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淑汀 圖/言晨

仲夏晚霞漫天的時候,夏蔓在充滿煙火氣的菜市場見到一個男生。
那個男生站在靠近西瓜攤兒的分岔路口,穿一件淺卡其色的純色T 恤搭一件同色的束腳休閑褲,單手插兜,另一只手隨意劃著手機屏幕,似乎在等什么人。他頭發(fā)凌亂,像極了剛睡醒就被抓起來,還沒來得及整理,不太典型的單眼皮在眼尾處微微分叉,本該帶三分溫潤,但落在他線條剛毅、膚色略微深沉的臉上,便整個變了味道,活像一只豺狼長了雙勾人的狐貍眼,讓人過目不忘。
本就是抓人眼球的長相,更別提,這張臉時常出現(xiàn)在夏蔓悠長的夢境里。
夏蔓像被施了定身咒,直到男生的目光忽地一下抬起,落到她身上,她才觸電般收回視線,在菜攤老板的催促下強裝鎮(zhèn)定地付了錢。
她眼角的余光隱約看到有個穿著干練的煙灰色通勤裝的女生提著一顆西瓜走到那個男生身邊,女生問他:“看什么呢?”
夏蔓轉身的一瞬間聽到了男生拖腔帶調(diào)的回答:“剛剛那邊有個小姑娘一直盯著我看,一邊偷看還一邊臉紅。”
“……”
夏蔓猛地踉蹌一下,后知后覺的想起很多年前,沈晴空散漫笑著用指節(jié)點了點她的鼻頭,半真半假地問了一句:“是不是看上哥哥了?”
恍惚之間,她得記憶回溯到那一天,房間里滿是綠植,爬山虎從敞開的窗外漫進來,稀稀疏疏地爬滿半個墻面。沈晴空穿一件寬大的白色棉質T 恤懶懶躺在床上,雙手枕在腦后閉目養(yǎng)神,而她則斜躺在沈晴空的肚子上,手里捧著一本幾米的漫畫書悠閑地翻看著。燥熱的夏風從窗外吹進來,把沈晴空的T 恤掀起一角,夏蔓無意中偏過頭,瞥到他腰腹處露出一小截黑色的圖案。她放下漫畫書,微涼的指尖輕輕戳了戳他精瘦的腰,輕聲問:“這里是紋身嗎?”
沈晴空沒睜眼,散漫地笑了笑,拖腔帶調(diào)地問:“怕了嗎?”
夏蔓撇撇嘴,小心翼翼地把他T 恤的下擺又往上搓了一點點。見他沒反應,她又大膽地把T 恤往上撩了些,直到紋身露出一大截。黑色的紋路下窄上寬,盤繞著往上蜿蜒,她細細端詳半晌,最后抿了抿唇,試探著問:“好像……是條蛇?”
沈晴空懶懶“嗯”了聲:“眼鏡蛇。他頓了頓,又重復一句:“怕不怕?”
夏蔓不滿地瞪他:“我又不是小孩子。”
沈晴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夏蔓指尖描摹著蛇尾的形狀,好半天,冷不丁兒說了一句:“你這只蛇一點也不兇,不看蛇頭的話就像……一條藤蔓。”
這下,沈晴空終于睜開眼。他瞇著眼睛淺淺笑著望向她,似乎想看穿她的心思。夏蔓心虛地垂下眼不看他,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繼續(xù)翻看漫畫書。
沒幾秒,她便聽到沈晴空有些調(diào)笑的聲音:“藤蔓……夏‘蔓’的‘蔓’?”
夏蔓裝作沒聽到。
沈晴空卻不打算放過她,繼續(xù)用有點欠的語調(diào)問:“是不是看上哥哥了?”
夏蔓終于忍不住了。
她坐起身來挑眉看他:“你就比我大六個月零八天。”
沈晴空也起身,懶懶地靠在抱枕上:“連哥哥的生日都記得這么清楚啊?”
