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威爾《西班牙時刻》中無法忽視的“角色”
——時鐘

郭玲希

《西班牙時刻》是一部獨幕法國喜歌劇，拉威爾（Maurice Ravel）作曲，劇本由法國劇作家弗朗·諾安（France Nohain）根據1904年的同名戲劇改編而成。故事發生在18世紀的西班牙，講述了一個鐘表匠托克馬達（Torquemada）的妻子康賽普西翁（concepcion）趁著老公周四下午出去工作的時間準備與相好偷情，結果突然來了一位不速之客拉米羅（Ramiro）前來鐘表鋪修表，為防止偷情被他發現不得不將情人藏到諾曼鐘里指使拉米羅搬上搬下，經過各種搞笑的折騰之后竟然愛上拉米羅，而她的兩位老相好卻不得不買下那兩座諾曼鐘的滑稽鬧劇。

一、歌劇《西班牙時刻》的作品背景和創作所面臨的挑戰

（一）千錘百煉，萬眾矚目

在20世紀頭十年，歌劇的成功仍然被認為是一個年輕的巴黎作曲家的最高榮譽。一位作曲家的歌劇給他的職業生涯帶來了巨大的沖擊，塑造了他的職業生涯，可以說，《卡門》（Carmen）在比才（Bizet）死后的成功重新定義了他的創作地位；《佩利亞斯與梅麗桑德》（Pelléas et Mélisande）使得德彪西的創作達到了新的高度；古諾（Gounod）的《浮士德》（Faust）與馬斯內（Massenet）的《曼儂》（Manon）的持續不衰的人氣佇立了他們的社會地位，就連19世紀30年代剛抵達巴黎的肖邦也曾受到他的導師約瑟夫·埃爾斯納的勸告：“要繼續創作歌劇，因為只有歌劇才能真正展示你的才華，并為之贏得永生。”①

到1907年，拉威爾已經在鋼琴、室內樂和聲樂等領域創作出很多優秀的作品，還有四首康塔塔（cantatas）和《舍赫拉查達》（Shéhérazade）管弦樂聲樂套曲，在聲樂和管弦樂作品寫作上積累了很多專業知識，在《自然界的故事》（Histoires naturelles）中，他開創了一種聲樂寫作的方式——極具個性化且大膽的技術。雖然1905年羅馬獎的丑聞（他在預賽中竟被淘汰）已經平息，圍繞1907年《自然界的故事》首映式的爭議使得拉威爾的名字一直曝光在大眾視線中。

（二）劇本素材獨特又大膽，音樂創作極具挑戰，創新迫在眉梢

當拉威爾決定采用諾安的《西班牙時刻》的劇本時，他面臨了一系列的挑戰，這些挑戰不僅本身具有特殊性，從本質上講，歌劇也是獨一無二的。演員陣容古怪不平衡，四個男演員圍繞一位女性，拉威爾并沒有重新寫歌劇劇本，而是采用戲劇劇本，而諾安的文本是一個獨立的實體，他的故事情節緊湊，不需要依靠音樂來凝聚、交流和娛樂。康賽普西翁試圖讓他的情人說出自己的心里話，在這個單一的敘事重點中，故事一幕一幕地改變著方向。它的出現和消失的模式是經過精心安排的，但卻不規律，這種文本就不適合清晰的音樂形式。諾安在詩的運用上有雙關語和雙重含義，緊湊的詩句本身也被認為是為了娛樂。考慮到這一點，拉威爾在設定劇本時所關系的主要問題之一，音樂一定不能妨礙文字的表達，正如他所言：“戲劇動作本身要求音樂只是對每個文字和手勢的注解。”②

