來的第一份禮物就是個瓶子。我還是個孩子,當然希望收到巧克力、黃油或者其他更好的禮物,可他說,別小看這些瓶子,里面放著的不僅是個秘密,還有時光……你看,我父親從法國人那里獲得一些古怪的想法,他還說,只有相信奇跡的人才會在意一個漂流瓶……”瓶子爺爺開啟一種自顧自地講述,絮叨、重復,帶著光陰移動的緩慢與平靜。
“意思是這些漂流瓶都是您父親出海帶回來的?”在這種屬于一個正常老人的講述中,我變得安心。
“不全是,十五歲那年我開始出海了。”瓶子爺爺緩慢地戴上護目鏡,開啟操作臺上那臺小型打磨機,看得出來他不會因為我們而影響工作進度。
“從那時候開始,我自己收集漂流瓶,所以,從我這里走向市場的漂流瓶,沒有一個是假的。”在打磨機刺耳的聲音響起之前,他壓低嗓音不無得意地說。
“我倒不是說有假,可是我買到的漂流瓶里,確實只有半個故事。”我把手里拿著的瓶子遞給他,希望由他親自檢查一下,可他沒有接,而是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
“有這種可能的,你看,比如這個二〇〇八年撿到的瓶子里,原本有一對銅質戒指,我會把它們分別放進兩個相同的瓶子……”
“然后賣出兩份價格?”打磨機嗡嗡的聲音沒法掩蓋我突然襲來的出乎意料,“天哪,這恐怕不是放漂流瓶的人希望的。”
瓶子爺爺在復制一個瓶塞,他做得棒極了,片刻之后,細木屑堆積成一個小丘,他把成形的木塞拿到離眼睛很近的地方,用那只完好的眼睛仔細端詳。
“這只是一個小本生意——你會理解的,不是嗎?而且,一個人既然要把一個秘密封存起來,拋進大海,你覺得他會在乎這個秘密是否完整嗎?他不會的,他僅僅是要說出來而已……”他一邊端詳一邊悠然說道。
“我雖然不同意您的說法,但明白您的意思——那個故事的另一半,放進了另外一個瓶子,是嗎?”
“是啊,另外一個完全一樣的瓶子,堪稱完美的復制品,早在一個月前就賣出去了。不過幸運的是你手里的這個是原裝的,這點我能保證——我雖然不能保證它們完整,但是能保證它們是真的,我制作的是瓶子,而不是里面的秘密……”
“但是,您總不至于看都不看就把它們分裝了吧?”我粗暴地打斷了他喋喋不休的聲明,這大概是我最后能抓住的希望了,“我不在乎瓶子,在乎的是那個故事的結局,最后他們怎么了?”我聽到自己干癟的聲音,呈現一個男人在這種時候本不該有的猥瑣。
“我當然看了,但是,看了和沒看對我而言沒有任何的區別。”瓶子爺爺露出一種孩子似的赧然,“我又不認識字!而且,你為什么要那么在意結局呢?”他看著我,流露些許的警覺。
“是啊,我也很奇怪,不過,也許您的父親說的是對的,可能,我也希望某些奇跡發生……”我的回答異常不合時宜。
這時候小男孩走過來了,他已經騰空了塑料蛇皮口袋,那些從集市上收集來的玻璃瓶被整齊地碼放在墻角。瓶子爺爺停止操作,把一些做好的漂流瓶放進口袋里。不久以后,那些赤裸著上身的男孩將把它們掛在脖子上,在游客出沒的地方兜售。
男孩同情地看著我,盡管他聽不懂我們的對話,但我的表情會告訴他一切。他開始和瓶子爺爺交談,而我則茫然地注視著他們上下翕動的嘴。片刻之后,瓶子爺爺對我說:“他說如果故事的另一半放在一個一模一樣的瓶子里,那他清楚地記得,那個瓶子在一個月以前被一個泰國有錢的闊太太買走了,她當時就住在你住的那家酒店!”
“這是真的嗎,為什么不早說?”我有一種即將崩潰的預感,“而且,你怎么確定她是泰國人?”
瓶子爺爺現在充當了我們的翻譯。
男孩攤開雙手,說:“她自己說的,她會說越南語,她說如果里面真的有一個故事,等她回到泰國,就把它寫到書里,她對我很客氣,還給了我小費!”