夏蔓的臉騰地一下紅了。
她推開他,跳下床去擺弄窗沿下的綠植。
沈晴空不再逗她,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看她在周圍跑來跑去。
陽光撒在她漆黑的長發(fā)上,她純白的裙擺處,給她鍍了一層柔和的金邊。
沈晴空用她聽不到的聲音輕聲呢喃:“我們的小畫家以后……可一定要幸福啊。”
夏蔓曾在書上看過一段愛的宣言:遇見你的那一刻,就是大爆炸的開始,每一個粒子都離開我朝你飛奔而去,在那個最小的瞬間之后,宇宙才真正誕生。她起初不明白這是種怎樣震撼的感覺,直到她高一那年第一眼見到沈晴空。
眼尾吊著笑的俊美少年將她喊到教室門口,將她遺失的小畫冊還給她。那是她分區(qū)考試的時候不小心掉在別的教室的,畫冊只有巴掌大小,里面是她隨手畫的有關于愛琴海的彩鉛畫,封面是圣托里尼島上明媚的藍色穹頂。
沈晴空比夏蔓高出一個頭,看起來不像是和夏蔓一樣稚嫩的新生,他略微彎腰笑了笑,照著畫冊上的名字拖腔帶調(diào)地念:“夏——蔓?”
夏蔓點頭,將畫冊接過來。不知是不是被男生的笑晃花了眼,她站在那里腦子放空了整整五秒鐘,才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輕輕說了聲“謝謝”。
沈晴空笑出聲來,促狹地打趣:“謝謝就謝謝,怎么還臉紅了?”
夏蔓驚慌地抬手撫上自己的臉頰,直到捕捉到男生眼里的調(diào)笑,才反應過來自己被捉弄了。她瞪著沈晴空沒說話,后者也不尷尬,笑著擺了擺手:“畫的不錯小畫家,完璧歸趙,哥哥這就走了。”
他背影頎長又精瘦,簡單的校服T 恤被他穿出一種矜貴的慵懶美學,夏蔓怔怔看了很久才轉身回教室。
那句“哥哥走了”對于初見的陌生人來說著實輕佻,偏生夏蔓沒從他眼里看出任何的輕慢與惡意。她一手抓著因為蚊蟲叮咬而有些發(fā)癢的脖頸,另一只手隨意翻開失而復得的小冊子瀏覽,沒多久,她手指僵硬地停在冊子的最后一頁。那一頁本來畫的是愛琴海畔浪漫的夕陽晚景,只是不知何時,海邊多出一個瘦削的少年。少年面對著海上漂浮的帆船,只留下一個清瘦的背影,顯得多情又落寞,雖是用單調(diào)的黑色鉛筆勾勒而成,卻與整幅畫的意境渾然天成。畫的右下角,多出三個龍飛鳳舞的小字——沈晴空。
夏蔓盯著那個名字看了好幾眼,只覺得脖子上的蚊子包越發(fā)痛癢,抓了很久都不見好。她這才驚覺,癢的不是蚊子包,是她的心。
認識沈晴空之后,夏蔓神奇地發(fā)現(xiàn),這個名字在她身邊出現(xiàn)的頻率開始多起來,這種神奇的心理學效應讓她產(chǎn)生了一種隱約的、說不真切的喜悅。她慢慢得知,沈晴空比她大一屆,每次考試成績都在年級排名榜上吊車尾,是這所治學嚴謹?shù)拿@锷僖姷陌酝酢U\然他“兇名在外”,經(jīng)常和不對盤的同學打架,但他從不欺負欺凌弱小,從不頂撞師長,從不招惹女同學……有一次,夏蔓在辦公室無意間聽到物理組的老師不無感慨地談論起沈晴空的成績:“這孩子底子是好的,當初在初中部物理競賽次次拿金獎,可能后來家庭因素對他造成的負面影響太大了……”
很久之后,夏蔓才知道,“家庭因素”這四個字到底指代了多么沉重的內(nèi)容。但在此之前,她已經(jīng)對他有了心疼的情緒。她并不懵懂,所以她從一開始就清楚地知道,對于沈晴空,她產(chǎn)生了怎樣隱晦卻炙熱的感情,正如一場聲勢浩大的。
宇宙爆炸。
夏蔓再次見到沈晴空已經(jīng)是一個月之后的事情了。
