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希聲 圖/松塔

“你在想什么?”話音剛落,她一抬眼,便看見李起游的臉在面前漸漸清晰放大。胡羌發誓在此之前,她甚至對這個新人演員沒有任何好感,“累了嗎?”
可是在一刻歡鬧中,他發現了胡羌這快到來不及反應的一瞬失落,于是她也跟著短暫心動了一瞬。
胡羌立刻避開他的目光。
“很冷,有點困了。”她壓壓帽檐,希望他不要過分關注到自己這張清淡如水還帶著疲憊的臉。
偏偏今天沒有化妝。
十二月的某一天驟然降溫,第二天出門的時候差點被頭一天快遞到家門口已經凍成冰塊的水絆倒。
偏偏今天還是大夜外景拍攝。
夜里三點,困意侵襲了胡羌的大腦。手若是外露與風接觸,只需一秒就會凍紅。可就算是這種天氣,她還是給自己點了一杯冰美式。
“死也冰”冷死也要喝冰。
胡羌感覺自己的頭昏昏沉沉有些失神,看了眼放在一旁的半杯冰美式,順手拿起來就喝了一口。
沒喝著,她不過小酣片刻,液體表面就已經結成了薄薄一層冰。
她是南方小城出來的孩子,沒感受過這種程度的寒冷。比起拒絕領略寒風,她更覺好奇,忍住寒意用手隔著牛皮紙套,小心翼翼地將杯子倒過來。
嘿,還真的倒不出來。
明明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她卻因此覺得有趣,把玩了起來。
“那個……你喝的好像是我的……”一個聲音悠悠傳來。
這是李起游來到這個學生劇組拍戲的第二天,他早就習慣片場這個外國小女孩的愛答不理,許是因為她是外國人,在片場總是不愛說話。
她還不愛笑,總是皺著眉,讓看得人也覺得哀傷。也不知道她小小年紀到底藏了什么苦難,也不知道她到底為什么要把自己封閉地死死,不讓任何人靠近侵入。
出于好奇,他才主動靠近。
畢竟天已經這么冷了,身體在寒冷下的冷是無可奈何,可不要讓一個在異國他鄉追夢的女孩心也冷才好。
在他看到她拿起自己的那杯被凍冰了的熱美式時,他沒來得及阻止。于是,他就看到了這么一幕。
原來她會笑,還是個孩子啊,會因為這種簡單的事情開心。
李起游不忍打斷這一幕,可眼看著她又要把吸管放入口中,他才回過神來出聲阻止。
胡羌聞聲,身形定了定。隨后瞪大了眼睛,看向了他,臉頰通紅。
他覺得她真的太可愛了,擠眉弄眼地示意她看手上的杯子。
她一看,被自己的手覆蓋著的杯套上,用黑色油性筆寫了“LGY”。再一看,桌上被外帶盒擋住的側后方,還有一杯喝了一半的冰美式。
胡羌的臉變得更紅了,她急得想解釋,手一松,李起游的那杯冰美式就這么掉在了地上。杯蓋和杯身分離,凍成冰塊的熱美式也因為掉落撞擊摔裂,碎裂的冰渣和地上未融的雪花混在了一起。
她熟練道歉,低著頭不敢看他:“不好意思。”
李起游用手捂臉淺笑,然后摸摸她的頭,“把暖貼放在后頸脖子,這樣全身就會暖和起來了。”
胡羌微微抬頭,用一只眼睛偷瞄他。
正好對上他滿含笑意的眼:“冷得話,就不要喝冰的啦。你們中國人不是只喝熱水的嘛?”
“那你們韓國人也有喝熱水的啊。”她立馬反擊,又小聲嘀咕,“話不是這么說的,不要講的那么絕對。”
李起游一愣,隨后吃驚道:“原來你韓語這么好啊?那為什么不說話啊?”
