聿刀

作者有話說:我第一次寫笨蛋女主,忍不住對她傾注了很多憐惜。她脾氣好,運氣也好,遇到了一個全心全意待她的少年。她這一生順遂,因已有人替她負重前行。于一些人而言,年少時的心動只是一簇微弱的燭火,余燼將熄;可于另一些人而言,再渺小的火焰也能燎遍心原。
“一顆糖就能收買,天底下怎么會有你這么好騙的小豬。”
她從來不是螢火之光,她是渺小卻熾熱的火焰,在他的心里永生不滅。
一
徐渺渺第一次見到邵靖馳就很喜歡他。
那會兒兩個人都還小,六歲的徐渺渺穿著泡泡袖的白色公主裙,辮梢上用雪白絲緞扎著蝴蝶結,鬢邊還別著兩排亮晶晶的珍珠發卡,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在自家別墅大門前等司機把車開過來,準備去參加表哥的生日宴。
夏天的日頭很曬,她退到廊檐的陰影下。鋪著大理石地磚的走廊的盡頭,有個小男孩握著拖把像開飛機一樣向她橫沖直撞過來,眼看著要沖到她面前了,她依然一動不動。
“你怎么不躲?”他及時剎住腳,納悶地看著她。
面前的小女孩反應慢了半拍,像是小樹懶,聽完他的話,遲鈍地眨了眨一雙黑葡萄似的圓眼睛,奶聲奶氣地說:“你這樣拖是不對的。”
她看過家中的用人拖地,哪有他這樣一門心思推著拖把往前沖的。
“那你來。”他將拖把拱手相讓。
徐渺渺當真接過去,要示范給他看。可她畢竟沒有實操經驗,人又小,個子還沒立著的拖把高,剛邁出步子,鞋底一打滑,一屁股跌坐在水漬淋漓的滑溜溜的地磚上。一旁的男孩見狀不禁咧開嘴,笑得前仰后合,他一邊笑,一邊伸出手要把她從地上拉起來。
這時,遠遠傳來一聲暴喝:“邵靖馳!你小子又活膩了是不是?!為什么欺負小姐!”
跌倒的徐渺渺被司機叔叔抱起來安慰,男人揪住男孩的耳朵,不留情面地教訓道:“讓你拖個地,你都能偷懶!”
她連忙幫他說情:“邵叔叔,是我自己摔的,不怪他。”
“不怪他怪誰?他沒把地拖好,才會害你摔倒。”邵叔叔是跟在她父親身邊十幾年的私人司機,一向對她愛護有加,“渺渺乖,摔疼了沒有?要不要去醫院看看?”
她搖頭如撥浪鼓:“不疼,不疼,邵叔叔,我們走吧,我想去表哥家。”
邵從安這才松開了擰男孩耳朵的手,轉而護著她坐進那輛停在臺階下的黑色賓利。
車緩緩發動,窩在寬敞的真皮座椅里的徐渺渺扒著車窗往外看,太陽灑下熾熱的光,如在視野里垂下層層疊疊綺麗的金色絲縵,映得男孩稚嫩清秀的面容有一層蜂蜜般的色澤。隔著車窗四目相對,他放下捂著耳朵的手,有模有樣地朝她行了個表示感謝的抱拳禮。
沒過多久,徐渺渺又在家里看見了他。
他被邵叔叔領到她爸爸徐封榮面前,像一只被命運扼住了后頸的小雞崽,被邵叔叔按著后背按下去給她爸鞠躬,但明顯不情不愿的樣子,梗著脖子不肯做自我介紹。
辦公桌后的徐封榮很大度地揮了揮手:“算了,算了,小孩子嘛,讓他去和渺渺玩吧。”
于是邵靖馳被趕出了大人們談話的空間,下樓找到了坐在客廳地毯上玩拼圖的徐渺渺。她在拼一幅剛拆封的大尺寸拼圖,若干拼圖碎片無序地散落在四周,因為無從下手,小小的臉玩皺成了一團。
那并不是一盒適合學齡前兒童啟蒙的基礎拼圖,畫面是雪天的冰河,透明的冰層上是模糊的藍天,許多碎片都是相差無幾的冰藍色,可他偏偏一眼就能夠區分。
等樓上的兩個大人談完事,下來到客廳里,看到的場景就是兩顆小腦袋親密地挨在一起。邵從安把邵靖馳帶走后,她還頗有些不舍,趴在大落地窗上望著他們漸行漸遠的背影。晚空中浮動著藍紫色的流霞,行道樹青翠細長的枝條隨風輕搖,黃昏的光影靜默地籠罩在他的身上。
他似是有某種感應,回頭看見她還趴在窗子那兒戀戀不舍地目送自己,對她擺了擺手。
小姑娘頓時興奮起來,歡欣雀躍地舉起小手回應他。徐封榮走過來抱起小女兒,這個在生意場上手段高明狠辣的男人,也會在自己珍愛的孩子面前流露出作為父親的慈愛:“渺渺喜歡他嗎?”