不同年級的老師是分科分辦公區(qū)的,所以她作為課代表去送數(shù)學作業(yè)的時候,正好看到沈晴空提著一支筆吊兒郎當?shù)卣驹谒麄償?shù)學老師跟前解題。她把作業(yè)放下后磨磨蹭蹭地整理了好一會兒,直到沈晴空的數(shù)學老師開口:“你就給我站這兒乖乖解題,這道題你解不出今兒哪也甭想去。”說完,便沒好氣地提著保溫杯出門了。
這時正好是晚飯時間,老師同學都出去吃飯了,偌大的數(shù)學辦公區(qū)只剩夏蔓和沈晴空兩個人。老師走后,沈晴空便懶散地放下解題的草稿紙,整個人放松地靠在墻壁上,拖腔帶調(diào)地喊了聲:“哎。”
夏蔓裝沒聽到。
沈晴空覺得好笑,語氣里的笑意越發(fā)放肆:“叫你呢,小畫家。”
夏蔓輕咳一聲,終于慢吞吞地轉過身來。她覺得應該裝作剛認出他的樣子驚訝一番,奈何人太實誠了,最終愣是什么也沒說出來。
她悶悶地想,她看起來一定特別呆。
沈晴空繼續(xù)打趣她:“剛就發(fā)現(xiàn)你在偷看哥哥了,作業(yè)本放下人還舍不得走,那一疊作業(yè)被你整了七八次,都快整成積木塊兒了。”他挑了挑眉,“怎么,想見哥哥了?”
夏蔓不滿地瞪了瞪他,懶得接他這一茬,只是慢悠悠地走過去,撈起他放在辦公桌的草稿紙,在稿紙上隨意寫了幾筆,然后淡淡道:“這個題的答案是36。”
沈晴空贊許地點點頭:“不錯啊,高二才學的排列組合,小畫家高一就能解出來。”
夏蔓撇撇嘴:“高二的數(shù)理化我都預習過一遍了。”
沈晴空絲毫沒有被學妹比下去的羞恥感,只是笑了笑:“特意留下來,就為了教哥哥解題啊?”他從不主動招惹女生,只是夏蔓次次見他都是一副呆萌的樣子,他覺得有趣,有心同她玩笑。
本以為夏蔓會直接否認,沒想到她只是低著頭悶悶答了句:“老師不是說解不出來不讓你走么,看你的樣子好像很為難。”
沈晴空也不惱,反而笑出聲來:“確實,那我要多謝小畫家了。”他頓了頓,“有什么喜歡的東西嗎?哥哥送你個禮物,當感謝你幫我解圍。”
夏蔓剛想說就當還上回畫冊的人情,但又想了想,話到嘴邊成了:“那你周末帶我出去玩吧。”
這回,沈晴空倒是愣了愣,他沒想到夏蔓竟然這么大膽。半晌,他斂了斂笑意,只唇角還勾著一個小小的弧度,聲音清緩聽不太出情緒:“哥哥平時出去玩兒可不是吃看電影逛展覽,你想好了要跟我出去玩兒?”
夏蔓沒反駁他的話,看著像是對他的風評并不陌生。她很認真地點了點頭:“那你平時玩兒什么就帶我一起好了,不許反悔。”
那天,直到和沈晴空分開,夏蔓的心都在撲通撲通跳著。她不知道這算不算一種變相的邀約,只是看著手里那張寫著沈晴空電話號碼的便簽紙,她突然覺得心里滿滿當當?shù)摹?/p>
那是她和沈晴空無數(shù)共同回憶的開始——
她從沒后悔過。
沈晴空言而有信,周末那天,他騎了輛單車過來接夏蔓。夏蔓今天穿了白色的雪紡短袖上衫搭一條牛仔鉛筆褲,看著清爽又俏皮。沈晴空看著她坐上車子的后座,微微側過頭,含笑問:“桌球會打嗎,小畫家?”
夏蔓點點頭:“打過,”她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可能沒你打得好。”
沈晴空拔腿一溜煙兒地把車騎出去,他帶著笑的聲音在夏風里狷狂又放肆:“打得沒哥哥好可不丟人。”
像是為了照顧夏蔓,沈晴空特意找了家不那么喧鬧的正經(jīng)桌球廳,兩人各執(zhí)一桿,幾輪出桿下來,沈晴空發(fā)現(xiàn)夏蔓雖然準頭差了些,但對力度的把控很到位,再加上他有意讓著她,所以一局打得有來有回。沈晴空歪頭看夏蔓:“小畫家打球也這么厲害啊?”
