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明
近年來,隨著川西茂縣營盤山、成都金沙、廣漢三星堆等考古遺址的進一步發掘,社會各界對古蜀文化予以了高度關注;隨之而來的則是對古蜀神話的高度關注。那么,“什么是古蜀神話”就成為認識和研究古蜀神話的首要問題。

衛聚賢:《巴蜀文化》(選自《說文月刋》1941年第3卷第4期)書影
“古蜀神話”是一個地域文化概念,特指在古蜀地域產生和流傳的各類神話故事。它與“巴蜀神話”及“巴蜀文化”的概念有著十分密切的關系。
在內涵和外延上,“古蜀神話”小于“巴蜀神話”,是“巴蜀神話”的一部分。同時,“古蜀神話”又和“巴蜀神話”一起,從屬于“巴蜀文化”,是“巴蜀文化”中一個很重要的組成部分。
1941年,現代著名考古學家衛聚賢先生在《說文月刊》上以《巴蜀文化》為題撰文,首次提出“巴蜀文化”的概念。文中,衛聚賢先生說道:
四川在秦以前有兩個大國——巴、蜀。巴國的都城曾在重慶,蜀國的都城則在成都。巴國的古史則有《山海經》《華陽國志》的《巴志》所載,惟其國靠近楚秦,故《左傳》上尚有段片的記載。蜀國的古史,則有《尚書》《蜀王本紀》(揚雄作,已亡,他書有引)、《本蜀論》(來敏作,《水經注》引),及《華陽國志》的《蜀志》。不過這些古史既不詳細且多神話,因而目巴蜀在古代沒有文化可言。
很明顯,衛聚賢先生在文中著重指出了一個事實,即古代文獻《山海經》《尚書》《左傳》《蜀王本紀》《本蜀論》《華陽國志》《水經注》等中記載有相當數量的巴蜀神話,且構成巴蜀古史的基本輪廓。然而他接著說到的“因而目巴蜀在古代沒有文化可言”卻讓人腦子一下轉不過彎來,覺得衛聚賢先生的論述有些自相抵牾——似乎是說古代的巴蜀神話不屬于巴蜀文化的一部分。其實,衛聚賢先生在文中提到的“巴蜀文化”并非現代意義上的“巴蜀文化”,而是特指“巴蜀考古文化”。
特別需要注意的是,衛聚賢先生通過對汶川石紐、成都華西大學博物館、廣漢太平場、成都忠烈祠街古董商店、成都白馬寺等地的出土文物及文化遺址等地的考察后發出“故知其蜀人文化之古,而不知其蜀人文化之異”的慨嘆。這種慨嘆背后,就隱約包含了“古蜀文化”或“古蜀神話”的概念。
衛聚賢先生之后,“巴蜀文化”成為一個學術概念而被考古學界、歷史學界和其他文化學界廣泛接受并得到進一步的推廣運用,其范圍大大超出了考古學本身。
特別是在考古學和歷史學界,“巴蜀文化”成為一個重要的地域文化概念被應用到巴蜀考古與巴蜀古代史的研究當中,出現了一大批研究成果,如顧頡剛《古代巴蜀與中原的關系說及其批判》(1941年)、商承祚《成都白馬寺出土銅器辨》(1942年)、董作賓《殷代的羌與蜀》(1942年)及《古巴國辨》(1943年)、鄭德坤《四川古代文化史》(1946年)等等。正如臺灣學者許秀美在《巴蜀神話研究》一書中提到的那樣:“這些探討中,提出了‘巴蜀獨立發展說’與‘巴蜀文化’一詞之詮釋”,并重點探討了“巴蜀文化系統的歸屬、古代巴蜀的地理位置、文獻記載巴蜀古史的可靠性、巴蜀遺物的辨認與斷代”等四個問題。學者們在各自的研究中都大量運用衛聚賢先生提到的“不詳細且多神話”的古史文獻如《山海經》《尚書》《左傳》《蜀王本紀》《本蜀論》《華陽國志》《水經注》等等,將巴蜀神話納入巴蜀文化的范疇加以考察和論說,只不過并沒有明確地提出“巴蜀神話”的概念。