因此，拉威爾需要一種音樂，它主要是與歌劇劇本在相同的層次上組織起來的，它必須闡明、強調和評論，但又不能引起太多的注意。四個男性角色都有共同焦點，以及他們的出現和消失的速度，意味著他們需要在音樂上立即被識別和區分。主題動機必須精簡：對于一個可能在舞臺上只演出5-6小節的角色來說，規整的四小節或八小節的音樂展示是沒有效果的，它必須是靈活的，并且能夠將角色本身，角色所呈現的不斷變化的結構以及角色所基于的不斷重塑的主題壓縮在一起。拉威爾所創的是一套易于擴展、組合和剖析的主題，它們可以以不同的模式出現，有不同的音程、不同的配器或者節奏重點。最重要的是，它們被簡化成一個旋律輪廓，一個單一的和聲織體，一個節奏模板，有時甚至是一個音樂特質的暗示，它們是可以被識別的，這些主題形成一個音樂基礎，音樂會由這些主題動機不斷推動向前發展。

二、“時鐘”主題、主題變體及其出現的作用

L’Heure一詞在法語里有兩個含義：1、小時、點鐘；2、持續的時間、時期。拉威爾在這部歌劇里又賦予了第三層含義——“騾夫的時刻”：在歌劇結束時拉威爾采用薄伽丘（Giovanni Boccaccio）的愛情觀：‘在心動上，行動比語言更響亮（In matters of the heart ,actions speak louder than words.）。’最后全員高唱“追求愛情的時刻到來了，連騾夫也輪到了”進行點題。

從上述可以看出，“時刻”一直貫穿始終，在這部歌劇中占據著非常大的比重，本文將從以下兩個方面進行探討：

（一）時鐘主題、主題變體及其運用

1、時鐘主題原型

隨著帷幕拉開，分層的打擊樂分別以特定的節拍器標記——?=40、?=100和?=232敲響，在持續柔和的弦樂顫音背景下，單簧管奏出時鐘主題原型，也被用來代表鐘表鋪和托克瑪達（見譜例1），旋律從e小調主音E開始形成一個以C為中心點的循環軌跡——“∞”。以此來代表時鐘循環往復的特性。

譜例1：時鐘主題a

隨著不同樂器以時鐘主題為動機，以升高音程的關系進行模進，慢慢地描繪出一整幅鐘表鋪的全貌，隨著一聲響板，木管樂吹奏出半音快速向上爬行華彩般的旋律，整個鐘表鋪各色各異的鐘表開始報時，有“小號手”吹樂、牽線木偶怪異的舞蹈、鳥兒清脆的叫聲、音樂盒般的童謠……（見譜例2、譜例3）拉威爾在Com?dia（法國里昂的電影院，1924年建立）的一次采訪中，提到《西班牙時刻》的時鐘“頑皮”/“怪異”，他解釋了他是如何強化它們最初的存在的：“在諾安的同意下，當時鐘發出惡作劇般的喧鬧聲時，我添加了一些自動裝置：一些舞者——有音樂感的牽線木偶，一個士兵，一只公雞，一只奇異的鳥，它們的機械動作增加了幻覺。”③

譜例2：時鐘主題b

譜例3：時鐘主題c

2、主題變體

（1）拉米羅主題

拉米羅主題第一次出現是在第一場，是根據時鐘主題c材料發展而來，主題旋律節奏活潑且透著一絲可愛，與巴松憨憨的音色形象形成了反差，展現出拉米羅與外表截然不同的內心世界與性格。

譜例4：拉米羅主題

（2）康賽普西翁

康賽普西翁的主題與時鐘主題a形成同頭異尾關系，后半句同樣從e開始作左右循環，但是上揚音程跨度加大，給旋律加上浪漫的色彩，預示著康賽普西翁多情美麗的性格特點。（見譜例5）

(1)調節閥分為手動調節閥和電動調節閥兩種。電動調節閥一般是由電氣儀表專業根據設計參數進行選型。冷、熱源系統中安裝手動調節閥的位置一般在：①分水器的各個分支管上，對各支路流量進行調節；②換熱器一次水的回水管上，調節換熱器的供熱量。手動調節閥要選擇閥門開度和流量基本為等百分比型的，要根據管道的最大流量值確定調節閥的口徑，一般情況下閥的口徑要小于所安裝管道的管徑。