夏蔓鼓著腮幫子放下桿兒,悶悶道:“你別叫我小畫家了。”聽著好像在喊一個小孩子。
沈晴空剛要答話,突然有個女生走到他們這桌來。女生看起來和他們差不多大,但臉上化著濃艷的妝容,穿著打扮成熟得不像話。
沈晴空唇角的弧度瞬間斂下去。
秦悅笑意不達眼底:“喲,這就有新的桌球搭子了?”
沈晴空桌球打得好,秦悅打得也不差,再加上兩個人都經(jīng)常來這家桌球廳,久而久之便認識了,不算熟,但桌球也能來來回回打上幾桿兒,不過自從秦悅對他表達了超乎朋友的好感后,沈晴空便很少過來了。
秦悅緩慢將視線轉到夏蔓身上。她提著一個球桿繞著桌臺轉了半圈兒,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打量夏蔓:“怎么說,小姑娘,來一局?”
女生的心思總是敏感的,夏蔓感受得到秦悅對她的敵意。不待她回答,沈晴空便直接走過來將她擋在身后,剛要說話,夏蔓卻輕輕扯了扯他的衣服,從他身后側出半個身子,搶先對秦悅道:“我不能白跟你打。如果我贏了,有什么彩頭?”
秦悅挑挑下巴:“你贏了,我以后離沈晴空遠遠的,給你騰地兒。”她像是很篤定自己不會輸:“反過來,如果我贏了,以后你別出現(xiàn)他跟前,怎么樣?”顯然是把夏蔓當做了假想情敵。
夏蔓想了想,踮起腳尖悄悄在沈晴空耳畔問了一句話:“你喜歡這個女孩子嗎?”
沈晴空干脆地搖頭。
夏蔓心中有了數(shù),當即應下秦悅的賭約:“那開始吧。”
沈晴空本來覺得夏蔓的技術一定越不過秦悅,所以不想讓她受委屈。但看小姑娘這樣護著他,他也不想擾了她的興致,總歸他做什么也不由秦悅左右。但他沒想到的是,這一局的夏蔓同之前和他打的那一局已經(jīng)大有不同。秦悅開的球,連續(xù)進袋四個,但夏蔓接過來,只是在最初的時候多看了幾秒鐘球的格局,便俯下身去,幾乎沒有停頓地快速出桿,每一個她瞄準的球都或走直線或被桌沿反彈,最終精準地落入她預定的網(wǎng)袋中。秦悅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冷靜地將所有全色的球打入袋中,最后只余下一個黑8。
夏蔓停手,直起身子,絲毫沒有球技碾壓所帶來的傲慢,只是輕聲問:“我還繼續(xù)嗎?”
秦悅恨恨地瞪了她一眼,然后深吸一口氣:“愿賭服輸。”她挑眉看了看沈晴空,最終留給夏蔓意味深長的一句話:“但愿你駕馭他也和駕馭桌球一樣簡單。”
夏蔓看著秦悅的背影若有所思,冷不丁兒感覺自己的鼻尖被輕輕點了一下。沈晴空微微俯身看著她,眼底含笑:“小畫家,剛剛和哥哥打怎么還有所保留,怕哥哥打不過你傷自尊啊?”
