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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月

2022-09-01 10:21:22綠執枕上濁酒
南風 2022年8期

文/綠執 圖/枕上濁酒

01

斥候駕馬而歸,高揚馬蹄,踏碎沙土塵埃,兵士舉起熊熊的烈焰,火光之下,包圍應天的鐵騎就像層層的黑云,扼住了這殘喘王朝的咽喉,雄鷹背靠月光,從赤燕山上俯沖而下,越過重重的鐵騎,跨過應天的城門,俯瞰這沉暮的國都。

更夫躲在滴漏下,瑟瑟而不敢出,差役縮在府衙內,棄刀待降其之,百姓封死家門,藏錢糧于地下,護幼兒于屋內,持菜刀立于門后,以防賊之。

雄鷹俯身而飛,朝著那立于房檐之上通體雪白的貓而去,貓眼碧藍,脖頸之間懸掛著純金鑲嵌綠寶石的項圈,這是福靈大長公主的愛寵之最,服侍其的內官便有三人,凡飲則為露,凡食則為肉,取錙銖而用之似泥沙,百姓羨其,不知凡幾。

只須臾之間,太和宮燃起熊熊大火,雄鷹也捕著貢貓,自滾滾濃煙中出,越過鱗次櫛比的應天城,朝著那赤燕山而去。

赤燕山很安靜,露水悄然凝結于葉脈之上,甲蟲伏在葉上憩息,翠鳥落于枝干,野雉縮于地間,慌亂的少年將少女綁于背上,手腳并用地穿梭在赤燕山間,鋒利的葉片讓他的四肢與面頰傷痕累累,而那少女,則包于錦緞之中,未受半點傷害。

她似乎并未感受到應天垂死的氣息,她從錦緞的縫隙中好奇地張望,順著歸家的雄鷹而看,她看見了那一輪月亮。

那是照耀鄭國的最后一輪月亮。

02

那是我第一次抬眼望見故國的月亮,也是最后一次。

云生背著我在山間行走,他將錦緞蓋住我的頭,以免我被山間荊棘所傷,我從錦緞的縫隙而探,巧見一瓢蟲伏在沾了朝露的細葉上,它順細葉而飛,驚動露珠而落,我順著它而望,望見了長空之中的雄鷹,雄鷹爪下,是我的貢貓黛黛,雄鷹背后,正好是一輪滿月,滿月之下,是太和宮的滾滾濃煙,滿月之外,是失了故國的我,和周云生。

早在今春三月,趙佶于順天稱帝,高呼“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鄭君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而一呼百應,群民盡隨。

父皇下詔令各地宗親率天下軍隊來應天勤王,令群臣外戚捐財以資軍餉,罪己詔連發三道,卻都沒堵住趙佶揮刀北上的路。

昨日趙佶渡過黃河的時候,父皇急忙出了宮,他想求諸臣收留一二年幼的公主,淮州趙佶并非嗜殺之人,若是年幼的公主,或許會放過一二。

可諸臣不愿,閉門不開,千年來王位更迭之中,這巍峨高聳的皇城里面坐著誰家的姓,與這些文人清流來說并無多大分別。

母后說,父皇一家一家哀求,那攻城的鼓聲也一點一點逼近,直到最后應天的家雉開始昂昂鳴叫,父皇才心死回了太和宮。

父皇說,與其活下來受辱,不如隨著這個王朝一起死去。

于是他將年幼的弟弟妹妹們全部溺死在太和池中,又逼迫宮妃上吊,最后他走在我面前,他說,“福靈,我不舍得殺你,我砍下你的四肢,若你還能活著,就是你的命數吧。”

我跌落在地,連連退后,我當時并不愿死,也不明白為何我鄭家鄭國非死不可。

最后是母后救了我,她打暈了父皇,讓周云生帶著我,從赤燕山走,走的越遠越好。

我問母后:“您為何不跟我們一起走。”

母后搖了搖頭,她說:“我要陪著你父皇,福靈,走吧,以后你不再是鄭國大長公主了,你只是鄭月柔……”母后頓了頓,她似乎還想囑咐些什么,千言萬語匯在嘴邊,卻只有一句話,“好好活著。”