“喜歡!喜歡和靖馳哥哥一起玩。”她嘴巴甜,才見了兩面,就知道喊人家“哥哥”。
“那么……”他撫著女兒軟軟的頭發,心中一直懸而未決的念頭在此刻落了地,“渺渺馬上要上小學了,讓這個哥哥陪你一起去上學,好不好?”
二
邵靖馳年長徐渺渺兩歲,照理說他們倆不該是同級。但他出生于西北偏遠的山區,那個荒僻的小鄉鎮至今還未從國家級貧困縣名單上除名,教育資源緊缺,八歲沒學上的孩子比比皆是。
來到椿城,他正好跟著徐渺渺一起,九月份去嘉立國際學校報到。
嘉立分小學部和初中部,光是小學一年的學費就高達六位數。在徐封榮的資助下,邵靖馳被安排到和徐渺渺一個班。他比班里其他孩子都年長,發育也早,個頭高出一大截,沒辦法和徐渺渺這個小不點做同桌,只能坐到最后一排。
整個小學期間沒再重新分班,無論每個新學年開學座位怎么變化,邵靖馳始終穩坐最后方。
升到四年級,徐渺渺后桌的男生換成了班里出名的調皮鬼,上課不認真聽講,喜歡拽她的辮子玩,課間會跑去樹叢里捉知了偷偷放進她的桌肚,只為了看她被嚇一跳然后眼淚汪汪的委屈模樣。
這些層出不窮的惡作劇,并不是因為討厭她,所以故意針對她,恰恰相反,徐渺渺從小就漂亮,彎眉杏眼,唇紅齒白。而這個年紀的小男生總以為欺負一個女孩就能引起她的注意。
可是徐渺渺天生一副好脾氣,人家捉弄她,她也不聲張,默默地忍下來。她越是忍耐,捉弄她的人越是得寸進尺。后來還是邵靖馳自己發現的,她雪白干凈的校服襯衫的后背上,被人用鉛筆畫滿了寓意惡劣的涂鴉,逼問下才知道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她吃了多少悶虧。
他沒有急著去找那個始作俑者理論,而是沉著臉坐在自己座位上候著。當那個叫宋兆年的男生踏著急促的上課鈴聲,匆匆從后門口溜進教室時,他不動聲色地伸出腳,在兩排課桌的夾道間絆了對方一跤。
絆就絆了,他完全沒有遮掩“犯罪現場”的意思,坦坦蕩蕩地伸直了兩條腿,抱著胳膊靠在椅背上。宋兆年臉朝地摔得狼狽,回頭看見他計謀得逞的微笑,心里的火瞬間被點燃了。
那堂課的任課老師遲遲沒來,同學們起哄地圍了一圈。
宋兆年的手還沒碰到邵靖馳的衣領,就被坐著的他反將一軍。他長臂一伸,直接薅住了對方的頭發,可憐宋兆年人還沒站穩,這下又疼得捂著腦袋嗷嗷叫喚。
連圍觀的徐渺渺都看得揪心,用手拍他的肩:“靖馳哥哥,你松手吧,他看起來好疼。”
男生聞言不僅沒松手,連眉眼也未曾抬一下,聲音淡淡:“他拽你頭發的時候有想過你疼不疼嗎?”