“所以說你也不必太在意,既然這是命運!”瓶子爺爺翻譯完了,摘下護目鏡,這樣我就能看見他那只洞悉世事的眼睛,正穿透時光的薄霧,帶著對繁復世情的寬容,毫無保留地落在我的身上。
“好吧,也只能是這樣。”我努力把自己從崩潰的邊緣拉回來,我說:“瓶子爺爺,既然是這樣的話,我們叨擾半天,是時候告別了。”
在跟他告別的時候我有了片刻的猶豫,是不是應該付他一點錢。但只是一瞬間,猶豫就消失了。我想他不需要,他將獨自留在幽黑的房間里,留在那些生長著的玻璃瓶中間,日復一日,開啟一個個封存起來的秘密,用唯一的眼睛與古老的歲月對視。
這份工作令人嫉妒。
“對了,這個瓶子是我在一九九八年捕魚捕到的,當時它掛在漁網上,無論你花了多少錢買到,它都值這個價格!”他在我們即將走出房屋的時候大聲補充。
我只能簡短地回答:“是的,它當然值,瓶子爺爺!”
小男孩拿著我給他的錢,飛奔著去找人,準備雇一輛拖拉機送我們回到停車的地方。我和蘇一凡在走完那些人工挖掘的臺階之后,在一個拐角處停下抽煙,等待。
“這下怎么辦,你不會真要到泰國去,找那個有錢的闊太太吧?”他問。
“你說呢?”我反問。
“我說的話,你已經走火入魔了。”蘇一凡不再吭氣了。
此時光線變得柔和,眼看著橘黃色的光一點點覆蓋過海面,覆蓋過晚歸的漁船,再蔓延到綠樹村莊,暮色將在片刻之后,把這個除了我們之外再無其他人的世界吞噬。我內心蜷伏著的那點荒涼,伴隨著潮水漲落的巨大聲響,無限地擴散開來。
汽車在黑暗的夜里飛馳。
“蘇一凡,你說,那個放漂流瓶的商人有沒有想過,半個世紀以后,他的秘密會被分割,落到不同的人手里,成為他們解不開的心結?你說他要是知道了,會怎么想?”
“依我看,就沒有這個人,里面的東西也是假的!那個瓶子爺爺,就是個異想天開的制假販。”蘇一凡粗暴地回答,“很快他就可以到美奈買一套海邊別墅了!”
幾乎沉寂了一整天的手機開始發出一連串的叮咚聲,這意味著我們回到了網絡信號覆蓋的區域。打開來,除了推送消息和陸蕭兒一句簡短的詛咒以外,沒有什么有用信息。這之前我已經刪除了許多人的微信,比如那些被我備注成“客戶張先生”“客戶肖經理”的漂亮女孩。
我之所以留下陸蕭兒的微信是因為我們之間還有一筆數目可觀的財產糾葛需要解決。
我發現清理了微信之后,大把的時間就這么突然空余出來。
這個發現令人羞恥——原來我并不忙碌。如果不把那些招之即來的美艷女孩、深夜不散的歌舞和無數以酒精作為遮羞布的一夜情當成工作,并為此沾沾自喜的話,我真的一點都不忙碌。
我有什么理由不遭到莫未和兒子的唾棄,就連我,都惡心自己。
盡管知道沒有用,我還是點開了莫未的微信。昨天發出的那條微信依然落寞地停留在原處。我很想把今天的經歷細細講述一遍,可是無數遍刪改之后,我放棄了文字,只發出一張照片,就是那張黃昏來臨的海面,我在和蘇一凡抽著煙等小男孩的時候順手拍的。
因為不需要等待回復,我把手機扔在一邊,閉上了眼睛。在那些閉上眼睛卻不能入睡的夜晚,我會回到兒子九歲生日的那天。
我回到家大約是深夜一點以后,一路上我都有一些不祥的預感,在指揮代駕往車庫里倒車的時候,我看見二樓臥室的燈亮著,這加劇了我的不安,也許莫未在寫病理報告,或者在查閱論文資料,這在她的工作中是常事,我拿這些理由安慰自己。
房間門是莫未為我打開的,當門突然開啟,看見莫未穿戴整齊站在我面前,臉上帶著一種我從來不曾見過的表情時,我在短暫的驚愕之后意識到,可能要失去她了。她冰冷、周到,保持著足夠的教養,有效地收藏好在此之前經歷的劇烈疼痛,她甚至沒有淚痕,看著我的眼神明白而了斷。
這就是莫未,我的妻子,跟大部分女人在遇到類似事件的反應截然不同,她可以在一秒鐘之內告訴你,你已經跟她、跟孩子、跟這個家完全沒有關系了。
“怎么了?”我發出下意識的喃喃自語,同時感到寒冷、反胃。
“沒什么,顧全,我想,你需要給我做一些解釋,我有足夠的耐心來聽。”她把手機舉到我能看到的地方。