在這一天,我并不明白我自己失去了什么,我以為云生只是帶我出去暫住幾日,待幾日之后,父皇和母后便會接我回去,給我一只新的黛黛,一切都會變得和以前一樣。

直到我看見趙人修史,史中言之,鄭哀帝殺盡鄭妃,溺子于太和,點火焚尸,火連三殿,哀帝與后自縊于樹下,太祖嘆之,命禮部侍郎徐肅斂之。

短短兩行字,將我的國破家亡盡數概括,將那一日太和殿中的血與淚掩埋,留下的,是那趙太祖的仁與義,功與德。

03

周云生帶著我走了很多的路,我們躲在山野間,睡在火堆旁,吃著野果野菜,一路走到了湖州,直到趙人不再搜尋福靈公主的蹤跡,周云生才帶著我出現在鄉野之中,我們睡在湖州淇縣一戶張姓婆婆家的角屋里,吃著集市上買的豆餅,又這樣過了一個月。

在這月余的日子里,周云生每天的出去打探消息,回來的時候都提不起笑意,可是我看向他的時候他卻老是對我笑,我知道,他想讓我安心。

趙人的統治并不穩固,趙佶坐穩應天不過一個月,江南便爆發了猛烈的起義,就如趙佶當年的起義一般,起義軍打得是反趙復鄭的旗號,趙佶慌亂之中,派遣驃騎將軍郭崇義兼太子壓陣,卻遲遲沒有把這場起義鎮壓下來。

又是一個月,那天下了大雨,周云生回來的特別晚,身上帶著濃厚的血氣,他站在角屋外,我懵懂地看著他。

他說,“公主,奴才可能要出一趟遠門。”

我望著他,并不明白他話中的含義。

周云生將懷里的豆餅與錢財放在角屋門口,“這些錢財,請公主小心取用,我已經修書一封放在張婆子的窗臺前,一年之內,我會回來接公主。”

說完,周云生在雨中轉身離開,可剛走沒兩步,他卻又沖回來跪在我的面前,重重地磕了一下,“我會讓公主的故國歸來!”

這次,周云生永遠地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而復國的念頭,也在我身邊悄然生根,我明白我的故國已經成了一片廢墟,我以為總會有人來重建它,可周云生那天的話讓我明白,我可能是這世間最后一個重建它的人了。

有周云生留下來的錢財,張婆子也對我十分的客氣,張婆子有一個兒子,他叫阿四,我問他為什么叫阿四,他說,因為他是張家的第四個兒子。

我問阿四,“那前三個去哪了呢?”

阿四苦笑,“死了,有些餓死在饑荒里,有些被打死在差役鄉紳的手里。”

我默然,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忽而又發問,“那女孩呢?你家沒有女孩嗎?”

“不是每一個女孩生下來都如那福靈公主一樣,僅一只愛寵都能以千金供養之。”阿四頓了頓,又說,“前些年沒糧吃,女孩兒生下來便溺死了。”

我不知道阿四的人生中充滿著這么多的苦難,也不明白他的名字便是組成苦難的一種,忽而知道了,我除了同情,卻又彌漫著另外一種情緒,我不明白,我只抬頭望著那一輪月亮。

從我離開應天至今,它再也沒有圓過。

我問阿四會不會看月亮,阿四說他們這些人只想著明天有沒有一口吃的,能不能活下去,從來不看月亮。

“等起義軍勝了,鄭國回來了,一切都會變好的。”我撫著阿四的肩,緩緩地安慰他。

這一切都是趙佶的錯,等鄭國復辟,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時不時也會出去逛逛,了解一下江南的風土人情。

在那場劇烈的起義之中,趙佶的太子死于一場雨夜的暗殺,趙佶震怒,調集天下兵馬鎮壓起義,短短半月,起義軍退至淮州,以趙佶祖墳為質,雙方又開始僵持了下來。

我也遇見了徐衍,在陳娘子開的茶樓里邊,若不是這場起義,今秋九月,本該舉行一場盛大的秋闈,苦讀多年的學子因趙佶稱帝錯過了春闈,又因起義錯過了秋闈,連錯兩場便要再等上三年,學子大多群情激憤,對起義者辱而罵之,更是對我的故國辱而罵之。

我自是不滿他們的辱罵,便呼而駁之,“昔年太岳先生有顧璘先生磨礪,晚三年中舉,終成一代名臣,若你們有才,晚三年又有何妨,只怕是無才無德,才遷怒于他人!”