袁珂、周明編《中國神話資料萃編》(四川省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5年版)
新中國成立以后至20世紀80年代,中國考古學界和歷史學界特別是四川本土學者沿襲了“巴蜀文化”的概念,通過眾多神話色彩濃郁的巴蜀文獻資料來研究巴蜀出土文物和巴蜀古代史,研究成果大量出現,其代表者有潘光旦《湘西北土家與古代巴人》(1955年)、徐中舒《巴蜀文化初論》(1959年)和《巴蜀文化續論》(1960年)及《論巴蜀文化》(1981年)、蒙文通《巴蜀史的問題》(1959年)和《略倫〈山海經〉的寫作時代及其產生地域》(1962年)及《巴蜀古史論述》(1981年)、馮漢驥《關于楚公蒙戈的真偽并略論四川巴蜀時期的兵器》(1961年)、童恩正《古代的巴蜀》(1979年)、顧頡剛《論巴蜀與中原的關系》(1981年)、鄧少琴《巴蜀史跡探索》(1983年)、董其祥《巴史新探》(1983年)、劉琳《華陽國志校注》(1984年)、任乃強《四川上古史新探》(1986年)和《華陽國志校補圖注》(1987年)、蒙默等《四川古代史稿》(1989年)等。這些研究,將巴蜀神話融入巴蜀文化之中,從考古學、歷史學、民族學的角度挖掘其文化價值,提高了其文化內涵。但是,應該看到,這些研究中并沒有將“巴蜀神話”作為一個學術概念加以明確。
到了20世紀90年代,隨著巴蜀文化研究的深入以及國內神話研究的大熱,“巴蜀神話”作為一個地方文化研究概念被提出,一批研究成果也先后出現。
1993年,巴蜀書社組織相關作者準備編輯出版一套《巴蜀文化系列叢書》,深耕中國神話多年的袁珂先生申報了一部20萬字左右的專著,書名就叫《巴蜀神話》。這本著作后來因為種種原因未能完成出版,但是袁先生為此書所寫的前言以《簡論巴蜀神話》為題發表在《中華文華論壇》1996年第3期(文章署名為袁珂、岳珍)上。差不多同時,賈雯鶴在《社會科學研究》1996年第2期上發表《巴蜀神話始源初探》一文,李誠也于該年在電子科學技術大學出版社出版了《巴蜀神話傳說芻論》一書。“巴蜀神話”作為一個學術概念正式登場。
那么,什么是“巴蜀神話”呢?
對此,袁珂先生在《簡論巴蜀神話》一文中有這樣的解釋,他說:
巴蜀神話范圍的界定,以歷史地理的劃分和廣義神話的含義為前提?!袊鶈T廣闊,神話豐富,各個地域都產生有自己的神話。除了中原神話和巴蜀神話外,應該還有荊楚神話、吳越神話、閩粵神話、東北神話、西北神話等等。在神話的研究中,地域神話的研究顯得特別薄弱。這是一個有待發掘、整理和研究的領域。巴蜀神話起源早,內容豐富,在所有的地域神話中,巴蜀神話可以說是一個泱泱大國,也是唯一可以和中原神話比肩并論的地域神話。巴蜀神話有自己獨立的神話母題,充分顯示出巴蜀的地方特色,值得進行專門的探討研究。
也就是說,所謂“巴蜀神話”,袁先生認為其實就是巴蜀地域神話。它以地域區劃為特征,與中原神話、荊楚神話、吳越神話、閩粵神話、東北神話、西北神話等相并列。從內涵上講,巴蜀神話就是巴蜀文化的一部分,它“有自己獨立的神話母題,充分顯示出巴蜀的地方特色”。