于是我看到一張慘不忍睹的照片,是幾個小時前我和陸蕭兒的親密照。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太陽穴緊跟著突突跳動起來。她定定地看著我,像是很享受我無法掩蓋的慌亂與狼狽。緩緩劃出第二張、第三張、第四張……除了陸蕭兒以外,還有一些截屏,有些是女孩挑逗的圖片,有些是約會的時間地點,有些是一夜情之后的胡言亂語,那些早就被我刪掉的人、被我忘掉的事逐一地呈現在眼前。
我不知道什么時候可以停止。
“是誰發給你的?”我虛張聲勢地大吼,“你不覺得就是個陰謀嗎?事情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我頭痛欲裂,語無倫次,在進行無謂的掙扎。
“那事情應該是怎么樣的,我在聽。”莫未的眼神堅如磐石,看著我,彬彬有禮地說。的確,她在聽。她甚至還用安慰病人的口吻說:“不要著急,慢慢說。”
可是,我卻實在什么也說不出來。能說什么呢?終于,在她翻到第二十張或二十五張的時候,我劇烈地嘔吐起來,弄臟了自己,也弄臟了地板。
我從來沒意識到自己如此不堪。
扔在一旁的手機突然尖厲地響起來。拿過來一看,來電顯示是喬老大。我猶豫著要不要接這個電話,想都不用想,他會用一口濃郁的廣式普通話問今天的交易情況。我要是告訴他我放了合作方的鴿子,那談話會不會陷入令人尷尬的沉默中?
“為什么不接?”蘇一凡略略偏頭問道。
“一個促銷廣告!”我果斷地按下拒接鍵。我想他會轉手打給蘇一凡,但蘇一凡的手機沒電了。這種從未出現過的情況可能會讓他抓狂。
“老顧,這一次,我覺得你真的完全變了個人,不就是離婚嗎,至于這樣嗎?”蘇一凡終于說出了他一路都憋在心里的話。
間或有著忽明忽暗的燈火,在無盡的黑暗撲面到來之前一閃而過。
“蘇一凡,差不多得了,咱倆都是奔四十的人,找個靠譜的女人結婚吧,再養一對兒女,你就會明白了。”我像個疲憊不堪的老人,過了半天之后才緩慢地回答。
三天之后,我坐上了飛往曼谷的客機。
在這三天里我主要做了兩件事情:一件是培訓蘇一凡的專業知識,另外一件就是打聽那個買走另外半個故事的泰國闊太太。看起來第二件事比第一件事不靠譜很多,但實際操作下來,查到泰國闊太太只花費了我很短的時間,當然,主要還是越南盾起了關鍵作用。培訓蘇一凡則花費了剩余的全部時間且收效甚微。
這讓我意識到醫療器材專業知識的積累不是件一蹴而就的事情。這些年他過分依賴我,但凡總公司有培訓,他只會說四個字:老顧,你去!他可能永遠都沒想過有一天會失去我這樣的搭檔。對他,我有些許的歉意。至于說我自己,還能在酒色的肆虐下,勉強跟上這瞬息萬變的節奏,一方面出于我對學習保留著的某種慣性,另一方面依賴莫未的神助攻。
比如她說她曾經有個病人死活不肯做CT照影,理由是這讓他有一種被推進焚燒爐的感覺。那時候他們醫院使用的是進口照影儀,過于密閉的掃描艙確實對幽閉恐懼癥患者不夠友好。
于是我很精確地記住,國產精廣角六十四層七十六厘米大孔徑照影儀將有效規避掃描艙密閉的問題,并把這作為一個案例講述給我的客戶。最終,往往是這些不起眼的細節發揮重要作用,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后的那根稻草。
買走另外那個漂流瓶的泰國闊太太名叫Merigold。一開始我選擇總臺英語最流暢的一位姑娘,向她打聽這位泰國游客的情況。結果她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問我要證件,除非是警察或公共疾病衛生部門問詢,她才有權利透露客人的信息。
在這個僵持的過程中,旁邊一個長相標致的服務生對我露出了友善的笑容,他暗示,晚上十點以后是他一個人上班。盡管這個男孩英語一塌糊涂,但我不擔心,現在我有翻譯軟件!