夏蔓咬了咬唇,輕輕搖頭:“其實我小的時候表哥經(jīng)常帶我打桌球的,所以打得比較嫻熟。剛剛……就是好不容易周末出來玩,想玩得久一點。”她說得含蓄,但沈晴空卻聽懂了她話外的意思——夏蔓省略了一個重要的條件狀語,她不是想玩得久一點,只是想“和他”玩得久一點。
那一刻,沈晴空驀地想起他為什么第一次要親自去給夏蔓送畫冊。那小冊子里的每一幅小畫兒都鋪陳著大片燦爛的陽光,和天空交融,也和海水交融。幾年前,他的父母雙雙出軌、離婚各自改嫁,一連串的事情瞬間打破了他對家庭的美好認知,抽離了他對生活、包括對感情的所有期待。夏蔓的畫冊讓他感受到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的生活所缺少的那種足以照亮黑暗的光明,所以他想親自去看一看,是什么樣的女孩子,畫出了這樣明媚的畫。
當夏蔓仰著紅撲撲的小臉遲鈍地對他說“謝謝”,他只感覺這個像風鈴花一樣小巧的女孩子在以遠超地球引力的重量吸引著他,那一刻,他便知道他要栽了。
但他甘之如飴。
那天以后,沈晴空和夏蔓的交集慢慢多起來,只要課業(yè)不繁重,他都會帶夏蔓出去放風,有時帶她到城郊的河里摸魚烤著吃,有時帶她悄悄到農(nóng)民伯伯肥沃的菜地里偷幾根顆粒飽滿的苞米。這些出格的事情,都充滿了夏蔓以往的人生中從未體會過的野趣,正如沈晴空這個人一般透著一股與這個年紀不相符的野性,盡管他在夏蔓面前從未表露,但夏蔓仍然從他的眼角眉梢看出端倪。
有一次,沈晴空和夏蔓并肩躺在荷塘的敞篷小船上閉目養(yǎng)神,小船自由地淌在漫無邊際的蓮葉間,周圍靜得像能聽到時間流動的聲音。沈晴空突然開口問:“小畫家,難道沒有人跟你講過哥哥不是好孩子,要你離哥哥遠一點兒嗎?”
夏蔓當真很認真地想了想,最后懶懶答:“有啊,他們說你成績好差,會帶壞我的。”
沈晴空來了興致,側過頭看她:“那你是怎么說的?”
夏蔓笑了笑:“我說,我再跟你混三年,也還是年級第一。”
沈晴空當即笑得前仰后合,險些弄翻小船。半晌,他半真半假地問:“那,你希望哥哥的成績好起來嗎?”
夏蔓略微斟酌,最后誠懇道:“我不在意別人對你的看法,但如果好的成績可以讓你以后選擇自己喜歡的事情,那我希望你好好學習。”她頓了頓,又鄭重地補充:“可我還是最希望你快樂。”
巴西的蝴蝶煽動一下翅膀,會在美國的得克薩斯州引起一場颶風。于沈晴空而言,夏蔓這句羽毛一般輕柔的話便是那只煽動翅膀的蝴蝶。
她說,她希望他快樂。
他已經(jīng)忘了有多久,沒人這樣對他說了。
高二的下半個學期,沈晴空的成績突然有了讓人刮目相看的蛻變,且物理和英語兩科尤為突出,單科成績直接從年紀最末飛躍到年級第一的位置。有人說他一定是作弊了,也有人說或許他寒假的時候特意請了很厲害的家教惡補,只有他自己知道,課本上的東西對他來說從來都不難,只是從前他那樣努力,努力用自己的成績讓父母開心,努力想維持家庭的表面和諧,但最終該破碎的還是破碎,他挽留不住任何珍惜的東西。從那以后,成績于他而言便再也不那么重要了,直到遇見夏蔓——
他原本為自己預定的人生路徑是進軍世界上物理學研究最前沿的美國名校,所以物理和英文一直學得格外好。夏蔓說她希望他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他便要努力實現(xiàn)她期望的任何事。
沈晴空不愿意和繼母一起住,所以自己租了一個小房子。暑假的時候,他偶爾會請夏蔓到家里玩兒,房子里的色彩太單調(diào)了,夏蔓每次過來都要帶一兩盆小盆栽,在她的裝點下,那所沒什么生氣的小房子漸漸變得生動起來。
大部分待在一起的時間里,兩個人都在探討深奧的物理問題,實在犯懶的時候,沈晴空便不見外地躺著小憩,夏蔓則自顧地在一旁看漫畫書。
有一次,沈晴空笑著打趣:“以前誰能想到年級第一和倒數(shù)第一會成為好朋友呢?”
夏蔓卻沒有笑。“好朋友”這個框定總讓她有些抵觸,她在書里看過太多友達以上的故事,在共同經(jīng)歷過風風雨雨后還能衷心地祝福對方和所愛之人在一起。只是她換位思考,每每想到有一天沈晴空會帶著自己心愛的女孩子走到她跟前,對那個女孩子介紹說“這是我最好的朋友夏蔓”,她都有一種無法言說的難過。
她不動聲色問:“如果你去了你很喜歡的那所大學,我們就很長時間都見不到了。你會忘了我嗎?”