同理,“古蜀神話”同樣也是一個地域文化概念,從屬于“巴蜀神話”,是“巴蜀神話”的兩大組成部分之一,特指古蜀地域的神話。從文化概念上講,“古蜀神話”也是“古蜀文化”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從屬于“古蜀文化”。
從目前的所掌握的資料來看,第一次從神話研究的角度系統整理古蜀神話,并將相關文獻歸入“古蜀神話”類的是袁珂先生。他在1985年出版的《中國神話資料萃編》中專門設立了一個欄目叫“古蜀編”,搜集編排了從上古蠶叢、魚鳧、杜宇、鱉靈、開明,到秦代李冰、二郎等一批神性人物的神話資料,使古蜀神話文獻相對集中地展現出來,成為一個系統。這里雖然沒有直接使用“古蜀神話”這個概念,但將相關神話資料歸入“古蜀編”本身,就是對“古蜀神話”概念的肯定和說明。
20世紀90年代以后,“古蜀神話”作為一個特定的學術概念不斷出現在相關研究論著中,并逐漸成為與“古蜀文化”緊密相連的文化符號之一。
前面我們提到,巴蜀神話是一個歷史地理概念,從內容上講,包含了“巴神話”和“蜀神話”兩大塊,也就是指在“巴”和“蜀”兩大地域上產生和流傳的全部神話。關于巴蜀神話的地理范疇,袁珂先生在前述《簡論巴蜀神話》一文里有一個簡短的論述,他說:
根據《尚書·禹貢》的記載,禹分天下為九州:冀、兗、青、徐、揚、荊、豫、梁、雍。古代巴蜀的地域為九州中的梁州。《禹貢》云:“華陽、黑水惟梁州。”華指華山,位于現在陜西華陰縣南。華陽即華山的南邊。黑水是傳說中西方的一條河流,有人認為就是現在的金沙江。不過關于古黑水的說法很多,至今尚無定論。從《禹貢》的記載看起來,古代的巴蜀地區東起華山之南,西至黑水流域,大概包括今天的四川、云南、貴州三省及甘肅、陜西的南部和湖北的部分地區。晉代常璩作《華陽國志》,即以此為古代巴蜀的疆界,這也就是巴蜀神話所依據的地理范圍。

《華陽國志·蜀志》疆域示意圖(選自劉琳《華陽國志校注》)
但是,關于古代巴蜀的地理范疇,歷史學界進行了大量的研究,認為它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有不同的疆域和范圍,正如史學家蒙文通先生所說:
巴蜀這個地區,在歷史上不同時期有它不同的范圍:有先秦巴國、蜀國的區域,有秦滅巴蜀后巴郡、蜀郡的區域,有漢初巴郡、蜀郡的區域,有漢武帝以后巴郡、蜀郡的區域,這些都顯然各不相同。更應注意的是與巴蜀同俗的區域,那就更為廣闊。
也就是說,依附于巴蜀地域的“巴蜀神話”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其地理范疇也是有所不同的?!渡袝び碡暋匪f的“梁”是先秦時期一個比較大的地理概念,巴、蜀是其中的一部分,但巴、蜀的具體疆域和分界究竟在什么地方,由于史料的缺乏或語焉不詳,現在已經很難說清楚了,只有一個帶有神話傳說性質的“巴”“蜀”的概念,不過其大體位置還是能夠明確的,那就是在今天的西南地區。
至戰國時,秦惠文王遣司馬錯伐蜀后,分建了巴郡和蜀郡,其疆域和治地才大致明確下來。
據晉代常璩在《華陽國志》中《巴志》和《蜀志》的記載,巴的疆域是:“東至魚復,西至僰道,北接漢中,南極黔涪”;蜀的疆域是:“東接于巴,南接于越,北與秦分,西奄峨嶓”。這個區域,按蒙文通先生的說法,基本上是秦滅巴蜀時的疆域。它大致應該和先秦時期的巴蜀疆域差不了太多。
