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來的人生

朱關良

20世紀70年代，沂蒙山區有個叫王永亮的小伙子，他的母親走得早，父親又得了絕癥。父親臨終前交代：“我死后，你去東北投奔你表叔吧，那里好活人。”說完，父親拿出一個筆記本——老爺子年輕時是遠近聞名的果木把式，可這幾年糧食都不夠吃，哪有地方種水果？他只好把記載著一生經驗的筆記本傳給兒子，希望有一天，種水果的技術能在兒子手上發揚光大。

處理完父親的后事，小王帶著對未來的憧憬，坐上了去東北長白山方向的列車。

火車到了東北地界，在一個車站停了一會兒，又緩緩啟動了。小王正趴在車座上昏昏欲睡，忽然聽到有人大喊“抓小偷”，他一激靈坐起來，只見一個光頭正慌慌張張地向車頭方向逃跑。

小王來不及多想，大喝一聲“站住”，起身追了過去。

火車剛駛出車站，速度不是很快。兩人跑了幾步，那小偷突然掏出一把鑰匙，迅速打開車門跳了下去。小王見狀，毫不猶豫地緊隨其后也跳下火車。這時有人在身后的火車上喊了一聲，小王匆忙回頭看了一眼，只見是一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年輕人，正焦急地跺著腳，顯然是失主。但此時火車速度越來越快，眨眼工夫，已經開遠了。

小王有些功夫底子，身體素質也好，竟一口氣追出去五六百米。小偷跑不動了，掏出匕首轉身刺了過來。小王躲閃不及，被刺中了腹部，但也顧不上疼，死死抓住小偷拿刀的手，一個腿絆將他掃倒，單膝壓住了他的脖子。

這時候，車站里跑出來的兩名警察也到了，他們擰住小偷的胳膊給他戴上了手銬。小王見狀，一口氣終于泄了，眼前一黑昏死過去。

等小王醒過來已經是兩天后了。他睜開眼睛，看到一個老警察正坐在病床前，喊著他的名字說道：“你真是好樣的，你抓住的這個家伙，犯了多起搶劫、強奸、盜竊的重案！這人心狠手辣，身手敏捷，我們抓了好多次都被他逃脫了。”

小王不好意思地謙虛了幾句，忽然好奇地問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呢？”

老警察拿著個小紅本本說道：“我們從小偷身上搜出了你的退伍證，這上面有你的名字呀。”

“啊？”小王吃驚地看過去，只見上面赫然寫著一個名字——王勇亮。

小王擺著手說道：“搞錯了，我是永遠的永，這上面寫的是勇敢的勇。”老警察笑了：“字錯了不要緊，音對就行，我看你本來就很勇敢嘛！”

小王正想解釋，護士推著車子進來了，對老警察說道：“同志，病人剛剛蘇醒，需要靜養，不能說太多話。”

老警察笑了笑，又對小王說：“我姓李，是車站派出所所長。你先好好休養，等好了再說。”說完，他也不給小王回話的機會，起身便走了。

小王身體底子好，挺嚴重的傷，在醫院住了十天就好得差不多了。他從醫生口中得知，自己的住院費是李所長墊付的，心里非常不安。可他追小偷時太急了，也沒顧上帶包，身份證明和有限的幾張鈔票都落在火車上了，咋還人家醫藥費呀？

這時李所長來了，看著小王兩眼放光，親切地問道：“小伙子，我給你找個活兒，你干不干？”

小王立刻答應了：“干！我得掙錢，把您墊付的醫藥費還上呀！”

李所長笑得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縫：“這活兒可有點兒危險呀……”

“我不怕危險，給錢就行！”小王滿口答應著。

等小王出了院，李所長就領著他上崗了，干了好幾天小王才反應過來，自己居然稀里糊涂地成了一名鐵路警察。

小王也沒多琢磨，心想這活兒好呀，既能抓壞人又解決了生計問題，真是因禍得福！他身手好腦子靈，很快就成了所里的骨干。

等領工資時，小王傻眼了，他原本以為自己是臨時工，拿不到多少錢，不料竟跟正式警察拿一樣的錢！

小王找到李所長打聽原因，李所長笑呵呵地說道：“我確實幫你向組織說了些話，你是退伍軍人，還有個三等功的軍功章，當鐵路警察也算合情合理嘛！”

小王一愣：“什么軍功章？”接著他忽然反應過來，長嘆一聲：“所長呀，搞錯了！證件和軍功章都不是我的，是人家失主的！”

聽小王說完事情的來龍去脈，李所長也傻眼了，他思忖半天，說：“失主回到地方，自然有武裝部替他證明身份，不影響啥。你自己沒個著落，又是個干警察的好苗子，干脆將錯就錯吧。你要是過意不去，就多抓小偷多立功，一定要對得起你穿的這身衣服！”

所長這么說，小王也只能聽他的。從此之后，他工作起來更加努力了，被大家稱為拼命三郎，十年下來抓過的小偷數都數不清，身上也留下了十幾處傷疤。

慢慢地，小王變成了大王、老王，他的職務也從普通民警變成了所長、處長，受到了無數次的嘉獎和表彰。但他心里，一直惦記著那個被“復制”了身份的退伍兵，總覺得自己竊取了別人的人生。他始終把那枚軍功章放在身上，利用工作之便，到處打聽“王勇亮”的下落，想把東西還給人家。

時間一天天過去，轉眼到了90年代。這年五一勞動節，王處長被評為省勞模，到省城參加表彰大會。只聽主持人宣讀著勞模名單：“……王勇亮……咦，怎么有兩個王勇亮？”

王處長此時已經走到了臺前，聽到主持人的話，和旁邊的人同時停住了腳步，兩人對視一眼，異口同聲地問道：“你也叫王勇亮？！”

“是呀，真巧，幸會！”兩人握了握手，互相打量著走上了舞臺。

主持人也對這種巧合感到驚訝，她笑著說道：“兩個王勇亮，一位是人民衛士，保一方平安;一位是水果大王，帶領家鄉人民共同致富！同樣的名字，同樣的光榮！”

王處長腦子里如同劃過一道閃電，他激動地看著旁邊的水果大王，已經確認了答案。輪到自己講話時，王處長平復了一下心情，緩緩開口道：“我現在的人生，要感謝一個人……”

觀眾席中鴉雀無聲，大家都在靜靜地聽著這段離奇往事。

王處長動情地訴說著，從懷里掏出那枚軍功章，鄭重地遞給水果大王：“這么多年，我一直很內疚，總感覺黨和國家給予我的一切，都是從你這里偷來的……”

“嗐！”水果大王跺了一下腳，“兄弟，你這就說錯了！我能有今天，還要多感謝你呀！”

他從懷里掏出一本發黃的筆記本，笑著說：“我參軍后，各項訓練都不達標，天生不是那塊料，后來就被派去養了三年豬。有一次發大水，我為了搶救豬，腿受了傷。這才得了個三等功。那年在火車上，我的東西被偷走了，你也跳下了車，本來我收拾了你的東西，是想有機會能還給你的，誰知到地方后因為我腿的毛病，那邊也不好安置我。走投無路之下，是你包里的這本筆記讓我找到了人生的方向呀！”

接過彼此失而復得的東西，兩人一時間百味雜陳。一次角色的錯位，卻讓他們各自找到了最適合自己的人生，命運的安排真是讓人難以猜測。

選自《傳奇·傳記文學選刊》20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