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魔鬼打交道的人

張紅玉

1942年初夏之夜，上海“一品香酒樓”燈火通明。酒樓東北角坐著兩個微醺的男人，從臉色和神態上可以看出，今天他們是在開懷暢飲。這兩人的身份相當特殊：一個是中共地下黨員盛慕萊，另一個是汪偽海軍駐上海辦事處主任葉樹初。奇怪，這本是兩股道上跑的車，今天怎會像老友一般在此觥籌交錯？

原來，前幾天盛慕萊接到上級黨組織命令，要他想盡一切辦法、利用各種手段，打入汪偽海軍駐上海辦事處，開通上海到根據地的地下運輸線。于是，盛慕萊想起，兩年前新四軍派他到上海負責采購工作時，曾與汪偽海軍駐上海辦事處主任葉樹初打過交道，知道此人極貪，當初曾給他送過不少禮。確定目標后，盛慕萊對葉樹初展開了猛烈的進攻，連續三天又是請客又是送禮。

此刻，盛慕萊向葉樹初不斷地敬酒：“來來來，葉主任，雖說兩年多沒見，但兄弟我從未忘記過你，來來來，干！”

“老盛，干……干！老話說得好，叫酒逢知己千杯少啊，今天我倆敞開……喝……”葉樹初的舌頭已開始不聽使喚了。

盛慕萊見時機成熟，便拿出一只信封和一大包東西推過去，“喏，這些是我前兩天帶回來的土特產，比上次的還要好，你拿回去給孩子嘗嘗。”

葉樹初瞇縫著醉眼，邊收起信封邊假惺惺地說：“哎喲，老盛，真是太客氣了，你隔幾天就送一大包的，我們怎么吃得了？不過，這些還真是好東西呀，我太太和孩子都喜歡得很哪！哈哈……”

“是啊，這些土特產味道真的不錯，你拿回去幫我把把關，看看這個生意在上海能否做得好。我們合股開公司的事情，老兄就要多費心啦。”

“好說，好說！哈哈哈……”

不久，盛慕萊就當上了“中華物資公司”的總經理，公司設在日本海軍聯歡社中央的一幢洋房樓上，有日本兵站崗，與汪偽海軍駐上海辦事處僅一墻之隔。公司開張那天，許多大老板和社會名流前來恭賀，盛慕萊滿面春風地與賓客們寒暄著。這時，葉樹初陪著一名日本軍官向他走來：“老盛，來來來，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松本君，是我們的日本顧問。”

盛慕萊馬上用日語和松本打招呼，葉樹初笑著說：“老盛啊，松本君是個中國通，你們可以講中國話。”

“那，松本君，我們合資的生意，還要請您多多關照。”

“沒有問題，慕萊君，我今天既是來賀喜的，也是來向您道謝的。”

“松本君，我只是托葉主任帶給您一點兒點兒心意，讓您見笑了。何足掛齒，何足掛齒啊，哈哈哈……”

一旁的老板們，見盛慕萊與日本人如此熱絡，都吃不準他是什么路子。其實，這家與汪偽海軍駐上海辦事處合股成立的“中華物資公司”，是共產黨的皖江貿易局投資了四百兩黃金，要盛慕萊利用在日偽軍中的關系，購運軍用物資、炸藥、雷管和工作母機的。

開張的酒席結束后，客人們都走了，只剩盛慕萊、葉樹初和松本三人還在喝酒，松本與盛慕萊在推杯換盞之間相談甚歡。此刻，松本舉起酒杯對盛慕萊說：“慕萊君，聽葉主任說你在上海朋友很多，所以今天想拜托你一件事。”

“噢？不知松本君要辦何事，在下愿聞其詳。”

松本告訴盛慕萊，最近周信芳在租界大唱《明末遺恨》，虹口梅機關長認為，這是一出煽動反日情緒的戲，非常生氣，但又不想鬧出太大動靜，所以想托人到青幫里打個招呼，讓周信芳換一出戲。盛慕萊沉思片刻，說：“這不是件小事。既然松本君相托，我倒愿意去試試，盡力而為吧，也許不一定成功。”