由于這里主要探討的是古蜀神話問題,故關于巴的地理范圍和神話暫且不論,只重點探討一下蜀的地理范圍問題。
按照常璩《華陽國志·蜀志》的說法,蜀的疆域是:“東接于巴,南接于越,北與秦分,西奄峨嶓?!本唧w來說,當時蜀的疆域東邊與巴接壤,位置大致在今四川射洪、遂寧至重慶合川一帶;南邊與越接壤,位置大致在今云南、貴州部分及越南北部一帶;北邊與秦分界,位置大致在今陜西南部漢中一帶;西邊覆蓋了峨、嶓(秦時的武都郡和汶山郡),位置大致在今四川西北部、甘肅南部和陜西西部部分地區。顯然,這是秦滅蜀時的地理范疇,并不是古蜀王時代的蜀地范疇。

蒙文通:《巴蜀古史論述》(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書影
對古蜀王時期的地理范疇,《華陽國志·蜀志》還有一種說法,其云:
七國稱王,杜宇稱帝,號曰望帝,更名蒲卑。自以功德高諸王,乃以褒、斜為前門,熊耳、靈關為后戶,玉壘、峨眉為城郭,江、潛、綿、洛為池澤,以汶山為畜牧,南中為園苑。
這里所說的古蜀王杜宇時期的地理范疇有兩層意思,一是中心區域,以成都平原為中心,北邊至四川理縣玉壘山,南邊至峨眉山城郭;二是外圍區域,北邊以秦嶺山脈的褒斜山谷為前門,南邊以青神熊耳山、蘆山靈關山為后戶,西北方以岷江上游的汶山地區為牧場,西南方以越巂、牂柯(今四川西南部的涼山、雅安等區域和云南、貴州北部)等地為狩獵區域,再加上岷江、嘉陵江、綿遠河、雒水流域的大片區域,就構成古蜀王杜宇治下的地理范疇。童恩正先生說:“杜宇‘以褒斜為前門,熊耳、靈關為后戶,玉壘、峨眉為城郭,江、潛、綿、洛為池澤。以汶山為畜牧,南中為園苑’。這雖是夸大之辭,但仍可以看出古蜀國的大致疆界。按褒斜在今陜西漢中,熊耳山在今青神縣,這也可能就是當時蜀國直接統治區域的南北界。在西南,可能到達了今蘆山、天全一帶;在東面,則大致以涪江作為與巴的分界線。至于其間接統治或影響所及的地區,很可能包括了今西昌地區及涼山彝族自治州的全部,以及云南北部。杜宇移治的郫邑,即今郫縣,故瞿上城則在雙流縣南十八里?!?/p>
很明顯,這一區域要比戰國司馬錯滅蜀時的蜀地區域要小一些,應該就是傳說中古蜀國的地理范疇,主要就是現在所說的川西地區。我們今天要討論的古蜀神話,也就應該在這個地理范疇之內。這個地理范疇相對狹小的古蜀神話,我們姑且稱之為狹義的古蜀神話。

司馬錯敗蜀王入關(劍門關關樓浮雕)
那么,廣義的古蜀神話的地理邊界又在哪里呢?我們認為,廣義的古蜀神話的地理邊界是與歷史上蜀地地理邊界的確立相適應的。
司馬錯伐蜀以后,分建巴郡、蜀郡,蜀的地理范疇如上所述,應該是比較清晰的。漢初,這一地域略有調整,漢高祖分巴、蜀之地另置廣漢郡、犍為郡。至漢武帝時,分全國為十三個刺史部,置益州部,內含蜀郡、犍為郡、朱提郡、越巂郡、牂柯郡、建寧郡、永昌郡、漢中郡、廣漢郡、梓潼郡、巴郡、巴西郡、巴東郡、益州郡等郡,下轄146縣,其地理范圍包括今四川、重慶全境及貴州、云南部分以及陜西漢中盆地。這時,“益州”成為“蜀”的代名詞,“巴”亦被涵蓋其中。
東漢末年,群雄紛爭,最后魏、蜀、吳三分天下,蜀漢占有整個西南地區。這個時期是中國歷史上對文化的影響力非常深遠的一個時期。隨著魏、蜀、吳的分立,進一步強化了“蜀”在地域文化上的地位,而“巴”的文化地位進一步弱化,并逐漸融入到“蜀”的文化概念中。