徐渺渺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要為欺負她的人說話:“他沒用這么大力氣,真的。”
最后還是隔壁班的老師聽到動靜趕過來,把他倆都提到辦公室訓話。
真要論起這場恩怨的來由,是宋兆年理虧在先,因此他反倒低頭沉默,老師問不出來,分別數落了幾句就放他們回去了。
幾天后的傍晚,最后一堂課下課鈴一響,老師前腳剛走,她聽見自己身后傳來金屬椅腳與瓷磚地尖銳的摩擦聲。宋兆年走過來,什么話也不說,伸過來的掌心里躺著一根棒棒糖,還是她最喜歡的葡萄味。
這是小孩子之間經典的求和手段,徐渺渺是包子性格,別人稍微一服軟,她就把從前的是非恩怨拋到了腦后。她傻乎乎地笑了一下,接過了他的棒棒糖。
看她接受了自己的禮物,男生磨磨蹭蹭,又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對折的字條遞過來。
徐渺渺正忙著拆糖果外的塑料皮,愣了愣,沒接。男生等了幾秒鐘,面色迅速漲紅,把字條放在她的桌角,便背著書包沖出了教室。
她的反應總是慢一拍,等人走了,才想起來要看看字條上寫了什么。可惜指尖還沒碰到,字條已先一步被人拿走,邵靖馳看都沒看,面無表情地將它撕得粉碎。
“老師不是教過一句歇后語嗎?黃鼠狼給雞拜年。”不經同意撕掉了別人給她的字條,他還要先發制人地教育她,“沒安好心,懂不懂?”
她嘴里含著宋兆年送她的棒棒糖,吃人嘴軟:“他不是黃鼠狼。”
“你也不是小雞。”他嘆了口氣,捏了捏她手感軟糯的臉頰,“一顆糖就能收買,天底下怎么會有你這么好騙的小豬。”
再后來班級調座位,徐渺渺說自己視力好,主動向老師要求坐到了倒數第二排的座位,與邵靖馳前后桌,臨窗而坐。
等她在自己的新座位上把東西歸置好,就到了快放學的時間點。日暮時分,夕陽斜照,教室的窗戶外霞光秾麗,兩個人追隨夕陽的目光在窗玻璃映出的影子里不期而遇,邵靖馳看見,她突然彎起眼睛笑了。
三
他們從小學一路同班到初中,隨著年紀一起增長的,還有學業上顯而易見的差距。
“這道題不是上周末給你講過嗎?一模一樣的,只是換個數字而已。”他翻出之前的習題冊,指給她看,“喏,就這道,怎么還會錯呢?”
她聲音細得像蚊子哼:“你講的時候我就沒聽懂。”
“沒聽懂你當時怎么不說?”
“我……”她小心地瞄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去,吞吞吐吐,“我怕你覺得我笨。”
邵靖馳氣得倒仰,恨鐵不成鋼地戳了下她的腦門:“你呀!”