“慕萊君，那就太感謝了，我也是受人之托啊。”松本說著，又舉起了酒杯。

就這樣，盛慕萊以合資做生意之名，利用敵人兩艘兵艦，將大量物資運往蕪湖，一次次出色地完成了任務。

但是，天有不測風云。春節之前，盛慕萊接到消息稱，原先為公司運貨的兩艘敵人的兵艦上，突然新來了兩個日本檢查員，他們似乎對公司的貨物很感興趣。盛慕萊心里一怔，不好！新四軍目前急需一批藥品，上級指示要在春節期間設法運到蕪湖。怎么辦？盛慕萊真是寢食難安，他在房間里來回踱步想著對策。

除夕夜，家家戶戶熱熱鬧鬧，孩子們放著鞭炮嬉笑追逐。日本顧問松木，此刻卻一個人在喝悶酒。他聽著窗外的爆竹聲，思緒已飛向了千里之外的家鄉，思念著妻子和兒子。正在他痛苦寂寞之時，電話鈴響了，里面傳出了盛慕萊熱情的相邀之聲。

酒過三巡，盛慕萊拿出一張全家福照片，他告訴松本自己已經很久沒回家了，非常想念兒子和父母，說到動情之處，眼里似乎還含著淚水。松本看著照片，更勾起了自己的思鄉之情，他仰頭喝干了杯中酒，唱起了家鄉的歌謠。盛慕萊也打著節拍，和他一起唱起來，兩人邊喝邊唱，邊唱邊跳。

見松本已經有點兒醉了，盛慕萊試探性地對他說：“松本君，我知道你心里苦，但是現在我心里更苦啊！”

松本睜開醉醺醺的眼睛不解地說：“你現在生意做得那么好，何苦之有？”盛慕萊嘆了一口氣，稱自己今年碰到了難關，所以都沒臉回家過年啦。松本愣了一下，“慕萊君，你碰到什么大事了？家都不敢回，我怎么不知道呢？”

“唉，松本君，我實在不想為難您啊！”盛慕萊故意吞吞吐吐地說。

這下，松本反而急了：“見外了吧，我們之間還有什么不能講的？說來聽聽。”

盛慕萊這才告訴他，因為有幾批貨物被新來的檢查員一包包地拆開檢查，結果買家見貨物亂七八糟就不肯付款，所以生意虧了本，沒法向父母交代，怎么還好意思回去過年呢？盛慕萊憂心忡忡地喝著酒表示，這不能怪新來的檢查員，他們也是例行公事，我們應該配合絕無怨言。

就在這時，電話鈴響了。盛慕萊拎起電話：“我是。嗯，嗯，你擔心什么？上次拆包的事情一定不會再發生的，退一萬步講，即使發生也不一定是壞事，現在皇軍對我們還不了解，多拆幾次沒問題的話，那懷疑之后就是信任嘛，這么簡單的道理你不懂啊？損失就損失啦！”盛慕萊氣呼呼地掛斷了電話。

松本見此情景趕緊安慰道：“慕萊君消消氣，消消氣。做生意嘛，總是想賺錢的，誰也不想賠本。這樣，我來打個電話，以后凡是慕萊君的貨物，一律不準拆包。”

就這樣，盛慕萊取得了葉樹初和松本的絕對信任，利用兩艘敵人兵艦，在吳淞口與蕪湖之間來往，將一批批槍支彈藥、無縫鋼管、電臺、藥品，運送到抗日根據地。再從根據地運來當地的土特產，一部分作為人情分送給他用得著的各路人馬，一部分放在物資公司進行銷售。

盛慕萊既要與日本人和漢奸打交道，又要與青紅幫周旋。這些魔鬼，做夢也不會想到，戒備森嚴的汪偽海軍駐上海辦事處，大搖大擺進出的人群中，竟然有中共的地下黨員。

選自《上海故事》20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