貞觀元年(公元627年),唐太宗廢除了秦漢以降的州、郡制,將兩晉南北朝時代的益州(大致為今天的成都平原)改為劍南道,而將原來的梁州(大致為今天陜西的漢中盆地)改為山南道。唐玄宗開元二十三年(公元735年),劍南道又分為劍南西川節度和劍南東川節度,“川”字開始在四川地區區劃名稱中出現。
宋時,為加強中央集權,朝廷開始對州縣大加減并,宋軍滅掉后蜀政權后設置西川路,原屬巴蜀的地域開始大幅縮減。宋太祖開寶六年(公元973年),分設峽西路;宋太宗太平興國六年(公元981年),將西川路和峽西路合并為川峽路;宋真宗咸平四年(公元1001年),又將川峽路拆分為四路,即益州路(后改成都府路,治地成都)、梓州路(治地三臺)、利州路(治地廣元)、夔州路(治地奉節),合稱為“川峽四路”,簡稱“四川路”?!八拇ā敝_始出現。
到了元代,元世祖在各地設置行中書省,將川峽四路合并成四川行中書省,四川省名得以確立,并沿襲到現在,簡稱為“蜀”,其中就包含了先秦“巴”的相當部分地域。
以上我們大致勾勒出秦漢以后巴蜀地域范圍的變遷情況,其目的是想說明廣義的“古蜀神話”的地理范疇不僅包括古蜀王杜宇時期古蜀國的地理范疇,還包括秦漢以后的益州、梁州、劍南道、川峽四路、四川行中書省的地理范疇。這一范疇,大于現今四川省和重慶市的地理范圍,還包括了今陜西、甘肅、云南、貴州、湖北的部分地域,是廣義的“蜀”的地理范疇。
另一方面,從字面上理解,“古蜀神話”亦可解釋為“古代蜀地的神話”。按這種理解,凡是清代以前在蜀地產生流傳的神話,都可稱其為“古蜀神話”。這無疑就屬于廣義神話的范疇了。
明確了古蜀神話的地理范疇,再來談談產生和傳承古蜀神話的人的問題。
先秦時期,在古蜀地域上生活的大小民族眾多,其名稱和族屬是個非常復雜的問題。對此,考古學界、歷史學界和民族學界進行了大量的研究,做出了很多有益的探索。
從歷史文獻上看,正如徐中舒先生指出的那樣,由于“戰國以前,除《尚書·牧誓》外,就沒有有關蜀的記載”,因此,要探討古蜀地區的民族是非常困難的一件事。不過僅就《尚書·牧誓》而言,從武王伐紂的八個氏族“庸、蜀、羌、髳、微、盧、彭、濮”來看,歷代注家多認為它們位于西南,如漢孔安國傳就說:“羌在西蜀叟;髳、微在巴蜀?!碧瓶追f達疏進一步解釋:“云‘羌在西蜀叟’者,漢世西南之夷,蜀名為大,故傳據蜀而說。西晉左思《蜀都賦》云:‘三蜀之豪,時來時往?!鞘穸挤譃槿?,羌在其西,故云‘西蜀叟’。叟者,蜀夷之別名,故《后漢書》‘興平元年,馬騰、劉范謀誅李傕,益州牧劉焉遣叟兵五千人助之’,是蜀夷有名叟者也。‘髳、微在巴蜀’者,巴在蜀之東偏,漢之巴郡所治江州縣也。”可見,從武王伐紂的西南八個氏族中,蜀、羌、髳、微都是生活在先秦巴蜀地理范圍之內的氏族部落。
除此之外,先秦巴蜀境內還有若干土著小氏族與巴人、蜀人共同存在,其主要者,如《華陽國志·蜀志》所載,也就是“滇、獠、賨、僰、僮仆”等,計有“六百之富”。蒙文通先生在《巴蜀史的問題》一文中指出:
這四五十個乃至百數十個小諸侯,就是所謂“戎伯”。司馬錯說:“夫蜀西僻之國,而戎狄之長。”蜀就是這些戎伯之雄長。古時的巴蜀,應該只是一種聯盟,巴、蜀不過是兩個霸君,是這些諸侯中的雄長。巴蜀的疆域也只能說是所聯盟的疆域,主要的還是要從和巴蜀同俗的文化區來看。蜀自然是個文化的中心,所以蜀就顯得更為重要。