他對她一貫有耐心,自那以后又多了一份細心,一道題講完總要再三確認她是不是不懂裝懂。徐渺渺的腦子沒他那么靈光,甚至思維和行動較之普通人也要略微遲緩一些,很小的時候便是如此。
她母親早逝,只留下這么一個孩子,所以她的父親徐封榮身為鉅榮集團的創始人,雖然在外界看來是作風強硬、說一不二的金融大亨,在家里對她卻十分嬌慣。
她學習上不長進,徐父想著也許自家孩子的天賦在別處。有錢人家的小孩“技多不壓身”,并且已經從鋼琴、美術之流,“內卷”到了滑雪和馬術這種既小眾且昂貴的愛好上面。
可徐渺渺畢竟是就連拖個地邁出第一步都能滑倒的人,她穿戴好護具,站上滑雪板,還沒上雪道,先來一個平地摔,短短十數米的距離,沒有邵靖馳攙扶著,她能連摔四五個跟頭;馬術就更別提了,她怕馬,馬場的飼養員特意牽了一匹溫順的小馬駒來,她也是躲在邵靖馳背后一個勁地往后縮。
經過多次試錯,總算找到了一樣她能學的,是大提琴。盡管她識譜有點慢,至少學琴的態度端正,徐封榮給女兒請了業內有名的老師,一對一教學,專門在家辟了間琴房出來。
別墅停電那天,趕上臺風登陸沿海,天色晦暗,暴雨如注,花園里一株木棉樹在傾盆的大雨中連根倒下,樹梢壓在了供電線路上。雨水倒灌道路,晚上的大提琴課被迫取消。
邵靖馳送蠟燭進琴房的時候,一時間沒找到她人在哪,靜悄悄的室內一片黑暗,在蠟燭的微光里,他找了一圈,才找到躲在窗簾后,抱著膝蓋,背倚著落地窗坐在地板上的女孩。
她抬眸看他,抹了把臉,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其實我今天在心里祈禱,希望于老師不要來,沒想到這么靈。上堂課她要我練習的曲子,說這堂課來驗收,我還沒練好。”
“我真的、真的花了很多時間,很認真地練習了。”她在表明態度的詞語上咬字很重,仿佛怕他不信似的,“但我就是做什么都做不好。”
說完這句話,她整個人像漏了氣的氣球,癟了下去:“我真的很笨吧。”
看著面前這顆低落的小腦袋,邵靖馳難得沉默了一下,還沒想好要怎么安慰她,女孩兒忽然睜大圓圓的眼睛,在黯淡的光照下像氣鼓鼓的龍睛金魚,手握拳,憤恨地捶了下地板:“人的個子可以長高,為什么腦子就不能變得聰明一點呢!多不公平!”
她如此義憤填膺,小臉都微微泛紅。他抿住唇角的笑意,在她面前蹲下身,順手把燭臺放在地板上,聲音溫柔得出奇:“變聰明對你來說這么重要嗎?很多聰明人努力了一輩子,也不過是為了你現在已經擁有的東西而努力。”
她眨眨眼,似乎沒明白他話里的深意。他也沒過多解釋,揉揉她的頭發:“多喝牛奶,以后吃飯不要把西藍花和胡蘿卜挑出來,說不定哪天你的智商就像身高一樣噌噌往上漲了。”
徐渺渺擋開他的手,用手指理順自己被撥亂的劉海,理著理著,不自覺地陷入了某種美好的幻想中:“如果可以像于老師一樣厲害就好了,我聽過于老師的演奏會,她在舞臺上拉大提琴的樣子真美,身上好像自帶一束光,那么耀眼……”
“你又不是燈泡,要那么耀眼干什么。”
他這人真是……掃興至極,句句拆她的臺,徐渺渺撇了撇嘴,轉過頭去不理他。
大雨在夜幕里停止,落地窗外被混沌的冷灰色湮沒,地板上燃燒的燭焰閃著星星點點的光,照亮了地上一小片雨水。在那片模糊又溫暖,有著舊膠片般的底色的倒影里,男孩一手端起燭臺,另一只手牽起女孩的手,將她從地上拉起來。
他說:“今晚于老師不來,她教你的那首曲子,你拉給我聽吧。”
一抹橙金色的跳動著的焰光映在他幽深的黑眸里,像是小小的太陽:“我很想聽。”
四
初三那年,十六歲的邵靖馳獲得全國數學聯賽一等獎,這個競賽的含金量很高,獲得一等獎的選手鳳毛麟角,將代表嘉立中學參加寒假在首都舉辦的全國中學生數學冬令營。機會難能可貴,校方專門為這次冬令營開設了數學集訓課。
邵靖馳最喜歡的科目就是數學,這讓徐渺渺非常不能理解,那些在她看來枯燥乏味的數字,卻能讓他在復雜的運算中體會到奇妙的魅力。
那天晚上,她在集訓教室的門口徘徊許久,遲遲不見邵靖馳的身影。她探頭探腦地往里張望,只看見一個短頭發女生在收拾書包。
“你好,我找邵靖馳,請問你看見他了嗎?”
