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糍

作者有話說:美好的事物總是數量有限,總要有人來承擔那些遺憾和不堪,盡管如此,依舊要相信世界不壞,因為我們還懷揣著愛與夢想。
可能從一開始,他就是游走在子午線上的黯淡星,止于南北,不見東西。
對于那顆能帶來光和熱的星球,他永遠觸不可及。
1
曲凌瀟站在曼哈頓街頭熙來攘往的人潮中,等待來接她的人。
她即將從哥倫比亞大學法學院畢業,這是她畢業前進行社會實踐的最后一個課題。
不到五分鐘,一輛黑色轎車停在她面前,降下車窗。駕駛座里坐著個頭發染得烏黑的老者,他的面相并不像一般的歐美人那樣深邃立體,笑起來呈月牙形的眼睛溢著光,相當和藹,很容易便能看出那是張東方面孔。
他講一口標準的美式英語:“請問是曲小姐嗎?”
“是的,我是。”曲凌瀟立刻回復。
“好的,請上車。”
曲凌瀟剛系上安全帶,老者便開始介紹:“我是梁家的管家,姓周,大致的情況相信你已經了解,但是少爺那邊可能需要你多費點心,他有一定程度的自閉癥。老實說,你已經是我們請來的第十七個律師了。”
曲凌瀟有些愕然:“是之前的律師不好?”
“不。”周管家神情微頓,“是少爺他不肯配合。他不愿意和人交流,也不想和一個外人去討論他到底有沒有謀害自己的親生父親,更別說財產分配問題,他好像對什么都無所謂。”
曲凌瀟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找律師的事情是我自作主張的,少爺本就少不更事,而我年紀又大了,守不了他一輩子。況且我只是一個管家,人微言輕,這些事情我也沒法摻和,所以希望你能幫幫他,他是個可憐的孩子。”
說完這些,他很輕地哽咽了一下。看來,他和口中的這個小少爺主仆感情很深。
“放心吧,周先生,我一定會盡力的。”
沒多久的車程,車子很快在一個典雅別致的院門前停下。
在這個寸土寸金的地方,這所房子竟與周邊緊密相接的高樓隔絕開來,獨成一棟,且占地面積不小,可見這戶人家家境殷實。
臨進門,周管家還在給曲凌瀟打預防針:“少爺有時候可能不太懂事,要是他說話做事冒犯了你,請你一定多擔待,他其實是個很好的孩子。”
曲凌瀟哈哈一笑道:“放心,我不會和小孩子計較。”
2
周管家領著曲凌瀟穿過大得有些空曠的客廳,來到二層的一間房前,一個穿著寬松白T恤的大男孩兒正坐在房門口的地板上鼓搗著一堆零散的樂高玩具,儼然能看出他正在拼的是一架構造復雜的戰機。從周管家給來的資料上,曲凌瀟已經知道他的名字——梁京澤。
覺察到有人走近,男孩兒抬起頭來,禮貌地叫了一聲:“周叔。”
是好聽的外文腔,他隨即保持沉默,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曲凌瀟的存在。
她主動向男孩兒伸出手,說:“你好,我叫曲凌瀟,哥倫比亞法學院的應屆研究生,是你本次案件的代理律師。”
誰知,梁京澤竟然將門口的積木往里一推,“砰”的一聲甩上門,將二人隔絕在外。
曲凌瀟無措地轉過頭,周管家的眼睛又笑成了一對月牙兒,笑道:“哈,他在跟你打招呼呢。”
曲凌瀟呵呵干笑了兩聲,果然是大戶人家,打招呼的方式也這么的與眾不同。
曲凌瀟白天來別墅這邊,晚上回學校。在梁京澤身邊周旋了幾天后,她發現這個少年不是一般的難搞。無論她怎么跟他解釋法律因果、講解利害關系,他都充耳不聞,就像周管家說的那樣,他真的對自己的處境和資產完全不在乎,假設哪天真有警察來到他家,強制他搬離這里,他也會坦然、從容地拎包走人。
在他的眼里,全世界都沒有他的積木重要。曲凌瀟悄悄給他取了個外號:積木少爺。
一個好的律師,體現在他豐富的法律知識和超脫的業務能力,但若少了當事人的配合,案情也很難推進。而眼下這個當事人豈止不好溝通,完全就是零溝通。
唯一的辦法便是,他不說話,那就逼著他說話。
于是她有了一個大膽的計劃。她和周管家做了商量,將宅里的用人們全部放假一周,周管家也借口家中有事離開幾天,斷了梁京澤一切的飲食來源和精神依靠,剩下的就交給她來辦。
3
梁京澤隔天起床后難得下了趟樓,但他驚奇地發現,平時活動在家中各個角落的用人們全部消失了,就連周管家也不見了蹤影。他覺得奇怪,剛往玄關那處去查看,就遇見拖著行李箱從外面進來的曲凌瀟。
在客廳見到他簡直比蜀道還難,曲凌瀟喜出望外:“今天怎么突然愿意下來了?”