胡羌剛要回答,被一個冷風侵襲催生的噴嚏打斷。這個噴嚏來得突然,她的上半身隨著噴嚏慣性彎下,羽絨服上的帽子也隨即扣上。
小孩子,還真是小孩子。
李起游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暖貼,伸手進了她的帽子里,將暖貼放在她的后頸脖子上。他的指尖有些許涼意,觸碰在她脖子后的皮膚時,令她像觸電般起了全身反應。
學生時期的拍攝大多數時候都是有趣的,冬天拍攝最難熬的,除了抵抗冷空氣就屬熬過大夜之后的早起。
胡羌作為制作人,她每天早晨第一個工作就是收集菜單然后帶著咖啡抵達片場。
她提著九杯咖啡到達時,現場已經開拍。她怕發出聲響,愣是提著咖啡直到導演喊咔才敢放下。
“冰美式、冰茶、冰拿鐵……”胡羌坐在地上,分著飲料,最后剩下兩杯熱的黑糖牛奶,一杯是她的,“黑糖牛奶是誰的?”她問。
李起游卷著袖子朝她走來:“是我的。”
胡羌揚著脖子,略微驚訝:“你也喝熱的?”
他避而不答,單手拿了一根吸管插上,喝了一口,嘴角帶著笑意:“小孩,今天可別喝錯了。”
這話一出,胡羌的耳朵就紅了。她早在來留學前就聽說過,這個國家的男生都很會撩人。他們說種話時也不是故意的,只是把多情刻進了骨子里。這么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在這個淳樸又保守的小女孩耳里多了一絲曖昧。
擔當副導演的女孩,喊了聲:“導演要去上廁所,休息十分鐘!”
小跑出去的導演氣得原地跳三跳:“這種事不說也可以!”
大家都笑得不行,只有胡羌還沉浸在那句話里沒回過神。
李起游坐到她身旁問道:“昨天后半夜不冷了吧。”
她用圍巾遮住了發燙的耳朵,小聲回答他:“嗯,多虧了你。”
他用蹩腳的中文說:“那就好。”
然后兩個人就沒話了。她這話說得李起游不知道該怎么接,胡羌也覺得自己應該再說點什么:“你中文,也挺好的。”
他眉梢上揚:“我其實也在中國留過學。”
她一聽來勁了:“噢?在哪里?學什么?”
他回:“在北京,學中醫。”
胡羌嘴一抿,差點把剛入口的黑糖牛奶吐了出來,眼里滿是懷疑。
她不信。
“你不信啊?”他爽朗大笑,“不是啊,我很認真的跟你說是真的。”李起游的中文說起來很奇怪,能聽出來他努力說得字正腔圓,每個字也都挺準確的,連在一起卻不讓人覺得標準。
他說話的時候習慣盯著別人的眼睛,偏偏胡羌又沒辦法堅定看著任何人的眼睛。在她又一次避開他后,他起身直接蹲到她的面前:“我現在還記得怎么拔火罐。還有,黃芪、當歸羌活……所以我才知道,只要把暖貼放在后頸脖子,哪怕只穿一件衣服整個身子都暖起來,不會太冷。”
他說話整體結構還是韓式,可是“黃芪”“當歸”“拔火罐”這幾個詞都是用中文準確地說出來了。
“那你怎么又回來了?還當了演員?”
“太孤獨了。”他眼里閃過悲傷,可她并沒注意到,“一個人在陌生的國家,中文太難了。”
“韓語也好難,活著也好難。”胡羌信了,她太懂這種孤獨感了。
李起游大笑起來,用大人的口氣對她說:“小小年紀,不關乎生死都不算難事,都能過去。”
她突然想到什么興奮地告訴他,“我的中文名字叫胡羌,羌就是羌活的羌。”
李起游眼神里閃著光:“我會寫!”
然后他抓起胡羌的手,在她手心一筆一劃,寫下了一個“羌”字。問她:“對嗎?”
