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蟄堪《寫蘭百題》序

何 崝

夫蘭，兩間之草木也，而左氏以有國香，《詩》《騷》擬為美人，《周易》以喻同心之言，荀子以方國之善政。是知人諳蘭之容德，其來尚矣。《家語》云：“芝蘭生于深林，不以無人而不芳；君子脩道立德，不為困窮改節。”彬彬然而象君子之清操，其潛德幽光，固非滓塵所可掩者。是故世之高士賢人，競相取則，于草木中引為知己，從而詠歌之，圖寫之，光風泛轉，要眇宜修，寫照傳神，曲盡其妙，而于吾國藝文蔚成大觀焉。

詠蘭之句，其濫觴既于典籍見之矣，而寫蘭者誰發嚆矢，則漫無可考。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謂東晉明帝有“息徒蘭圃”之圖。然久已不傳。其題乃用嵇叔夜送人之句，則蘭為造景，而非專繪，是可知矣。翻檢古圖繪及載記，趙宋以前未見畫蘭，亦不載畫蘭名家。余嘗怪《詩》《騷》以還，魏晉士人皆以蘭為君子，而不以入畫，何哉？及觀顧愷之論畫，謂“凡畫人最難，次山水，次狗馬，臺榭一定器也，難成而易好”，而不及草木，則草木之屬，尚未成一獨立畫種。至唐時始有工畫花鳥者。然花卉禽鳥，猶必相須而成。時代限之，蘭畫固尚未能穎脫而出也。至趙宋時畫家始倡畫中有我，以興起人意，其取材花卉木石，實寫本心。北宋院本已有畫蘭；東坡亦嘗寫之，而不傳于今。南渡后有趙子固、楊補之、湯叔雅、鄭所南輩，皆能以縱逸之筆寫蘭，以紓胸中盤郁。其后寫蘭遂為士夫畫之大宗。明清以還，則以徐文長、苦瓜和尚、鄭板橋諸公為巨擘焉。

自蘭畫源流觀之，蓋先有詠蘭而后有寫蘭，故先有詩人幽婉清寂之心，而后能寫絕世出塵之姿。世之畫蘭者多矣，而具詩人之心者幾何！今之津門王蟄堪先生蓋其人焉。先生雍雍穆穆，有君子之風，早歲從寇夢碧先生習詩古文辭，后與孔凡章、繆鉞諸前輩唱和，時出秀句，每致激賞，尤醉心南渡后詞人之作，故其諸什，琢語清空，摛藻密麗，時賢已多論之矣。其詞才復溢以寫蘭，自有夭矯飛舉之姿，綽約挺秀之表。繆鉞先生論詞云：“詞之所言，既為人生情思意境之尤細美者，故其表現之方法，如命篇、造境、選聲、配色，亦必精美細致，始能與其內容相稱。”故寫蘭得詞境之助，自能成其細美。蟄堪先生寫蘭題句雖有詩詞之分，實皆具詞境，空靈細美，與所寫蘭相仿佛。謂其詞韻氤氳，凝而為蘭之形，復為其精魄，不亦可乎！

詞韻蘭姿固可相通，然究其名實，自分兩途。詞詠因文字神思而成，蘭畫待筆墨揮運而生，故寫蘭須于技法講求之。白蕉先生論畫蘭云：“花易葉難，筆易墨難，形易韻難，勢易時難。”具道畫蘭甘苦。觀蟄堪先生之蘭，花葉映照，繁簡得宜，搖曳多姿，翩翩自由，則于先生之蘭，葉難之說何有！至其用筆，揮運擒縱，張弛有度，筆離意到。故其墨色濃淡相生，略無凝滯，栩栩然，翩翩然，雖姑射仙子，月下美人，未能占盡風韻，而讓其出一頭地矣。至其得時與否，則在天而不在人，陽舒陰慘，本乎自然；時和氣潤，則心手雙暢；風燥日炎，則情怠手闌。方今九域，風霾時起，欲得光天麗日，揮灑于晴窗之前，亦戛戛乎難哉！吾于此知蟄堪先生寫蘭之甘苦矣。

荀子云：“古之學者為己，君子之學也，以美其身。”蟄堪先生畫蘭，非以取悅俗目，乃以美其身，養其性，伐柯取則，雖草木亦可為師。處滔滔紅塵之內，而心存深山叢薄之中，其高遠之志，沖寂之念，深藏于靈府。佛經有阿賴耶識，若得外緣，能現諸相，蟄堪先生之蘭為其阿賴耶識之顯現耶？觀其蘭，是可見其本心矣。

丙戌歲，蟄堪先生赴會錦江，與余一見如故，因共訂交，今忽忽逾十年矣，雖山河阻隔，而思緒遙牽，詩筒頻寄。丙申秋，先生寄詠蘭詩詞百首，寫蘭百叢，馳書命序于余。詠蘭寫蘭，非余所長，然能先睹文心墨妙，噓吸靈氣，其快將何如耶！及銀屏諦觀，其清辭逸筆，深契余懷，雖欲不贊一辭，其可得乎！因應命勉成此文，聊弁巻首，詞鄙理疏，以里巷妄議視之可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