“他今天沒來上課。”
“這樣啊……”她怔怔地點了點頭,“謝謝你。”
“他以后都不會來了。”
短發女生看著女孩因驚訝而微微瞪大的眼睛,忍不住告訴她:“你不知道嗎?他讓出了自己的集訓名額。”
這又是一件讓徐渺渺非常不能理解的事情。
她找不到他,只身往校門口走,學校里的人都走光了,月亮從梧桐的樹冠后升起,升到很高很遠的天邊,像綴在煙灰色薄紗上的一顆漂亮圓潤的珍珠。她的視力絕佳,借著淡如水的月光,走在校園綠道上無意一瞥,看到遠處防護網后的籃球場上似乎躺著一個人,黑黢黢的一團影子,她隱隱覺得是他,繞過去一看,果真是他。
他整個人呈大字形躺在籃球場上,劇烈運動后體力不支,喘著粗氣,胸口不斷起伏,白色校服襯衫汗濕到幾近透明,外套不知去向,撩起的衣擺下露出一截清瘦卻肌肉緊實的腰線。
徐渺渺怕他著涼,伸手把他的衣擺拉下來遮住肚皮。邵靖馳這時候才察覺到有人來了,一把捉住那只拉著他衣角的手,警覺地問:“誰?”
看到是她,他臉上防備的神情卸下來,閉上眼,問:“你怎么還沒回家?”
她在他身邊蹲下,兩只手很乖地疊放在膝蓋上:“你呢?靖馳哥哥,你怎么不回家?”
長久的沉默,久到徐渺渺以為他睡著了,伸出手在他臉上方晃了晃。他像是不堪其擾,伸手蓋住了自己的眼睛:“在想事情。”
“想什么?”
“想未來。”
“什么未來?”
“比如……”他仍舊遮著眼,聲音輕得像一拂即逝的塵埃,“要上哪所高中的未來。”
“這個啊,爸爸也問過我啦。我說靖馳哥哥去哪所學校,我就去哪所學校。”女孩滿臉高興,絲毫不為未來憂愁的樣子,說到這里,她好奇地問他,“靖馳哥哥想去哪所學校?”
話音落下,男生睜開了眼,他的視線先是投向無盡的墨藍色延展的夜空,而后往下移,落在了咫尺之距,一張被瑩白月光照耀著的臉上。
盯了她半晌,他扯動嘴角,慢吞吞地報出一個校名:“康橋外國語。”
得到答案的小姑娘笑容隨即在臉上漾開,她雙手合十,表現出了對即將到來的高中生活的向往:“那真是太好了,爸爸上次問我想不想去的學校里,第一個就是康橋呢。”
五
在康橋讀書的三年并沒有在嘉立那么一帆風順。
首先是高中的課程遠比初中復雜,邵靖馳輕而易舉可以充分消化的知識點,徐渺渺需要耗費多倍的精力。他們已經不能坐在同一間教室里,而是分開接受更適合彼此進度的教學。
其次是她從小倚仗到大的靠山,在她眼里神通廣大、無所不能的父親病倒了。所有人都瞞著她,她得知這個消息,還是通過學校食堂里電視播放的新聞。經濟頻道的主持人一板一眼地分析A股今日大盤指數,提到鉅榮集團的股價一跌再跌,跌至歷史新低,如此大幅震蕩,或與徐董事長在周一的股東大會上突然暈倒被緊急送醫有關。
那時的徐渺渺正在邵靖馳的注視下吃下最后一口西藍花,聽見徐封榮的名字以這樣一種方式被新聞報道,蔬菜卡在喉嚨里再也咽不下去。
那個昏睡在病床上輸液,臉色虛弱憔悴,鬢邊有了絲絲白發的痕跡的半百老人,真的是從前一只手就可以把自己抱起來扛在肩上騎大馬的強壯如山的父親嗎?