“對。”胡羌含著笑。
“我不會忘記你的名字。”兩人第一次四目相對超過五秒,然后他緩緩地,準確地重復了兩遍,“胡羌,胡羌。”
胡羌覺得自己的名字很美,一直遺憾來到這里留學后沒辦法準確音譯出自己的名字。“羌”,這個字的發音對于韓國人來說太難了。她覺得中文是最美的語言,然而在這天,她頭一次覺得韓語的表達方式也很浪漫。
因為他明明可以說“我記得你的名字了”可他卻用了“我不會忘記你的名字”,一句日常對話,突然就變成了一句承諾,令她在寒冷的冬日也從心底生出暖意,心神蕩漾。
平安夜那天是李起游的殺青日,卻臨時被他告知要請大半天的假,無奈,制片人胡羌只能臨時改日程表。
這是特別的日子,能讓李起游在殺青日請假,一定是要在這個特別的日子要去見什么特別的人吧。
胡羌本來沉浸在李起游殺青后就再不能見面的離別情緒中,如今煙消云散。
Kakao 里兩人的聊天記錄是李起游貼心用翻譯器翻成中文的消息:小羌,今天我有了一件比較著急的事情。剩下的一場戲,我可不可以請個假?
她能怎么說,能拒絕嗎?本來就是學生劇組,又沒簽合同,她拿什么來約束人家呢?
胡羌越想越氣,下午在片場也沒有心情看戲了,拿起手機陰陽氣回了條:“圣誕節過得開心嗎?”
過了很久,久到從第五個鏡頭拍到了第十六個鏡頭,久到天漸暗了下去,他才回復。
然而看到回復的她,呼吸一滯。
李起游回。
本來不開心的。
但你來找我了,所以現在開心。
胡羌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之后恢復理智,把手機一扔,用中文說了句:“呸!大豬蹄子!”
所有人都默默回頭看了眼她,感受到目光注視她才想起現在是拍攝中……她連忙道歉,誰也沒見過這個樣子的胡羌,于是很容易的原諒了她。
沒過兩分鐘,李起游就匆匆趕到。殺青戲在一個咖啡館里,胡羌坐在攝像機拍不到的窗邊。
攝像機正在rolling,他不能進來,她也不能出去。
等待的時間里,李起游隔著透明玻璃窗拿著一枚硬幣給她變了一個魔術。
一枚小小的硬幣在他手上變幻來去,最后他讓她閉上眼睛,那枚硬幣居然無聲無息穿過了玻璃,來到了她的面前。
李起游又一次成功把她逗笑了。
胡羌覺得自己變得很奇怪,她從小到大都是個薄情的人。她的薄情也許是來自于她的平凡,她的普通。因為從來都不是個受人關注的孩子,于是她為了保護自己也收斂起了自己的感情。
可很奇怪,看著李起游和女演員的對手戲,明明知道這是在拍戲。她依舊很羨慕這兩個人物——從一而終的喜歡,懵懂青春里的唯一。
她記得剛上初中時,周圍的同學都開始有了萌動。她沒有,故她不懂,這一不懂她就比別人晚了好多好多年。
沒有人喜歡她,她也從沒喜歡過任何人。
此時她看著兩人的表演竟出了神,多年來第一次生出想要談戀愛的心情。
她不確定,自己這種莫名心情是否跟李起游有關。
隨著最后一次殺青打板聲,劇組正式殺青了。李起游與所有人互相擁抱,然而眼神卻在一眾慶祝殺青的混亂中,尋找著誰。
終于,他找到了。
他快步走到胡羌面前,湊到她耳邊說了一聲:“我發現了你的秘密。”
胡羌汗毛豎起,緊張了起來,眼神出賣了她此刻的慌亂。
可他決定了要逗她,知道她著急,偏偏語調慢慢悠悠不打算輕易告訴她:“你破解了我的魔術我就告訴你!”
她有些惱:“李起游!”