可是我這話一出,就像是水滴進了沸油之中,一時之間,群情激奮,這些讀書人將我打成了起義軍家眷,要將我捉拿送官

阿四擋在我身前,攔住他們,可是學子們將我們團團圍住,他們拽著我的袖口,將我一把拖走,嚷嚷著非讓我下了大獄。

我害怕,他們拽著我的袖口往后退,我怕這些人將我送去縣衙,縣衙將我交給趙佶,若我進了應天,所有人都會知道,我就是那位逃走的福靈公主,我流淌著鄭國皇室的血,懷著復辟鄭國的心,趙佶不會輕易放過我。

我不想死,我瘋了似的往后退,阿四在后面拉著我,而就在我們僵持的那一刻,徐衍持著扇子走了出來,他將扇子輕放在那拉扯我的學子的手背上,他說,“世兄何必較真,不過一女子戲言,何必非要置人于死地?”

“徐衍?徐行之?”那人瞇著眼睛仔細一看徐衍,猶豫了一下,忽的松了手,“今日看在你徐家的面子上,我并不計較,但這等無知婦孺下次若再說這些狂悖之言,我便不會放過她。”

原來是湖州徐氏的啊。

自晉元以來,累世公卿,曾出相十七,后六,妃嬪官員不計其數,我確聽我阿娘說過,徐家這一代有一人,驚才絕艷,似乎是叫衍,我父皇親賜他的字,為行之。

“世兄這話說的不對。”徐衍看了我一眼,對著那人搖了搖頭,“第一,此次起義,為潮州宋士釗起頭,淮州、雍州、青州等多地相應,唯獨沒有湖州,若說湖州有起義軍家眷,滑大稽也。”

“第二,你我皆有功名,食鄭國米,收鄭國碌,春闈不開,是淮州趙佶起事,秋闈不開,是淮州趙佶不善安撫流民,與鄭國何干?世兄如此遷怒于鄭,乃不明辨是非,不識清白善惡,你這樣的人,哪怕秋闈正開,你也絕不會登頂太和之殿。”

那人憤憤不平,還想在說些什么,卻被周圍的人拉住,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徐衍一眼,冷哼一聲走了。

徐衍見人群散了,轉頭看我,“某不敢造次,只是見姑娘膽識過人,言則有物,才貿然前來,希望姑娘不會怪罪。”

我當然不會怪他,與他寒暄了幾句,他便提出要送我歸家,歸家途中,他問我家住何處,年芳幾何。

我想了想,便告訴他我是張婆婆家的姑娘,今年十五。

比我真實歲數小了兩歲,雖徐衍是復鄭派,但我不能不防。

已至張婆婆家,我與阿四下車,阿四并不知道我是誰,只知道我是我阿兄周云生寄養此處的妹妹,當然,這也是周云生杜撰的。

阿四很疑惑,他問我“你為何要撒謊呢?”

我想了想,只能以安全為由搪塞他,“如今天下大亂,借居別處的孤女難免危險。”

阿四心思不深,這個理由他很快就信了。

往后的日子,我也時常出去,有時路遇徐衍,會跟他逛上半日,徐衍是堅定的保鄭派,他每次和我聊天時,都會提到他皇帝親賜表字的榮耀,我也時常夸贊他。

每次和徐衍逛完歸家的時候,阿四總會在街道口的石墩子上等我。

阿四說:“我不喜歡你跟他一起。”

我好奇地看向阿四,“為什么?”

“前些年,我家在城東有一塊大水田,那年徐家劃莊子,把水田劃進去了。”

“那你去跟他家說呀,徐衍也不像不講理的人,他家劃錯了會還給你們的。”

阿四苦笑:“我們去了,然后我大哥死了。”

我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在我的心里,徐衍的確不是什么壞人,但是同樣,我也不覺得阿四對我說的是謊話。

“我記得鄭國太祖在時,曾頒布過旨意,凡有冤案,民可持《大詔》進京相告。”

“我二哥去了,也死了,死在路上。”阿四搖了搖頭,“沒用的,我們當時可以想的辦法都想了,就是沒用,沒了田,只能遷居在這縣中,賣些餅子糕子為生。”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阿四,便沒有說話。