高考出分以后,徐渺渺的成績算不上好也不算很壞,可以留在國內讀一所普通大學,但徐封榮萬事都替她鋪好了路,這一次,是要她出國,連留學的國家和學校都已選定。
她不明白,大病初愈的父親為何執著于要把唯一的女兒趕離自己身邊。這也是她頭一次違背父親的意思,把自己關在房間里表示抗議,說什么也不肯去。
“寶貝、渺渺、乖乖……”父親在房門外哄她出來,好聲好氣地同她商量,僵持到最后實在沒辦法,像多年前那般提議道,“這樣吧,我和你邵叔叔說一聲,讓邵靖馳陪你一起去,好不好?”
“我不愿意。”
徐渺渺顯然沒想到他會拒絕,而且拒絕得如此迅速決絕,前一秒她還興高采烈地說著美國費城的氣候,以及應該準備哪一季的衣服,下一秒他便重復表態:“我不愿意。”
這么多年,他從未如此旗幟鮮明地站在她的對立面,對她說出“我不愿意”這種話。
她愣在那里,腦子一時轉不過來,微張著嘴,顯得有點呆。他們站在她家花園中的石頭小徑上,四下里是夏季郁郁青青的草坪,幾年前臺風天的暴雨刮倒的那棵木棉樹被重新栽種下去,如今花期已過,火紅的花朵凋謝后,枝杈上結出了嫩綠色的蒴果。
草木年復一年地重復著自身的軌跡,歷經凍雨和積雪,來年春天還是嶄新伊始的模樣,可是人非草木,人類出生、長大,不遵從于植物生命的循環邏輯,人是會變的,徐渺渺還沒明白這個道理。
她想不通他拒絕的理由,囁嚅著問:“為什么呢?爸爸說會給我們選個好學校的,如果你不想去費城,我們可以換個城市,或者不是美國也可以,加拿大和英國……”
男生打斷了她:“你為什么一定要我和你一起去留學呢?”
“我們一直是一起的呀。”她的心里浮出一點忐忑,可她不愿面對,用一貫撒嬌的口吻說道,“靖馳哥,我不想一個人去陌生學校。要是你不想去,那我跟爸爸說我也不要去好了。”
以退為進,這是從小到大在他身上屢試不爽的招數,她以為這一次也能奏效。
他的眉目間很是平淡,卻用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含著一絲微妙的嘲諷的語氣:“小公主,你不會覺得這個世界上所有人和事都要圍著你轉吧?”
徐渺渺再次愣在當場。
她一向知道他不是什么溫煦的性格,同學們提到邵靖馳,會稱呼他為“那個智商奇高、脾氣很臭的數學天才”。只是他的冷漠、犀利,從前不會對她展現。她起初懷疑自己聽錯了,可他就站在自己面前,用不容置疑的眼神冷冷地凝視著自己。
“你知道初三寒假參加那次數學冬令營的人,是有機會被保送七中的嗎?”提到往事,他皺了皺眉,“你爸爸怕你在新的高中不適應,才資助了我的學費,讓我陪你一起去康橋。”
他垂著眼看她,就像看著一個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人:“可是我有我自己的人生,我的人生不想也不應該和另一個人一直捆綁在一起,你明白嗎?”