“沒大沒小,我比你大了六歲,不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話雖這么說,可他不僅一點也沒惱她,嘴角還帶著意味不明的笑容。
胡羌心虛扭頭就要走,李起游用手去抓她,又把她拉回了自己面前。他可能也意識到這個舉動有些逾越,很快放開了她的手,輕咳了兩聲:“回家吧,到家了我再告訴你。”
李起游在她眼中一直都是個奇奇怪怪的人,她早已見多不怪。想到再也見不到,她突然有些想哭,再次躲開了他的眼神,低下頭與他道別:“祝你以后一切順利,李起游。”
沒等他回答,她就跑開了。
胡羌從小到大最討厭也最不會應付離別,無論是生離還是死別。所以她不喜歡相遇,相遇總是簡單,離別卻不易。如果非要相遇,她寧愿從一開始就不傾注情感。
這樣抽離的時候就不會太難過,顯然李起游破壞了她與自己情感平衡的拉扯,成為了一個例外。
那一年的最后一天,胡羌是和李起游一起度過的。
圣誕節來臨的那一晚,胡羌收到了李起游的消息。他給她分享了一個視頻,那個視頻是胡羌唱歌的小視頻:這是你吧。
胡羌喜歡唱歌這件事,沒有人知道。她唱歌從不露臉,可他還是認出了她的聲音。
她嘴硬不承認:不是我。
李起游懶得跟她爭,直接一個電話打過來:“胡羌,你不想讓他們知道這是你的話,就陪我一起跨年吧。”
這種好事,她怎么可能拒絕。
李起游帶她來到朋友的作曲室里,介紹起那一排未成形的歌曲,從中抽了一張出來:“這首歌,女生部分一直沒找到合適的聲音。小羌你的聲音很適合這首歌。”
胡羌有些猶豫,抽搐著不知該如何開口,答應或拒絕。
“你先聽聽看吧。”
室內響起了全新的音樂,窗外也正巧響了煙花聲響。李起游想去拉開,胡羌拉住了他:“我不喜歡看到煙花。”
李起游饒有興致問:“為什么?”
胡羌眼中懷著憂傷:“你不覺得煙花看了會讓人覺得很難過嘛?就像快樂一樣,是美好又很短暫的。好像在說,無論多么美好最后都會消失。”
一瞬一瞬,她的所有情緒也是這樣。
李起游在此情境下對她生出了憐愛感,他忍不住抬起手,又放了下去。他好心疼面前這個小女孩,他不能完全知道她所經歷,光是聽她的聲音,看著她沒有光亮的眼神就足夠心疼了——如同隕滅的煙火。
他有很多想說的話,到嘴邊卻說了句毫不相關的話:“小羌,送首歌給我吧!這首歌就是只屬于我們倆的歌。”
話術是個很奇妙的東西。她本來還在猶豫,他這么說了,她就不知道該怎么拒絕了。
“小羌,煙花被制作的使命就是為了這一瞬,我們一起看了,再看到煙花時就會想起一起度過的今天。或者回想起今天時,會記起這一簇煙火一瞬的美麗,這就夠了。要是不看,連這一瞬都沒有,就好像沒在這世界上存在過一般,不是更難過嗎?”