很明顯,“這四五十個乃至百數十個小諸侯”,就包括古代巴蜀地區漢族和少數民族的首領。
至于蜀人,歷史學界和民族學界比較一致的看法是,其來源與周秦人同宗,是古氐羌人沿岷江河谷南下的一支,與周秦人乃至中原人(即華夏人)有著較為緊密的血緣聯系。
歷史文獻中關于蜀地、蜀人的記載有很多,正如顧頡剛先生所說:“照從前人的見解,巴蜀和中原的不可分割性是從開天辟地以來就如此的,直到秦滅巴蜀時止,其關系不曾間斷過?!庇纱?,顧頡剛先生系統地梳理了有關人皇、鉅靈氏、蜀山氏、伏羲和女媧、神農、黃帝、顓頊、帝嚳、禹,乃至商周、春秋人物和史實的一些文獻記載,并概括道:
綜合上面的記載,可知古代的巴蜀和中原的王朝其關系何等密切。人皇、鉅靈和黃帝都曾統治過這一州。伏羲、女媧和神農都生在那邊,他們的子孫也建國在那邊。青陽和昌意都長期住在四川,昌意的妻還是從蜀山氏娶的。少昊和帝嚳早年都住在榮縣。顓頊是蜀山氏之女生在雅礱江上的。禹是生在汶川的石紐,娶于重慶的涂山,而又平治了梁州的全部。黃帝、顓頊、帝嚳和周武王也都曾把他們的子孫或族人封到巴蜀。夏桀、殷武丁、周武王以及吳王闔廬又都曾出兵征伐過巴蜀。武王還用了梁州九國的軍隊打下了商王的天下。春秋時楚國主盟的一個最大的盟會是在蜀地舉行。游宦者有老彭、萇弘,游學者有商瞿,都是一代的名流。
盡管從整體上講,顧頡剛先生并不認同這些文獻記載,認為“古代巴蜀史實的記載可信的實在太有限了”,但是,隨著近些年川西地區大量的史前遺址的考古發現和研究的深入,包括營盤山、寶墩遺址以及三星堆、金沙等地的發掘成果,已充分證明了古蜀王國的存在和繁榮且與中原文化有著某些實質性的聯系。
現代巴蜀史的研究提出將古蜀人的族屬和來源進行分層,即分為底層和移民層。底層是土著古蜀人,移民層是中上古時期(包括開明王朝以前及秦漢時期)移民至蜀地的新蜀人,如汪啟明、于瀟怡在《中上古蜀人的來源、結構與層次》中所說:
中上古時期的蜀人是一個成分復雜的多元混生系統。這個系統從地理分布上看,在某些時段,其核心地域應該是以華夏民族為主體,周邊少數民族為輔,大雜居,小聚居。從結構和層次上看,蜀地原生民是古蜀人的底層和核心,秦漢時期的外來遷民是中上古蜀人的重要組成部分,主要成分是來自于關中、荊楚兩地,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僑置郡縣和民族融合是中上古蜀人的上層。
實際上,古蜀地區除了蜀人和前面提到的“滇、獠、賨、僰、僮、仆”等主要氏族部落外,還有邛、笮、冉、駹等氏族部落的存在。對此情況,民族學家李紹明先生曾有一段較為中肯的論述,他說:
蜀境民族實不止此。如《華陽國志·蜀志》又言:(保子)“帝攻青衣,雄張僚、棘”。按青衣為一支羌人的名稱,分布在今雅安地區青衣江的上游,故至今這條江又稱羌江。直至秦漢,在青衣羌地設置郡縣,這支羌人遂逐漸與漢族相融合。根據秦漢時川西民族分布的情況上溯,先秦蜀國境內還應包括邛、笮、冉、駹這些民族在內。目前學術界一般認為邛屬濮越系民族,而笮、冉、駹均屬氐羌系民族?!度A陽國志·南中志》說:“南中在昔,蓋夷、越之地?!睂崬榫俚母攀?。所謂夷指的是氐羌系民族,而越則指濮越系民族。其實,何止南中,整個巴、蜀,乃至中國南方,古代民族的構成基本超不過這兩大支系。時至今日,除苗瑤語系外,中國南方仍以壯侗語系及藏緬語系的民族為主。