沈晴空有意逗她:“如果哥哥忘了呢,小畫家會難過嗎?”他還是喜歡叫她小畫家,帶著一種隱晦的親昵和寵溺。
夏蔓一下子紅了眼眶。
她背過臉去,在冗長的沉默后,她輕聲道:“如果忘了……那就忘了吧。”
她好想說“你能不能不要忘記我”,只是這樣露骨又清晰的剖白,她不敢輕易說出口,一來年紀太小,脫口而出的表白沒有經(jīng)過時間的沉淀,二來她怕,怕沈晴空再次強調(diào)他們之間“朋友”的關系,有些關系如果從一開始就預設性質,之后就很難再改變了。而她知道,她對沈晴空,并不只是“好朋友”而已。
沈晴空把她的身子掰過來,迫使她直面自己,夏蔓只得垂下頭,不想讓他看到自己通紅的眼睛。許久,她仿佛聽到沈晴空嘆了一口氣:“怎么這樣可憐巴巴的,讓我心軟。”
夏蔓抬起頭來,對上他的眼睛——他向來眼尾都吊著三分笑,透露著玩世不恭,像對什么都不在意,唯獨這次,他看起來格外認真。他抬手揉了揉她的頭發(fā),輕聲道:“夏蔓,我從來不說永遠,但只要我還記得我自己,我就不會忘記你。”
很久之后,夏蔓成了一個小有名氣的漫畫家。她把這句話放到了她漫畫的某一幀,在作者專欄里說道,這是她聽過的最美的一句情話——
只是當初,她還不敢把它當成情話,在那個未來還充滿不確定性的年紀。
高三的沈晴空明顯忙了很多,夏蔓常常一連幾周都不見他的人影。
一開始,夏蔓以為他到了申請國外offer的關鍵時期,所以忙于學業(yè),直到有天她去給沈晴空送自己整理好的數(shù)學習題冊,她才覺出不對來——和沈晴空關系還不錯的同學告訴她,沈晴空已經(jīng)有小半年的時間經(jīng)常缺勤了,尤其這次,他連著四天都沒來過學校,好像是在校門口的一家網(wǎng)吧做兼職。
在趕往網(wǎng)吧的路上,夏蔓走得格外慢,她腦子里一直在回蕩沈晴空的同學隨口提起的那句話:“他是太要強了,他爸都說了可以幫他支付留學的所有費用,但他對父母有怨念,執(zhí)意不肯……”
在將近兩年的時間里,夏蔓從來沒有問過沈晴空的家事,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不想為外人知的隱秘角落,她不想窺探他,只想做那個在他孤單的時候無聲陪伴他的人。直到這時候,她心里才隱隱有了不安的情緒,她驚覺她對沈晴空的了解還是太少了,而這種匱乏的了解,在此時,讓她第一次有了即將與他錯失的恐慌感。
夏蔓懷著復雜的心情打開網(wǎng)吧的玻璃門,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前臺的沈晴空。彼時,他正懶洋洋地幫一個女客錄入身份證號,那女生看起來比沈晴空大個四五歲,嬌俏笑著遞了支煙給他,而沈晴空接過煙叼在嘴里,散漫地同她玩笑,像是應付多了這種自來熟的客人,游刃有余。
夏蔓突然就沒了進去的勇氣——她與這個環(huán)境格格不入,仿佛與他也格格不入了。
沈晴空一直到晚上八點的時候才下班。
他疲憊地打開玻璃門,一抬眼,便看到和網(wǎng)吧隔著幾個店鋪的便利店門口坐著一抹熟悉的身影,他一整天都浮于表面的笑意一瞬間散了個干凈。
夏蔓也看到他了。她從臺階上站起來,笨拙地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塵,然后快步朝他走過去。
兩人相對沉默片刻,最終,夏蔓的肚子不合時宜地叫了一聲。她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我有點餓了。”
沈晴空一下子笑了,他沒說別的,只把車子騎過來:“走吧,帶你吃東西。”
沈晴空帶夏蔓到附近一家口碑很好的小店里,看著她安安靜靜地吃完一碗土豆粉。然后,他輕聲問:“傻等了幾個小時,就沒什么想問我的?”