胡羌覺得他說得特別對,她固執了十幾年的想法,就這么被他一句話化解了。
李起游拉開窗簾,可惜的是煙火似乎在另一邊,只能聽得到聲音,不過她卻能清楚感受到。
是新的一年來了。
“新年快樂,小羌。”最后一聲煙火消盡,他轉過身,背后只有萬籟俱靜下的燈火通明,“祝你永遠快樂。”
胡羌還是錄制了一個版本,但最終還是很可惜只是作為demo 被賣給了一對大熱的男女組合。幸運的是,這首歌依舊受到了關注,李起游也因此得到了一個參演音樂劇的機會。
李起游把這個好消息第一時間與她分享。
等到音樂劇首演那天,胡羌帶著一瓶親手做的蜂蜜柚子醬去看他的首秀。她最喜歡看李起游一個人站在舞臺中央,燈光都聚集在他身上的那一幕。好像在那一瞬間,她突然就明白了,自己加快的心跳是因為什么。
胡羌記得那一天,他們之間大概相隔不到一百米。
一個在臺上,一個在臺下。
謝幕時,她打了一個哈欠,李起游也學著她的模樣打了一個哈欠。
她看著他學自己又羞又惱地鼓嘴。
他看到后也這樣做了。
她抿嘴,他也抿嘴。
然后她被逗笑了,低下了頭。抬起頭的時候,剛好看見他也低頭淺笑。他抬起頭的那一瞬間,他們相互對視一笑。
她用口型對他說:“很棒。”
他頭一歪,用口型回:“謝謝。”然后用兩根手指對她比了一個小愛心。
胡羌偷偷在心里想:我才是。從那一刻起,她就知道她喜歡了,這不是她的初戀,卻是她的初次心動。
大概這輩子僅此一次的心動。
三月的首爾還沒回暖,零下的溫度很難讓人想起其實已經算是春日。胡羌習慣性在后頸放了一塊暖貼,以至于不算太冷。手上寶貝似捧著那罐蜂蜜柚子,左手食指被白色紗布包裹住。
她站在劇場外等待著李起游出來,大片大片的粉紫色天空作為背景,美得不像話。萬物都在迎接春天到來的時候,天空卻飄起了小雪。
這是春雪,在這個國家象征著幸福,只是當時的她并不知道。
胡羌赤手接住了溫柔的春雪,卻一點也不感覺寒冷,反而覺得雪花輕觸之間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真實感。自從認識李起游后,她的五感都被放大了好幾倍。而這些感覺里,還有很多她從前沒有過的情緒。
“小羌。”她聞聲抬頭,李起游直直向她走來,直接把她攬進懷里,把她的頭按進了自己的心窩。
“你的手怎么了?”他注意到了她手上的傷,可胡羌并沒有告訴他這是做蜂蜜柚子刮柚子皮白囊時弄得。而是將頭埋得更深,她聽著他的心跳聲,竟有種想哭的心情。
她從前不懂愛,過往的戀愛經歷里,那些對她說愛的人里沒有誰待她真心。他們來到她的世界,對她說愛卻不聞不問。把她的軟弱當成利器,只因為她是人見都熱愛好騙的備胎形象。
她從前害怕過冬,或許是覺得自己的春天不會再來了。她總覺得一個人也可以,哪怕一個人會讓冬天更加難熬。此時此刻,李起游把她抱進了懷里,她突然覺得冬天很好,兩個人也很好。
“李起游,為什么春天來了還是會下雪?”想著想著她真的哭出了聲,她哭著說,“我不想再被人當成備胎了。”
我也想要被人認真對待,成為絕無僅有的first choose.
李起游的音樂劇大熱受到了關注,而胡羌聽著兩人錄制的那首demo 寫了一個音樂劇題材的電影劇本被導師推薦給了一個有名的制片人,最終得到了投資制作的機會,并敲定由胡羌執導。
這是她想著李起游寫得劇本,所以不會有比他更適合的男主角。
她爭取到了這個機會,李起游卻并不因此而高興,在胡羌的軟磨硬泡下,最后還是答應了下來。
這是胡羌第一次以導演的身份在現場看李起游演戲,再次看他跟別的演員演愛情橋段,她再也不感到悸動而是些許醋意。
一時間,她感覺心里有些煩躁,直接喊“咔”,隨后站起身小聲與副導溝通休息十分鐘。
這么長的時間,他們之間從未說過愛,但并不代表她不期待。
她一直在等,等他先開口。而李起游總是適時地在快要捅破兩人關系那層紙之時及時收住。
李起游看出了她的不對勁,來到她身邊,想摸摸她的頭,卻被她躲開了。
“怎么了?”他似乎意識到了什么。
胡羌的委屈因為他一句“怎么了”爆發,像個孩子似地撅起嘴,誰看都會覺得心疼的委屈語氣說道:“李起游,我會不會是你的first choose?”
她還是有些著急了,沉不住氣了,等不了了。
所以她先開了口,李起游用拇指擦去了她的眼淚,只當她是任性:“是不是第一選擇很重要嗎?”