梁京澤不理她,扭頭就要上二樓。
趁他還沒跑遠,曲凌瀟快言快語地說道:“你是在找周叔他們嗎?他們都回家了,這里現在除了你,就只有我在,有什么需要直接找我。”
稍后周管家打給梁京澤的電話中,也證實了這一點。
梁京澤當然不會找她,于是在沒有人替他送來一日三餐的情況下,他真的就在房中餓了一天,直到第二天,他才去敲了搬來自己房間隔壁的不速之客的門。
曲凌瀟一點兒也不意外,開門后也不說話,靜待下文。
梁京澤掙扎片刻,終于開口說道:“我餓了。”
曲凌瀟這才笑了,道:“行,我去給你做飯。”
飯桌上,曲凌瀟將一份三明治和牛奶推到他面前,開始跟他約法三章。
“從今天起,每頓飯你都必須來餐桌上吃,不能再讓別人給你送去;其次,之后你每天能夠得到的食物要用你跟我講話的次數和時長來計算,否則就餓著。”
她說這些的時候,梁京澤也不反駁。直到他將盤中的食物吃完,用餐巾紙優雅地擦凈了嘴,才用他那干凈的少年嗓音說道:“曲小姐,你應該清楚,你只是周叔請來的一個代理律師而已。客觀來講,我是給你報酬的主顧,你無權過問和干涉我的個人生活,若你一味打擾,只會被扣工資。”
這是近十天以來,梁京澤說得最多的話。
不得不說,他嚴肅起來的樣子雖然有些冷漠,但因為生得好看,且儀態端正,舉止得體,天生一副貴少爺風范。
曲凌瀟被他逗笑了,雙手抱胸,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社會實踐的本質是法律援助,本身就是不收錢的,也就是說,我現在做的一切都是出于人道主義,對以你為代表的缺愛兒童進行關懷幫助,所以你的說法根本威脅不到我。”
梁京澤有些詫異,雖然他并未踏足社會,但這種只干活不拿錢的故事著實很聳人聽聞。
只聽曲凌瀟又說:“與其想著怎么趕我走,不如想想怎么洗脫弒父嫌疑吧,少爺。”
4
梁京澤怎么也沒想到,有一天,他竟然需要靠說話來換飯吃。
復雜生物曲凌瀟制定了一張表格和一個古怪離奇的公式,用他說話的字數經過換算之后得出他當日的食物清單。
為了防止他餓死,曲凌瀟主動為他提供了獲得食物的機會。
她帶著電腦去到梁京澤那里,靠著墻壁坐在他房門外的地板上,結合從周管家那里得到的相關資料,開始撰寫答辯狀。
而“積木少爺”絕非浪得虛名,始終不厭其煩地“閉門造車”。
曲凌瀟終于還是沒忍住,問出了那個困惑她已久的問題:“你就沒有假期作業嗎?”
梁京澤不大情愿地接話:“寫完了。”
“這么快?你全部會做嗎?有沒有不會的?”
“那些看一眼就能出答案的題,不會的應該是傻子吧?”