一時間,從前種種如洪水奔涌而來,他的這些話如同晴天霹靂,驚得她不住地往后退,磕磕絆絆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我以為、以為你是愿意的。”
她就這么一直退,從石頭小徑退到了廊檐的陰影下,退回了六歲那年站在大理石地磚上初遇他時的那個局促而笨拙的小女孩。
風吹過木棉樹的枝頭,一些成熟開裂的蒴果露出繭白色的棉絮,發出簌簌的聲響。時值盛夏,她卻被這陣風吹得瑟瑟發抖的樣子,緊緊抱住了胳膊,她幾乎能聽見自己牙齒碰撞發出的聲音:“靖馳哥,這么久以來,我一直都是你的麻煩嗎?”
男生離去的背影僅僅停了一瞬,他只是說:“去了費城,好好照顧自己。”
六
她在費城一待就是四年,在科蒂斯音樂學院學大提琴。她的天賦一般,取得的所有進步都建立在比旁人更辛苦、更勤勉的練習上。
在賓夕法尼亞州留學的第三年,她交了第一個男朋友。
對方也是華人,姓路,名淮遠。路淮遠在音樂學院門口那條大街上的小餐館打工,也是徐渺渺常常去用餐的小餐館。第一次產生交集,是他在拖地時不小心碰倒了腳邊一桶洗拖把的污水,水潑濕了她長裙的裙擺和她放置在座位旁的大提琴琴盒。
餐廳領班是個身材健碩的金發男人,沖這個笨手笨腳的年輕男孩喊出一堆憤怒的俚語,甚至有揮著胳膊教訓他的傾向,被徐渺渺好脾氣地攔住:“沒關系的,擦一擦就好了,是我自己沒有及時躲開。”
原本站在領班面前垂頭喪氣挨訓的大男孩,聽見她的話,驚奇地抬起頭來。后來兩個人漸漸相熟,他告訴她,她是他見過的脾氣最好的客人,居然會把侍應生的過錯歸咎于“自己沒有及時躲開”。
他佩服她在科蒂斯求學,那是世界上無數著名音樂家夢想起航的殿堂,徐渺渺老實交代,是自己的父親拜托了舊友,否則憑她平平無奇的資質,連科蒂斯的門檻都摸不到。
可他堅持宣稱:“你是我認識的最厲害的人。”
他說話喜歡用“最”這個極端的修飾詞,譬如,最漂亮、脾氣最好、最厲害、拉大提琴最好聽……這世間的溢美之詞,統統被他搬來套用在她身上。
徐渺渺一開始聽到會覺得羞愧難當,自覺配不上他這些夸張的贊譽——中國人有一股祖先傳下來的骨子里的謙卑。但這個在費城土生土長的華裔大男孩的眼神是如此真摯明澈,像純凈的水晶,仿佛不信他說的話,反倒成了一種罪過。
因此在大三學年的匯報演出落幕后,當她抱著大提琴、提著禮服的裙擺下臺,被莽撞的大男孩攔住去路,他握著一束自己在家培育了小半年才開花的山月桂,花被摘下太久,有點蔫了,他緊張地扶正那些粉紅色的花苞,面露羞怯地向她告白,說“全世界最喜歡她”的時候,徐渺渺深信不疑地接過了他的心意。
在她的少女時代,她經常是自卑怯懦的,她的好脾氣被認為是好欺負,學業上停滯不前被看作是天生愚笨,很多時候她都躲在邵靖馳背后謹慎地觀望這個世界,她把他當成自己的一面保護盾,怕離開他就會受到傷害。這些她從前小心翼翼包裹起來的脆弱的特質,在遇到樂天派的路淮遠以后,統統成了她身上可愛的閃光點。
國外留學的這幾年,她偶爾也會關注國內的經濟新聞,知道鉅榮集團的形勢不容樂觀,用主持人的話說,這家老牌巨頭公司就像一艘底板滲水的大船,看著行駛平穩,說不準哪天市場上一個小小的浪頭就能刮得它四分五裂。而父親對她從來都是報喜不報憂,打足了學費和生活費,讓她無憂無慮地度過大學生涯。
金融方面她一竅不通,那些天花亂墜、似是而非的專業術語,在她的腦海里像是會蒸騰掉的水汽,一旦聽過就忘得無影無蹤。