夏蔓怔了怔,隨即緩慢地搖搖頭:“就是好久沒見了,想來看看你”。她說過,她最希望他快樂,只要他決定了的事,她都會無條件支持。
沈晴空突然覺得心里酸澀得緊。他別過臉去,盡量用漫不經(jīng)心的語調(diào)簡單向她坦白:“那所大學,學費很貴,雖然學校因為我競賽成績突出的緣故減免了大部分,但剩下的部分和生活費還需要一筆錢。”他沒告訴她,是不想她為他擔憂,而且,他并不想讓她看到自己的另一張面孔——頹廢、荒唐、與淤泥融為一體。
“哦,”夏蔓點點頭,表情沒什么太大的波瀾:“我知道了。”她覺得自己這時候應該說點什么,或許是一句“我會一直陪著你的”,或許是“事情都會有好結果的”,但終究覺得這些話太過膚淺,無法給他現(xiàn)在的困境帶來任何幫助。最后,她什么都沒說,只是從隨身攜帶的小包里摸出一個小冊子遞給沈晴空,輕聲道:“這個送給你。”
那個畫冊沈晴空再熟悉不過,曾經(jīng),他一時興起,在冊子最末一張的海邊畫了一個少年。他將冊子接過來,笑著用指尖一頁頁地撥動畫紙,最終定格在那張海邊夕照上——
少年的背影看起來仍然單薄,但卻少了些孤單的意蘊。因為,在那個少年旁邊,多了一個女孩子。女孩的頭輕輕枕在少年的肩膀上,一個人變成一雙人,溫柔又浪漫。
沈晴空怔怔地盯著那幅畫,好久都沒出聲。他看懂了她話里的意思——她在向他說,無論發(fā)生任何事,她一直都在他身邊。
因為看懂了,所以才格外疼惜和抱歉。
六月快要結束的時候,沈晴空離開了這座城市。他所有生活的痕跡以人間蒸發(fā)的形式瞬間從夏蔓的生活中抽離,快到她來不及反應。
她最后一次見他,是她剛從做完家教的小區(qū)出來的時候。暑假開始,沈晴空一個人做了好幾份兼職,白天的時候在網(wǎng)吧當網(wǎng)管,晚上就做一些簡單的物理建模掛在網(wǎng)上賣出去。夏蔓想為他分擔一些,所以找了幾份出價高的家教,不同的科目、調(diào)皮的學生,從備課到講授,弄得她筋疲力盡。只是她從未告訴過沈晴空這些,她不想讓他有任何負擔,沒想到,最終還是沒瞞過他。
一個衣食無憂、品學兼優(yōu)的女孩子,沈晴空不用問便知道她為什么要來做家教。他抬起手,輕輕刮了刮夏蔓眼底的烏青,沉默許久,終于艱難地開口,語氣低沉:“小畫家,哥哥之前是騙你的,或許哥哥以后去了很遠的地方……就真的忘記你了。”
從前真的擔心他會忘記自己的時候,夏蔓都沒有哭過,只是這次明明聽出他的言不由衷,夏蔓卻沒繃住,突然泣不成聲。
她像是要把自己所有的難受和無能為力都哭出來,話語含糊不清:“我想你一直快樂的……可是……可是現(xiàn)在你好辛苦……我不想你這么辛苦……怎么辦啊……我不知道怎么辦……我沒辦法了……”
沈晴空輕輕把夏蔓攬到自己懷里,任由她的眼淚打濕自己的胸口。他從沒對夏蔓做過任何超乎友情的親昵的事情,這是他第一次擁抱她。因為抽泣,她在他懷里輕輕地顫抖著。夏蔓看著嬌柔,但性子強韌,并不愛哭,所以這唯一一次的痛哭,讓沈晴空格外憐惜和心痛。
沈晴空輕輕拍著夏蔓瘦弱的脊背安撫,最終,他說了句他從前嗤之以鼻的話:“小畫家,一切壞事情,都會好起來的。”他在心里默念,如果他能做到,他會毫不猶豫把全世界的美好都帶過來,而他最珍惜的女孩子,只需要在原地安靜地等待美好的降臨。可是如今,他什么都做不了,或許遠離她才是最好的結局。
沈晴空離開后,夏蔓的生活重新變得古井無波,而她整個人也沉默了許多。她按部就班地參加高考,成績不出所料超出了全國頂尖高校的分數(shù)線。只是在選擇志愿的時候,她任性地報考了藝術類專業(yè),如愿在畢業(yè)后進入一家漫畫社就職。