曲凌瀟:“……”
她想起周管家跟她說過,其實梁京澤在上半年就已經高中畢業,但因為沒想好大學要學什么專業,所以又回去讀了個高三。
高中的課程并不是像幼兒園那么容易,他說不會的是傻子,看來世上的傻子真多。
恰好快到飯點,梁京澤問曲凌瀟中午吃什么。她忙于工作,隨手拿過草稿紙在上面劃拉幾下,再和表格一對照,得出結論:“意大利面和半份水果沙拉。”
梁京澤想了想,眉頭一皺:“不對,應該還有一只雞翅。”
于是曲凌瀟又算了一遍,結果確實如此。她合上電腦,欣慰地說道:“能發現我的錯誤,是個好孩子,嗯……那就再獎勵一根香蕉吧。”
午飯之后,周管家打來電話詢問梁京澤的近況,他看了旁邊的曲凌瀟一眼,毫不避諱地用英文說:“她真是個討厭的女人。”
曲凌瀟聽完,不厚道地笑了。
本以為自閉少爺梁京澤會就這么被她收服,但她還是太異想天開,從來無法無天的梁少爺也有他的應對策略。
本著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高尚情操,梁京澤沒有考慮過在所有人都不在的情況下,要是喪失了曲凌瀟這個免費勞動力,會給他帶來什么后果。所以在某晚她洗澡的時候,他不管不顧地關掉了客臥浴室的電源,全身都是泡沫的她咬牙在黑暗中用冷水洗完了澡。
為此,梁京澤得意了一晚上。
第二天,事先設想好的女潑婦找上惡作劇王子大吵大鬧,甚至大打出手的戲碼并沒有上演,只是梁京澤在開門時發現他的門上貼了張便利貼,上面寫著:美少女戰士是打不死的!
不過,有仇不報非君子。
趁他下樓吃飯,曲凌瀟溜進他的房間做了點小動作。她將一輛黑白相間的跑車造型的樂高重新拆裝,拼成了一只憤怒的小鳥。
待梁京澤回到房里,看見那只胖到不忍直視的肥鳥,頓時怒火中燒,感覺它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無法形容的愚蠢。他惱羞成怒地將它一腳踢開,小鳥從他的腳邊一路滾到了墻角,挨著旁邊一個置物架,半身不遂一般支棱著身體,看起來就更蠢了。
這一動作,也使他看見了在小鳥后背上還貼著張便利貼,上面寫了三個字——梁京澤。
之后他便聽見了曲凌瀟肆無忌憚的笑聲。
梁京澤臉都快氣綠了,憤怒道:“你真是我見過最討厭的人。”
5
此次雙方交火的代價,便是不明周期的冷戰。
曲凌瀟埋頭工作,至于梁京澤,都懶得去理會那只蠢笨的肥鳥,直接抱出了一箱新的樂高。
薄暮黃昏時候,與窗外暮色一同襲來的,還有曲凌瀟那莫名的頭暈、頭疼。她自認身體素質極好,一點小病痛根本無傷大雅,但當她想堅持寫完該段陳詞時,思維已經完全跟不上趟。她終于承認,自己可能需要休息一下。
她收了裝備回到房間里,一股腦兒地撲到床上,難以自抑的眩暈感包圍著她,整個屋子都在天旋地轉,她很想睡上一覺,但進門時忘記關掉的白熾燈盡職盡責地散發著光亮,感光的狀態下,她又睡不著。上床后就癱掉的身體實在無力支撐她爬向床邊摁下床頭柜的開關,她嘆了口氣,自暴自棄地喊了一句:“有鬼嗎?幫我關一下燈唄,用冰激凌作為答謝,冰箱里自取。”
“啪”的一聲,燈真的關了。
曲凌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來的時候已經明顯感覺好多了。她從床上起身,額上掉下一塊亂七八糟疊成一團的毛巾。
她出了房門,朝著一個方向去,“積木少爺”已經完成他的上一件作品,開始一個新的征途,嘴里正叼著她前一天買回來的冰激凌。
曲凌瀟:“少爺,這個冰毛巾是你幫我敷的嗎?”