李紹明先生這里重點說的南方少數民族的構成的兩大支系,也包括了西南巴蜀地區的民族構成和演變。
以上我們簡單地回顧了一下歷史學和民族學界關于蜀人族屬和來源的一些主要觀點,其目的是想說明,無論是狹義的古蜀神話還是廣義的古蜀神話,其民族范疇都應該包括兩大塊:一是以土著古蜀人加上歷代移民形成的新蜀人為核心的漢民族(華夏人)的神話;二是以庸、羌、髳、微、盧、彭、濮、滇、獠、賨、僰、僮、仆、邛、笮、冉、駹等少數民族為核心的少數民族神話。盡管這些少數民族在長期的歷史發展進程中已經有相當部分被漢民族(華夏人)同化而不復存在,但一些現存的經過演變的少數民族仍然長期生活在巴蜀大地上,如“藏羌彝走廊”上生活的藏族、羌族、彝族,以及一些人數相對較少民族如苗族、納西族、傈僳族、土家族等等。他們當中流傳的神話,也屬于古蜀神話和古蜀文化的一部分,因此,在研究中也應該受到與漢族神話同等的重視。

藏羌彝走廊范圍圖(選自“新型城鎮研究”公眾號)
[1][2]衛聚賢:《巴蜀文化》,《說文月刊》,1941年第3卷第4期。
[3]參見許秀美:《巴蜀神話研究》第一章第二節,臺灣花木蘭文化出版社2012年版。
[4]參見袁珂、周明編《中國神話資料萃編》,四川省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5年版。
[5][8][15]蒙文通:《巴蜀史的問題》,載《巴蜀古史論述》,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頁,第6—10頁,第32—33頁。
[6][7][9][14]任乃強:《華陽國志校補圖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5頁,第113頁,第118頁,第113頁。
[10]童恩正:《古代的巴蜀》,四川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63頁。
[11]徐中舒:《論巴蜀文化》,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7頁。
[12](漢)孔安國傳,(唐)陸德明音義:《尚書》卷六,四部叢刊本。
[13](漢)孔安國傳,(唐)孔穎達疏:《尚書注疏》卷十一,續四部叢刊本。
[16][17][18]顧頡剛:《古代巴蜀與中原的關系說及其批判》,載《論巴蜀與中原的關系》,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3頁,第42頁,第91頁。
[19]汪啟明、于瀟怡:《中上古蜀人的來源、結構與層次》,《社會科學研究》2019年第3期。
[20]李紹明:《古蜀人的來源和族屬問題》,載《巴蜀民族史論集》,四川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4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