“重要。”她就是這么固執。
因為從來沒有成為過任何人的第一選擇,所以重要。
他沒有遲疑太久,低下頭笑了:“小羌,別愛上我。”
她終于學會了愛,他卻不讓她愛他。
你看,她就說吧。這就是為什么胡羌從來不輕易交出感情的理由。所有的開始都是那么的容易,交付感情也容易,可她做不好怎么灑脫的收手。最后受傷的,也從來都是她。
胡羌是個好面子的人,她想讓人覺得她是個薄情的灑脫人。哪怕她眼眶里蓄滿了淚水,也絕對不讓眼淚掉下來。她難看地笑著問他:“李起游,你上次變得那個魔術是怎么做到的?”
李起游半天不說話,好久,他也苦笑了:“對不起,小羌。我不能告訴你。”
胡羌向導師請辭,她以自己沒有信心也沒有好狀態為理由,不再以導演的身份參與拍攝。她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好幾天,窗臺上還有上次做蜂蜜柚子剩下另裝的半瓶,她在天氣轉暖的時候,打開了那半瓶,用熱水給自己泡了一杯蜂蜜柚子茶。
她也是這時候才知道,那次在做的時候,因為刮白囊時候手受傷了,整個影響了后面的制作。白囊沒刮干凈,黃糖也熬過了頭,變苦了。
原來那次的蜂蜜柚子做得那么失敗,明明浸在蜂蜜里那么長時間,卻還是無盡的苦澀。
即便如此她還是一點一點喝完了,她不停反問自己:“為什么呢?明明用了最甜的蜂蜜,用了最多的分量,可是為什么這么苦……”說著眼淚又在一個人的時候掉了下來。
該不會是過期了吧?
也沒有,只是過頭了。
她習慣了喝熱水,習慣了貼暖貼在后頸,所以她不習慣沒有李起游的問候。
兩人再次見面是在電影殺青的時候,胡羌作為編劇來到了殺青宴上。她全程沒有參與,聽導師說拍攝很順利,也許換導演是個很正確的選擇。
她笑笑,她能感受到有一個人的熾熱目光一直在注視著自己,同時也在控制自己不讓目光追隨他而去。
殺青宴進行到后半段,每個人都喝得醺醉,她的面前還是放著一杯沒喝過一口的熱草莓拿鐵。她好像又回到了最開始還不認識李起游的時候。每個人都很熱鬧,只有她一個人安靜地坐著,明明置身于此,卻不被人注意。
李起游也是下了很大的決心,移動到了她的座位邊。他怕引起她的反感,中間隔了一定安全距離。
兩人的面前放著兩杯相同的熱草莓拿鐵,背影看上去卻是那么生疏。
他用剛好她能聽見的聲音說:“對不起。”
“沒關系。”幾乎沒有猶豫,好像她早就知道他會這么說,在等著回答一般。
中間不時有人來找李起游敬酒,他們的對話便停留于此。
“哦對了。”等人都走了,胡羌先開了口,“上次送給你那罐蜂蜜柚子……”
李起游想起了什么,避開了她的眼神,用一根手指撓了撓頭:“啊……好吃,很甜,謝謝你。”
胡羌苦笑,沒再多說什么。
也是,這么苦,沒有人會吃的。
事實上就算不苦,他也不會吃的。
“再見啊,李起游。”她用中文鄭重其事地道別。沒告訴他自己決定休學回國調整一段時間,但她有好好告別了。
因為有預感,他們從此以后不會再見了。
還沒等到這部電影制作全部結束,李起游就去世了。
胡羌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還在國內閉關寫劇本,可再怎么寫,也寫不出想要的滋味。等她知道他因病去世的消息,已經是一個月之后的事情了。
說來好笑。他的死訊是因為導師的一通電話問她想要休息到什么時候。寒暄間,導師提起:“哦對了,你寫的那個音樂劇,可能要推遲送去電影節了。”她還沒來得及問為什么,導師繼續說,“那個男演員好像是生了什么病去世了吧,剪輯的時候,發現他有句臺詞說錯了……因為這么一句臺詞不得不重新配音了。”