梁京澤咬了口冰激凌,頭也不抬地答:“是鬼替你敷的。”
曲凌瀟皮笑肉不笑地說:“謝謝這位帥氣的鬼少爺。”說完,也不再理他,徑直去樓下廚房做飯。
她從冰箱里拿出雞蛋和西紅柿,著手準備食材,待鍋里飄出第一縷香氣時,一個平淡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你的番茄雞蛋面可以給我一份嗎?”
曲凌瀟一回頭就看見梁京澤倚在廚房的門框上,以一個悠閑舒適的姿勢靠著,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她有點奇怪,明明外面的天還沒黑,他怎么又餓了?她便疑惑著轉頭看了一眼刻鐘,這才猛然驚覺已經是第二天下午。她非常愧疚地再往鍋里加了一人份的面條,與此同時,她恍然大悟了另一個問題:“你會講中文?!”
這些年,隨著越來越多的華人在曼哈頓定居,大量孩子從出生就待在這里,講不利索中文是常有的事。而梁京澤這個土生土長的曼哈頓居民,竟然能講一口標準的普通話,確實出乎她的意料。
梁京澤簡單地解釋:“我媽還在的時候,我們都講中文。”
6
似乎從那碗番茄雞蛋面開始,她和梁京澤的關系好了很多。加上之后都用中文交流,母語的親切感更拉近了他們的距離。
梁京澤甚至主動邀請曲凌瀟進自己的房間工作,還特意空出一塊地方來供她使用。
梁京澤說:“之前那些律師,沒有哪個像你這樣陰魂不散的。”
“他們是為了打贏這場官司,從中拿到高額報酬,而我是為了完成課題申請提前畢業,需求不同。”
“畢業?你今年多大?”
“二十一歲。”
梁京澤停下來看了她一眼,問道:“二十一歲就碩士畢業?你幾歲讀的書?”
曲凌瀟癟了癟嘴,回答:“我上的少年班,十九歲大學畢業,之后就出國念碩士。不出意外的話,再有兩個月我就能回去了。”
梁京澤默然。他這個年紀的曲凌瀟都快大學畢業了。他不再發言,將一塊尖尖角的積木搭上城堡,給它封了頂。
曲凌瀟的余光漫不經心地掃過他,狀似隨意地說道:“我聽周叔說,你有個小名叫九霄,那我就叫你小九吧。”
不說話她就當他默認了。
梁京澤收起已經完工的城堡,坐到曲凌瀟身邊看她寫文稿,隨口問她:“大學好玩嗎?”
曲凌瀟想了想,如實說道:“談不上好玩,但如果有志同道合的朋友,學習上互相幫助,周末一起約著去做喜歡的事情,也還不錯。”
“我們有時候還會聚在一起研究星座。”她看向梁京澤,“比如你是獅子座,生于8月12日,那時候正是英仙座流星雨旺期,說不定你母親生你的時候,天上正有群星劃過,而你就是其中一顆。”
“那你呢?”
“我是天秤座,是完美主義者。”她指了指梁京澤床上亂七八糟的衣服,“就像這些,還有這些,我是很看不慣的。”
最后,還是曲凌瀟和他一起,將被他弄得慘不忍睹的屋子收拾干凈,并將每件衣服規規矩矩地疊成方塊放進衣柜里。
曲凌瀟一邊替他收拾殘局,一邊意有所指地說:“獅子座的人好勝心都是極強的,所以自己的東西就一定要拿回來。”
梁京澤明白她話里有話,沉默著沒有開口。
7
七天很快過去,但好在梁京澤那些被曲凌瀟矯正的陋習沒有隨著周管家等人的回歸而重新歪曲。反倒是周管家,對梁京澤這幾天的變化尤其震驚。
隨著約定的開庭日期越來越近,留給曲凌瀟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于是她不得不找到梁京澤,開始跟他談正事。
“從現在開始,我問的每個問題你都要如實回答,這關系到你能否洗脫嫌疑和財產的分配問題。”
“這很重要嗎?”