夜里,在得到比他預期高出許多倍的小費之后,服務生愉快地為我查詢到Merigold小姐的信息。查到她并不難,因為她是近三個月來酒店的唯一的泰國游客,并且還使用了酒店的訂票服務,這樣的話他不僅能為我提供姓名、護照登記地址,還可以提供電話號碼和行程信息。前段時間因為疫情,越南飛往泰國的航班熔斷,所以這位小姐定的回程票是先飛緬甸,再從緬甸飛泰國。
也許是為了讓我覺得物有所值,這個英俊小伙給我補充了一些有用的信息,他說他覺得這位Merigold小姐是個寫書的,因為她有時候會帶著電腦在大堂咖啡廳喝咖啡,他去給她續咖啡的時候,發現她在飛速地打字。而且,她的越南語非常好,幾乎聽不出什么口音。
有姓名,有電話號碼,有大概的地址,興許是個作家,能講一口流利的越南語。足夠多的線索讓我覺得找到這位小姐不是件難事。雖然說電話沒有打通,但我不為這個擔憂,想必是回泰國后取消了國際漫游,我幾乎可以篤定等我下了飛機換一張本地卡,她一定會接聽我的電話,至于接通后該怎么說,我已經想好了。
所以蘇一凡沒有對我進行最后的勸阻,即使是在被復雜的產品介紹、性價比參數、優劣比對和那三輪變動極小差距卻巨大的報價弄得頭昏腦漲的時候,他也沒有。他只是在送我到機場的時候說,要是覺得感染了新冠病毒,不要亂跑,第一時間聯系他,他在曼谷有線人。他用的是“線人”,而不是“熟人”!
機艙里,旅客比我預想的多出很多,也有可能是航班合并的緣故。公司駐越南的工作人員唐麗娜給我訂的航班臨時取消了,歸并到現在的這一班,這樣一來,因為我不是這家航空公司的會員,頭等艙席位無法保留。這已經有點讓我胸悶了。等發現自己落座在一對白人老年夫婦中間,他們需要不時探過頭來,親密地談論一些隱秘的話題,卻又執意不肯和我調換座位時,我的胸悶發展到一定的程度。
飛機進入一個漫長的等待狀態。我打開手機,進入我們公司的網絡系統里,大致瀏覽了一下更新的內容,然后我點開了“人事”,在最不起眼的地方找到“辭職”,進入撰寫辭職報告的頁面。在這里,我停頓下來。思緒好像被突然清空,在我腦海里盤桓了好久、我覺得煽情而不失風度的幾句措辭,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消失了。
我連個辭職報告也寫不出來!