譜例5：康賽普西翁的主題

（3）貢扎爾夫主題

貢扎爾夫（Gonzalve）是一位詩人，是這部歌劇中唯一一位不受時間約束之人，享受自由，但是卻創作關于鐘表主題的詩向康賽普西翁表達愛意，他的主題拉威爾采用豎琴華彩，是時鐘主題b變化而來，以此來展示他浪漫自由充滿詩意的性格。（見譜例6）當然，貢扎爾夫是一個比較復雜的角色，拉威爾不僅僅通過主題來塑造人物性格，還有含西班牙性質的多種要素來共同塑造，這個角度不是本文主要探討焦點。

譜例6：貢扎爾夫主題

（4）伊尼戈主題

唐·伊尼戈·戈麥斯（Don Inigo Gomez）是個又老又胖的銀行家，他為了追求康賽普西翁，給她的老公介紹了每周一次的外出工作，以此來給自己創造與康賽普西翁偷情的機會。但是康賽普西翁非常討厭他，但又礙于老公的工作卻不得不與他周旋。他的主題（見譜例7）變動比較大，是時鐘主題的倒影變化，仿佛再說這個角色是一個“反派”的存在一般，不受歡迎，也從另一方面反映康賽普西翁對他的反感。

（二）“時鐘”主題及主題變體的作用

拉威爾對每個主題變體的出現都有自己精心的策劃，他們有時候充當角色，反映角色內心活動；有時候作為觀眾來進行提醒、評價、諷刺、嘲笑甚至幸災樂禍，可以說被擬人化處理。這是拉威爾創新性寫法之一，為整部歌劇注入了活力，推動情節的發展。

譜例7：伊尼戈主題

1、代表角色出演

在第一場，拉米羅到鐘表鋪找托克瑪達修理鐘表時，掏出懷表的瞬間，時鐘主題a出現，給人留下了清晰的時鐘印象；在康賽普西翁首次出場前背景提前響起了康賽普西翁的主題，正所謂未見其人先問其聲（第一場與第二場交界處）；康賽普西翁讓貢扎爾夫躲進諾曼種內，然后讓拉米羅搬到她的臥室好方便偷情，當拉米羅輕松搬起鐘并且為了展現自己的力量而左手晃動時，拉威爾安排了貢扎爾夫主題快速上下跑動的華彩旋律了展示處在諾曼鐘里的貢扎爾夫處境非常可憐。（見譜例8）

譜例8

在第一場拉米羅帶著懷表前來鐘表鋪修表時，講述了鐘表的故事——他的叔叔在巴塞羅那斗牛的時候懷表救了他，這也暗示著拉米羅不像外表那么的粗魯，內心深處相信浪漫的感覺；在他后來的兩個獨白中，鐘聲和機械聲讓他進入的了沉思的情緒，對他來講，時鐘本身就具有魔力，他逃避現實的方式就是面對時鐘進入幻想，想象著如果沒有騾子，他會過著怎樣的生活，漸漸地開始將時鐘與女人聯系在了一起：“當我看到這些精密的機器組裝在這里，所有這些微小的彈簧，如此容易混淆，我想到的構造是——女人，一個同樣復雜的構造。”

拉米羅第一次獨白是第十場，拉米羅主題一改之前活潑可愛的跳動演奏為抒情的連奏，使用木管組來演奏，他富有表現力的陳述下娓娓道來，表示他能幫康塞普西翁做的就只有搬運諾曼鐘，突然的小提琴與大提琴的獨奏以及隨后的富有抒情般的段落展現了他內心的浪漫情懷，他開始期待能夠與女主人有些浪漫的互動，隨著時鐘b主題的出現，使他又突然清醒過來，陷入鐘表鋪那另他眩暈的氛圍，他表示自己像不了解鐘表一樣不了解女人；第二次獨白在第十六場，拉米歐主題直接改為抒情的弦樂組演奏，這時拉米歐對于女主人的愛意更加濃烈和堅定了，拉威爾在這里所寫的音樂是那么的美好又純凈，就像拉米羅對女主人的愛意一樣純真，之后更是緊跟時鐘b和c，整個音樂色彩絢爛，暗示著拉米羅如春天般燦爛美好的心情。普里（Puri）根據拉威爾的導論（Ravel the Decadent）④指出：拉米羅的兩個獨白在結構上很重要——他的兩個獨白將歌劇分為三個部分。