曲凌瀟用恨不得一錘敲破他的頭的語氣說道:“當然重要!”
梁京澤看著兇巴巴的曲凌瀟,有點委屈地應道:“哦。”
曲凌瀟有感覺,不知從什么時候起,“積木少爺”有點黏她。她并沒有捕捉到這種發生在她和他之間情感的升華,更沒有覺察到自己心境的變化。
直到有一天,她如往常一樣抱著電腦檢索法條,字斟句酌地修改她的答辯狀時,梁京澤湊近,從背后抱住她,將頭埋進她的頸窩里輕聲呢喃:“我們在一起吧。”
心臟劇烈跳動的同時,她才意識到,原來他們一起埋下的一個叫“合作”的寶箱脫下了外殼,里面一顆叫作愛意的種子生根發了芽。
梁京澤的家庭有些特殊,祖父母是純正的中國人,多年前移民美國定居,一手創立如今的梁氏集團,夫妻二人有個獨子,也就是梁京澤的父親。據周管家描述,他的父親曾在學生時期交了個洋人女朋友,不過并未修成正果,接手梁家以后,梁父和他的母親成婚并生下了他。
但幾年之后,梁父那個洋人女朋友突然找上門,并帶回一個半大的少年,說是梁父的孩子。同年,梁夫人因病去世,當時梁京澤還不滿十歲,自然而然的,那個洋人便成了他的繼母。
在繼母和并不友好的哥哥的雙重打壓下,梁京澤的生活并不好過。他變得自閉起來,和父親的交流也越來越少,最后的局面就是如今這般,只有一個從祖父時期就一直跟隨的年邁老管家尚且陪著他住在這棟別墅里。
然而就在年初,梁父罹患癌癥,幾次手術之后身體每況愈下,繼母把他安排在曼哈頓一家私人療養院接受治療,靠著藥物和儀器的維持。他本可以再活一年半載,但不久前他突然離世,據醫院護工指認,他死前見的最后一個人就是前去看望他的梁京澤。
于是梁京澤的繼母和哥哥便用此事大做文章,堅持認為是梁京澤不孝弒父,并想借此讓他凈身出戶。而那家私人療養院的監控記錄被人動了手腳,在他進入病房之后那一個小時的視頻不翼而飛。
“你能跟我說說當時你去看望你父親那天的具體情況嗎?”
梁京澤看著曲凌瀟,小聲解釋:“我走的時候,他還好好的。”
曲凌瀟抱住他:“我當然知道和你沒有關系,只是……我們缺乏證據。”
8
曲凌瀟開始在療養院和梁家之間來回奔走,找尋證人、證詞,搜集著一切和事件有關的消息,但對他們有用的并不多。似乎有人刻意將這些線索擦除,唯獨把弒父的矛頭指向梁京澤。
她無計可施,坐在房里愁眉苦臉。
“目前我們已有的資料和能夠支撐我們立場的法律條款遠遠不夠,若是真的當庭對證,勝算不大。”
梁京澤看出了她的焦慮。這并不是意味著她不夠優秀,而是在證據面前,再巧舌如簧的辯詞都是徒勞無功。
梁京澤沉思良久,最后起身去往房間一角,在堆積如山的衣柜里翻出了一袋東西交到曲凌瀟手上:“加上這些夠嗎?”
那是一份梁父生前親手書寫下的遺囑,里面明確表明了這所房子在他死后歸于梁京澤所有,和一個存了當天梁京澤進入療養院之后的監控記錄的U盤。
曲凌瀟一愣。原來,他什么都知道。
梁京澤重新躺回她身邊,說著些和官司不搭邊的話。
“你想好七夕要送我什么禮物了嗎?”梁京澤眨眨眼,說道,“我可是早就準備好了,這是我們一起過的第一個情人節。”
曲凌瀟看著他以自己的腿為枕,像個小孩子一樣噘嘴玩著她的衣角,原本醞釀了許久的話幾番欲言又止。
她輕輕抓起他的手:“小九,你想去中國嗎?”