我有點氣急敗壞,準備打開瀏覽器,搜索一個參考模板。但如你所知,手機這種事情往往都是這樣,我打開的不是瀏覽器,是微信。置頂的是陸蕭兒的一篇小長文,內容還是對我的控訴和詛咒,沒有更多的新意,無非就是痛罵加威脅。
現在她已經放棄了和我結婚的念頭。我想在她趁我酒醉的時候用我的指紋解鎖,從我手機里截取到一些足以發揮威脅作用的聊天記錄,保留下來,又毫不留情地轉發給我的結發妻子時,她大概是想和我結婚的。她經常說只有她,陸蕭兒,才是我最合適的伴侶,因為只有她才能容忍一個用謊言騙取片刻歡愉的可憐男人——可能我當著她的面欺騙莫未的次數實在太多了。
既然結婚無望,她只想得到解凍第三方資產的授權。但我一直沒有給她。當初在她的強烈攻勢之下我幾乎全面崩塌,答應和她一起投資,之所以堅持使用第三方擔保,憑借的是當時僥幸剩下的那一點點本能。
“再不授權,我有一千種辦法讓你死得很難看!”這條微信的最后,她咬牙切齒地說。如果沒有記錯,類似的話她已經說過三次到四次了。我突然有點沖動,也許應該給她授權,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突然間悲從中來——我看到一個撕破臉面的女人虛張聲勢的掙扎,荒唐,徒勞,最大限度地呈現手足無措,最要命的是她自己卻渾然不覺。
我不知道漂流瓶里那位靜靜講述的主人公,是不是也像我一樣,遭遇過這些極度付出、極度索取最后只剩下極度仇恨的女人,如果有,他會不會有一天看著她們的時候,忍不住從心底深處生出悲涼,既痛恨自己,也痛恨這萬劫不復的過往。
當然我打開微信不是為了看陸蕭兒無休止的辱罵,而是去復習那些發給莫未的內容,這變成了翻閱微信時的一種慣性,慣性一旦形成就會有所強迫,當我看到最后一條微信安靜地停留在那里時,就會覺得安心、安全,我會對它進行再一次的欣賞。
在那張暮色籠罩的海面照片下面,我給她打過一次毫無作用的語音電話,留過三條信息。現在我決定給她發一張自拍照,有意識地把那對白人夫婦收進來。
“今天去泰國,坐在一對老年夫婦中間,我迫切希望能跟他們中隨便哪個換換座位,可他們不愿意,因為他們一個要看窗外的風景,另一個則喜歡過道的便捷。”輸完這些字,我發了個咧嘴笑的表情,好讓自己有些許的輕松和幽默。
我本來是要丟開手機閉目養神的,既然待飛時間看起來不像要結束的樣子。但是慣性使然,我劃開了莫未的朋友圈。總是這樣,就算知道不可能更新,我還是會這么做,好像這是能看到她的唯一途徑。
結果我的慣性被迫中斷,有一條更新的動態赫然出現。時間是在二十四分鐘之前,那時候我應該在排隊、檢查證件準備登機。
之所以用了“赫然”這個詞,是因為這條動態只有一張照片,我吃驚地放大了這張照片,里面是一個豎著的瓶子,一個細長的、失去透明度的玻璃瓶,玻璃內壁長著斑駁的綠霉。跟我行李箱里的那個一模一樣,如同孿生兄弟。
早安,瑞麗!
今天是援瑞第四十五天,也是泰國M女士痊愈出院的日子。
感謝她選擇中國醫院,選擇相信中國醫生。
也感謝她送的漂流瓶。
她說里面有半個美麗的故事,用越南語和法語寫成。
雖然只是一半,但是一個結局!
真希望有一天,我能讀懂它。
我感覺眼睛里進了沙子,閱讀到的每一個字都有劇烈的痛。
我又分明地覺得自己并沒有坐在飛往曼谷的飛機上,而是,行走在空無一人的美奈海灘。我披著酒店的浴袍,一只腳穿著拖鞋,另一只腳赤足,帶著錯愕疊加著茫然的表情,狂亂地行走。
我甚至猛地站起來,想查看自己的行李箱,屬于我的那個漂流瓶是否還安然在里面。
但這時,飛機開始緩慢滑行,空乘人員立即對我進行了溫柔但不乏嚴厲的阻止:“坐下,先生,請立即坐下,系好安全帶,飛機馬上就要起飛了!”
我于是重重地跌坐到座位上。這個瞬間我用余光看見旁邊的老年夫婦在交換眼神,他們大約想說沒關系年輕人,第一次坐飛機都會這樣。
我的眼前出現了莫未。
那天,在醫院對面的奶茶店,她平靜地說:“是的,一個既不相信科學也不相信命運的自大狂,容易崩潰。”
她還說如果說背叛積累到一定程度,而感情又沒有決裂,這中間一定發生了一個奇跡。但是看起來,無論是她還是我,都不太相信這個奇跡會發生!
飛機加快了滑行速度,我閉上了眼睛。稍后,我就會感覺到它離開地面,沖向天空時帶來的震蕩,以及與之伴隨的輕微失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