后面的話,胡羌已經聽不太清了。
她的腦子一聲轟響,隨后是一陣長時間的耳鳴。她覺得自己胸口被一股氣堵住,瞬間窒息。
“好像是說了句中文,難不成是你在劇本里特意設置的?”導師還在自顧自的說,“你等等,掛了電話發給你。”
胡羌捂著胸口一點一點滑落倒地,她氣沉處肋骨每大口呼吸一次都會生生地疼。淚腺比頭腦誠實,她發不出聲音,任由眼淚亂流。在看到導師發來的視頻,聽到了她故意說錯的那句臺詞后,終于尖叫大哭起來。
他說:“我也想,可我不能。”
胡羌瞬間就懂了所有關于李起游的奇奇怪怪。
導演是她的韓國人同期,他用了一個主觀鏡頭,李起游明明在笑,卻流著眼淚。用最輕松地語氣說著最悲傷的臺詞。當時那條他的戲很好,再加上因為是身為中國人的胡羌所寫的劇本,原臺詞本就有些奇怪,哪怕完全沒按照劇本走,但意思在這場景卻并不違和。在場所有人都被他的演技感動了,導演也沒有考慮地一條過了。
而她分明看到他在說完這句臺詞之后,低下頭,喉嚨滾動,說了兩個字:“小羌”
他說得最標準的兩個中文,是她的名字。
“壞掉的是我。”
我也想愛你,可是我不能。
李起游來中國那一年,他才二十四歲,正是血氣方剛的時候。
他住進了一家母親年輕時待過的中醫館里,老先生每天給他針灸、艾灸、拔火罐。就這么折騰了一年以后,他終于有了好轉,他為了這么一點好轉洋洋得意,提前回國回到了校園。不為別的,他只是耐不住那漫漫長夜,厭倦了一眼看盡的四方小屋,沒有人能跟他交流,只是每天聞著濃濃的中藥味。
就在他以為一切都要好轉的時候,他又暈倒了。當母親再帶他找回去時,老先生也只是搖了搖頭。
在他的二十五歲,判下了死刑。在他知道自己無力回天時,他毫不猶豫回到了家鄉。他不想自己的生命在最后是躺在病床上的悲哀,當演員是想在自己有限的生命里,盡可能延長三倍去感受。
李起游從沒想過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時刻,能碰上和自己如此默契的胡羌。不同的飲品、相同的溫度,連他自己每次看到都會發笑的程度,太巧了,怎么會這么巧。他們是相似的,又不同。她就像是他盡力想要隱藏住的那個真實的自己,她的出現,讓他多好死賴活了更久的時間。一點一點治愈著自己,到最后好像真的變成自己所希望的模樣。
他到死也不知道自己對胡羌是否來自惺惺相惜,在他有記憶的人生里好像一直都在求醫,從小到大與病魔做斗爭,最多的記憶是白色的床單和刺鼻的消毒水氣息。
他沒有機會去愛,畢竟生病的人哪有資格去奢求愛。但,老天仿佛可憐他,最后的最后還是讓他不帶遺憾的走了。要是非得說還有什么遺憾的話,就是在胡羌問他自己是不是他的第一選擇時,他真的很想肯定她。
她一定是自己的第一選擇,可是自己不可以是她的。
他不知道那瓶蜂蜜柚子是苦的,那是她親手做的,他怎么舍得吃啊。
可他知道,她才二十歲,還是個小孩。她未來可期,他已然走到盡頭,怎么能因為一時私欲,讓她的后半生平白無故多了個奢想呢。
“你的未來春暖花開。即使春天里也會下雪,那些雪花只會讓你更加絢爛,卻不能阻止春天的到來。”
不止我,這么好的你,以后一定會有一個把你放在第一位的人出現。
哪怕,我不能是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