梁京澤睜著大眼睛看她。
“我……我是說,如果哪天你什么都沒有了,我可以帶你回中國,負擔你的一切,你愿意去嗎?”
還沒等梁京澤明白這句話的含義,曲凌瀟就消失了,正如她來時毫無預兆一樣,她走得也悄無聲息。與她一同消失的,還有他們一起搜集整理了許多天的證據資料,包括他藏了大半年、沒告訴任何人的那份遺囑。
而這時,距離開庭只剩下兩天。
他無法否認,幾次將整座宅子翻得底朝天之后,從未有過的慌亂感一瞬間侵襲了他,從腳尖一直沒過頭頂,悶得他喘不過氣。
宅里的女傭被他幾近發狂的狀態嚇得不輕,周管家也茫然無措地跟在他身邊小心安撫。但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發了瘋在找的,究竟是那些東西,還是那個人。
9
曲凌瀟坐在中央公園的長椅上,用半把麥子喂著一只落單的鴿子。此時已近黃昏,這處稍偏一點的角落人已經不那么多。
一個身量修長的人影漸漸地向她靠近,在離她幾米遠的地方停下,徹底擋住了落日的余光。
看清來人后,曲凌瀟有些意外。她四下環顧一周,發現確實只有梁京澤一人前來,身邊沒有跟任何的用人或保鏢。
她將手里的麥子輕輕丟到地上,任由那只鴿子自主啄食,然后慢慢站起身。
梁京澤往前走了一步,倦音難掩:“我想吃番茄雞蛋面了。”
曲凌瀟早已做好被他放聲斥責的準備,沒想到等來的卻是這么一句撒嬌似的話,她瞬間紅了眼眶,在眼淚流出來前又極力忍住,只說:“明天開庭,我不能陪你去了。”
他又近了一步,問道:“為什么?”
曲凌瀟由悲轉怒,不知他是真傻還是裝傻,她沒去接他拋來的橄欖枝,而是將血淋淋的事實狠狠扔在他面前。
她講了一個家中生變的法律系女學生接受一個富家公子和太太給出的條件,刻意接近他同父異母的弟弟,贏取他的信任,騙走他手中可以證明清白的關鍵證據和財產分割遺囑,以此讓他分文不取的離開這個豪門的故事。
不用說梁京澤也知道,故事的主人公就是曲凌瀟。至于那個富家公子和太太,就是他的哥哥和繼母。
他們要想得到屬于他的那份財產,比起買通法官這種鋌而走險的方法,找一個沒有背景的年輕律師披著幫他的外衣來連哄帶騙的確更為保險,且因為同是中國人,他們彼此會生出一種天然的信服力。
“每個主動接近你的人一定都帶著目的,以后再遇到,別信了。”
梁京澤沒再向前,如雕塑一般定在了原地。
久久的相對無言后,還是對面那個男孩兒率先開口打破了沉寂,沙啞的嗓音仿佛一夜沒睡。
“曲凌瀟,從小到大,遇見的所有人中,我還是最討厭你。”
梁京澤站在黃昏里,那雙永遠如星空一般盛滿了碎星星的明亮雙眸第一次泛起了淚光。
她告訴他,屬于自己的東西就一定要搶回來。現在,她卻親手拿走了本該屬于他的一切,他的聲譽、父親留給他的唯一用來遮風擋雨的住所,以及近二十年來他情竇初開的心。
“討厭就對了,記住你現在說的話,不要哪天我隨便做點什么事,你就又感動得像口香糖一樣黏著我。”曲凌瀟慢慢地開口,唇邊笑意淺淺,她道,“所有處心積慮騙你的人,都不值得同情。”
第二天開庭,梁京澤獨自坐在被告席上,旁邊站著臨時抓來充數的律師,周管家坐在旁聽席上惴惴不安。整場庭審他都心不在焉,根本沒去注意法官和審判員說了些什么。
但奇跡的是,那場官司他竟然莫名其妙地贏了,法官宣告他父親的死亡和他沒有任何關系,并遵從遺囑將那所位于曼哈頓中心的宅子判給了他,除此,他還得到了梁氏集團百分之十五的股份。
單憑這些東西,完全能夠保障他兩輩子衣食無憂。
但他的心里,好像空了一塊。
他從法院出來,渾渾噩噩不知目的地朝前走,律師在后面追上他,握著他的手,激動地說道:“梁先生,最后那份資料和答辯狀真是太重要了,能有這個結果真是遠超出我的預期,祝賀你!”