好在本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東西。
七
初秋清晨的風吹在身上有一絲涼意,邵靖馳走出公司大樓時,外面天還沒亮,灰藍色的霧氣在直入云霄的樓宇大廈間緩慢地流動。他走了幾步,又退回來,不知怎么的,突然想仰起頭看看樓頂那兩個巨大的LED吸塑字——不分晝夜地散發著幽幽藍光的“鉅榮”。
大廈里無休止的股東會議、收購談判,內部爭權,外部傾軋,徐封榮徐董事長因病退居二線以后,人人都是生意場上互相追逐的鬣狗,為了一點蠅頭小利也能斗得頭破血流。
而這樣的日子,日歷翻一翻,已經是第四年了。
他有很多次想過要逃跑。
人生中第一次萌生逃跑的念頭,是很小的時候在西北山區那座野村,大人們為了生計累得滿臉灰黃,小孩子也刁蠻頑皮,他從未見過自己那個不負責任的父親,為了逃開那種貧窮無望的生活,媽媽將他送到大城市里的舅舅身邊,舅舅又把他推到自己老板面前,叮囑他在徐家要表現得頭腦伶俐、手腳勤快。只有這樣,他今后學業上的開銷才算有著落。他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徐封榮時,舅舅的大手死死地壓住自己的脊背,迫使自己鞠躬,力道之大,讓他覺得自己像被五指山壓住的孫猴子。
孫猴子被壓了五百年才見到唐玄奘,他只被壓了區區五秒,就下樓見到了世界上最幸運的小孩。她穿著那么漂亮華麗的紗裙,笑容天真爛漫得像從未見識過世間的任何苦難,和她在一起的時間久了,他覺得自己好像也沉入了她那個甜蜜、柔軟的幻夢里去。
徐封榮對徐渺渺毫無保留的寵愛,是他從未擁有過卻深刻祈盼著的情感。他也漸漸有了一些不該有的妄想,如果她可以自由選擇自己想學的東西,那么他是不是也可以?
他想去更高、更遠的地方,卻不得不被困在她的身旁。正如他最初想要潛心鉆研數學的夢想,到后來不得不演變成辦公桌上看不完的財報和融資計劃。
這一切因她而起,但他知道她不是有意的。
徐封榮可以是天底下最慈愛的父親,但作為商人的徐封榮,對人心的拿捏和利益的衡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他知道自己的女兒沒有經商頭腦,又絕不能容忍自己一手建立的商業帝國,最后落入他人囊中。所以他要一個絕對忠心、知根知底且親自培養的接班人。
他大學還沒畢業就進了鉅榮實習,一步步升到CEO的位置,可他手里依然沒有任何實權股份,充其量只是公司的代運營者。四年前,歷經股價暴跌的鉅榮資金鏈岌岌可危,趁著徐封榮臥病在床,各方勢力爭權,眼看大廈將傾。
當時的徐封榮做了最壞的打算,為了防止公司債務清算影響到徐渺渺的未來,決定將她送出國留學。他當然不能跟她走,可徐封榮不愿丟掉“慈父”這個形象,那么壞人只能由他來做。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開始動心的,才會甘愿替她這個小笨蛋收拾這樣大的爛攤子。
還記得在臺風天停電的琴房里,她隱身在黑暗中偷偷哭泣,質問自己為何不夠聰明,又不夠耀眼。那是第一次,他拉過她的手,就好像牢牢攥住了生命里名為羈絆的那條線,再也無法輕易離開。
至于他的報酬,她早就已經交付過。
那晚暴雨傾落,月光盈地,她只為他一人演奏了一首不太熟練的《G弦上的詠嘆調》,是他此生聽過最動聽的大提琴曲。
編輯/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