3、嘲諷作用

在歌劇的很多地方會發現拉威爾將時鐘擬人化，他在Com?dia（法國里昂的電影院，1924年建立）的一次采訪中，提到《西班牙時刻》的時鐘“頑皮”/“怪異”，他解釋了他是如何強化它們最初的存在的：“在諾安的同意下，當時鐘發出惡作劇般的喧鬧聲時，我添加了一些自動裝置：一些舞者——有音樂感的牽線木偶，一個士兵，一只公雞，一只奇異的鳥，它們的機械動作增加了幻覺。”⑤

在第二場結束到第三場之間，出現了尷尬的沉默，這時時鐘主題再次以銅管樂“看熱鬧”的口吻出現打破僵局，在康塞普西翁內心獨白這個人是他老公留下來的寵物時，時鐘主題又以“嘲諷”的語氣附和著；第三場康賽普西翁突然心生一計，決定讓拉米羅搬諾曼鐘到臥室房間好支開他為自己偷情創造機會，這時她暗自在心里竊喜的同時，時鐘a主題以上升又下降的旋律產生了一種質疑的語氣，就好似時鐘在代表觀眾表達心聲。（見譜例9）

第四場康塞普西翁的情夫貢扎爾夫（Gonzalve）的到來，燃起了她的熱情，想趕緊利用這短暫的時間與情夫親熱，而貢扎爾夫卻不疾不徐，絲毫不受時間的影響，依然處在自己的情緒中，肆意抒發自己創作詩的靈感，對比之下，康塞普西翁卻沒有這么從容，時鐘主題再一次以單簧管慵懶的聲音一次又一次的提醒著她“時間不多了”。

而伊尼戈對鐘表并不尊重，他出于好玩而爬進了大笨鐘里，然而時鐘對他進行了警示，因為他的肥胖而被絕望的困在時鐘里面。（第十場和第十二場）

譜例9

結 語

在世紀之交，科學與哲學都被時間這個問題所困擾，世界標準時間是在1892年才建立，而百年慶典自然引起了很多關于時間的討論。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可以追溯到新世紀初，叔本華關于時間的討論業內廣泛閱讀。叔本華的《最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反復出現了短暫性的思考，以及對時間與人類追求幸福的關系的思考，過去與未來……就像任何夢一樣虛無縹緲，但現在只是這兩者之間的邊界。柏格森的哲學理念中時間問題占著核心地位，時間/空間與意識狀態是柏格森時間哲學中的三個核心概念。這些關于時間的探討一直在深深的影響著拉威爾，這也是L’Heure這個詞在這部歌劇中占有重要位置的原因。

拉威爾通過時鐘主題的各種變奏貫穿始終，這不僅挑戰著觀眾對L’Heure的認知，也對時鐘，空間，體驗和記憶這些“測量”時間的機制提出了質疑，這也是愛因斯坦和柏格森爭論的中心主題⑥。杰西·菲爾勒普（Jessie Fillerup）很有說服力地論證了這部歌劇與愛因斯坦與柏格森關于時間感知和測量的當代辯論有關可以說時鐘在歌劇發展中起著重要的作用，同時鐘相關的主題與主題變體具有統一的核心功能——推動劇情的發展，貫穿始終的時鐘主題將這部歌劇所有人物串聯在一起，微妙的強調了時鐘敘事的力量，也是這部歌劇中無法忽視的重要角色之一。■

注釋：

① ‘only an opera can show your talent in a true light and win for it eternal life’ Chopin,Selected Correspondence, 124.

② ‘the theatrical action itself demanded that the music be only the commentary on each word and gesture’ [Anon.], ‘Avant-première: L’Enfant et les sortilèges’, Le Gaulois, 20 March 1925; OL, 349.

③ Reynaldo Hahn quoted in S.l.M.Revue musicale (15 June 1911), 74.

④ Michael. Ravel the Decadent: Memory,Sublimation and Desire.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78

⑤ Reynaldo Hahn quoted in S.l.M.Revue musicale (15 June 1911), 74.

⑥ Fillerup, Purloined poetics: The grotesque in the music of Maurice Ravel’.Ph.D. diss., University of Kansas, 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