時代廣場永遠萬人空巷,第五大道依舊車水馬龍。
曲凌瀟回到學校辦理畢業手續,提前結束了她在異國他鄉為期三年的求學生涯。她將宿舍的床鋪收拾得干干凈凈,清理掉自己所有不必要的物品。金字招牌一般的履歷是她回國后的敲門金磚,兩年多的時間,她在這邊收獲頗豐,說起來,應該沒有遺憾。
只是本來衣袋里裝著兩張回國的機票,最后她只帶走了一張。
尾聲
這天,梁京澤起了個大早,找家中的女傭要了個行李箱,并從屋子里翻出一些擋塵的白布,將他展示柜中那些拼好的樂高模型遮得嚴嚴實實。
周管家見他在忙活,詫異他為什么沒找女傭來替他做,急忙上前去接,但他斷然拒絕了他的幫忙,笑著說:“沒關系,我自己可以的。”
于是周管家只得立在一旁,默默地看著他蹲在地板上,動作很慢地將一些衣服和個人物品疊起來放進箱子里,每個細節都是曲凌瀟平日里做事的影子——衣服一定要疊成豆腐塊,外套一定要放在牛仔褲的上面。
周管家隱隱感覺到什么,但還是一如既往、很和藹地對他笑:“少爺這是要出遠門?”
梁京澤抬起頭來,同樣報以一笑,陽光的笑容使得他少見的有了這個年紀本該洋溢的青春氣息,他道:“對,我想去中國。”
周管家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問道:“是去找瀟瀟小姐嗎?”
梁京澤沒有答話,許久之后,他才小聲應了一句:“嗯。”
周管家手中捏了份這日的早報,聞言,他悄悄將那只手背到了身后。
梁京澤收好東西站起身來,從抽屜里拿出一張銀行卡鄭重地交到周管家手里,誠摯道:“周叔,這么多年來謝謝您的照顧,我已經申請了中國的大學,不出意外的話,以后的歲月我將在中國定居。這張卡里有足夠的錢,夠您的孫子在美國讀完一流大學的一切費用,以及保障您二老順利安享晚年,至于這個房子,你可以住到任何時候。但您若是愿意,歡迎您來中國。”
周管家手心攤著那張卡,心里五味雜陳,他瘦弱的手臂輕輕發著抖,一時忘記了下一個動作。梁京澤微微一笑,將他的五指收攏放下,然后拎著行李箱出了門。
別墅大門關上的那一刻,周管家再也無法抑制心中的悲痛,靠在身后的墻上老淚縱橫。
這日晨間早報的頭版次條上,報道了一則當地新聞:一名就讀于哥倫比亞大學法學院的中國女留學生于昨日凌晨遇害,死于槍殺。
她最后,還是沒能忍心按照原定計劃拿走他的一切,而是盡了一個人民律師的本職,替她的當事人盡可能地爭取到了最大權益。
那份精心改過的答辯狀和遺囑等一干物品,是在當天開庭前曲凌瀟親手送到法官手里的。于是,梁京澤理所當然地贏得了官司,而她也因此惹怒了那位繼母,在去往機場的回國之路上,被一伙不明身份的流竄歹徒持槍圍堵……
梁京澤登上飛機,踏上了一條陌生的旅途。他堅信,在那個遙遠但親切的地方,有他期冀已久的美好未來。
但他并不知道,曾穿破層層寒冰,在他心底生根發芽的花、樹已經失去生機,隨著他的離去,孤獨地留在了大洋彼岸。
可能從一開始,他就是游走在子午線上的黯淡星,止于南北,不見東西。
對于那顆能帶來光和熱的星球,他永遠觸不可及。
編輯/貓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