她畫的第一本繪本命名為《又見青空》,講述了存在于兩個平行時空的男生和女生相戀的故事,縱使一直在錯過,但在時空交錯的那個微小節(jié)點里,她給了男女主人公一個好結局。
沈晴空走得徹底,沒給她留下只言片語,夏蔓以為她此生再不會與他重逢,直到那天在菜市場,他就那樣鮮活地出現(xiàn)在她眼前,像一個“不速之客”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再次闖進她的生命里。
他身邊站著另一個適齡的女孩子。
所以,在她還沒來得及整理好自己復雜的心緒前,在沈晴空還沒來得及朝她走來前,她快步轉進小巷里落荒而逃。
與沈晴空重逢的次日,夏蔓按照原定行程啟程前往希臘。《又見青空》馬上就要連載完結了,她想把男女主人公最終定情的地方定在愛琴海畔。其實,她從未去過愛琴海,只是小時候第一次在視頻里看到那片浪漫的海域,便心向往之,因此搜集了所有關于愛琴海的圖片資料。從前,她深刻地喜歡過一個人,“愛琴海”也是她和他的開始。如果《又見青空》的完結也是她那段轟轟烈烈的喜歡的完結,她想她總要親眼去看一看才好。
那日風和日麗,夏蔓站在觀景臺上俯瞰費拉鎮(zhèn)的藍頂教堂。濕潤的海風拂過她的面頰,她突然就想起初見沈晴空那一日,他拖長語調(diào)唇角帶笑地喊她的名字。
這時候,突然有人走到她身邊,用熟稔的中文問:“小姐,馬上到日落時間了,要一起去海邊看看夕陽嗎?”
夏蔓猛地回眸,記憶中那個桀驁的少年如今已經(jīng)長成硬朗的男人,他眼尾帶著夏蔓熟悉的笑意,跨越了夏蔓那些悠長的夢境,鮮活地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
他來不及告訴她,當年他終究也沒有賺到足夠的錢,也不愿意接受父親的幫助,所以他放棄了去國外進修的offer,憑借不錯的高考成績報考了國內(nèi)一所物理學研究同樣出色的大學。大學畢業(yè)后,他向那所夢想中的高校申請了帶薪進修的名額,最終如愿學到了很多物理學研究最前沿的東西。那天在菜市場再見夏蔓,是他剛回國的第一天,他本來想倒個時差,以最好的狀態(tài)再次出現(xiàn)在夏蔓面前,奈何表姐不由分說將他從床上拉起來,執(zhí)意要去買菜做一桌滿漢全席給他接風。只是那一天,她不知所措地逃掉了,他跑遍了整個菜市場都沒再找到她。
從前,他無論做任何選擇,都沒辦法給夏蔓承諾以后,而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成了天體物理研究所最年輕的研究員,他想和夏蔓有一個更好的結局,所以,當他在她的微博上看到她希臘之旅的行程后,他便毫不猶豫跨越千里奔赴而來。
夏蔓看著面前意氣風發(fā)的沈晴空,愣了幾秒種,終于緩慢地笑了起來,笑中帶淚。
她不會知道,很久之前有個漫畫粉在《又見青空》的連載下給她留言問:如果有一天,錯過的平行時空再次回到那個最初的交集點,女生還愿意再次喜歡上那個男生嗎?
留言者的頭像是一條被藤蔓束縛的眼鏡蛇,只是他的留言湮沒在幾萬條評論中,夏蔓從來都沒有發(fā)現(xiàn)。
好在此刻,所有的遺憾和錯失都已經(jīng)過去,他們回到了時空交錯最初的那個原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