后來徐衍路遇我之時,我也假裝沒看見,悄然與他避開。

我不知道是為什么,或許是早年與母后聊天時聊到大詔母后那不屑的神情,也或許是與公主姑姑們聊天,公主姑姑們又說自己這次占了好大一塊地。

在我的心里,其實我早就認為阿四說的,是對的。

04

在起義軍與趙國軍僵持的第三個月,趙國軍最終強攻,宋士釗等人炸了趙佶的祖墳連夜潛逃,復鄭的最后一支勢力在開元二年的春日里消亡了。

此時,距離周云生的一年之期還有半年。

而我則面臨了一場生死抉擇。

我在東市趙老板的石頭廠里發現宋士釗的時候阿四也在,我安撫完宋士釗并替他們藏好行蹤的時候,阿四毫無動作,他定定地看著我們一行人,什么也沒說。

走回家的路上,我悄悄觀察他的神色,見他懨懨,我忽的開口,“你是不喜歡我和外人接觸,擔心我的安危嗎?”

阿四搖頭,不再說話。

今夜也是一個雨夜,大顆大顆的雨珠砸在瓦片上,啪啪作響,我披衣坐起,心中總有些惴惴不安,我悄悄把門打開,坐在門口。

過了些許時辰,我瞧見阿四的門打開了,他準備齊全,披著蓑衣帶著斗笠直接出了院門,我想也不想便追了上去,扯住他的衣袖,問道,“你是不是要去舉報宋士釗?”

阿四看著我,良久之后才發出一聲嗯,將衣袖抽出,趕忙走了。

我知道阿四恨鄭國,將宋士釗等人送向斷頭臺,是他對鄭國殘息的報復,也是他對于他這一生所遭遇的苦難與不平發出的怒吼。

可是我做不到看著他把我的故國送向死路,于是我做了我這一生最后悔的一件事。

我自雨中跋涉,敲響了徐家的門,我告訴徐衍阿四即將要做的事情,徐衍讓我別著急,他會解決一切的事情,他將我安頓在屋內,自己坐馬車出去了。

我等了一夜,直到天光乍泄,徐衍才帶著滿身疲憊歸來,他輕撫我的頭發,說;“沒事了,事情都解決了。”

我在徐家換了衣衫用了飯才出去,走在街上的時候我才聽見,昨日張婆婆家的獨子深夜出門,摔死在路上了。

我霎時大駭,我只是想讓徐衍阻止阿四,將阿四關上兩天,直到宋士釗離開為止,我從來沒有讓徐衍殺了阿四的意思。

我像瘋了一樣跑回家,阿四的遺體就那樣放在院子里,渾身都是刀口,血流了一地。

“這就是摔死?”我紅著眼睛看著來報信的差役,“你一張嘴就可以讓我相信這是摔死?”

差役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你就是張家姑娘吧?昨日不是你連夜找我們徐衍舉人報的信?不是你要殺了他嗎?”

差役的話音一落,我的臉色煞白,我可以感受到來往探信的鄰居對我的眼神變得嫌惡,我也可以感受到張婆子對我的恨意。

自那天起,張婆子把我軟禁了起來,她沒收了我所有的財物,將我關進了院落里廢棄的豬圈中,每日只給我一碗水粥度日。

張婆子恨我,無論我怎么解釋她都不愿意放過我,她還像往常一樣做著糕餅,但一旦她想到死于非命的阿四,就會來豬圈將我打一頓,打爛了許多根雞毛撣子。

我躺在烘臭的稻草里,望著天上的月亮。

今天天上沒有月亮了,黑壓壓的云布滿了天空,我側目看向院子里的柿樹,上面已經結了些許青澀的果子。

快了,就快了,等周云生來接我,一切都會結束了。

可是我終究沒等到周云生。

05

張婆子將我餓了三日,賣進了香云坊,就是湖州最有名的妓樓。

她一開始只打算將我賣進淇縣的野妓院,是那院中的媽媽說,“以她這種姿色,來我們這里可惜了,這樣的臉,香云坊也是進得的。”

于是張婆子將我帶去了香云坊,坊間的媽媽給了她一錠金子。

媽媽姓宋,讓我叫她宋媽媽,她說:“來這的姑娘大多起初是不太愿意的,被打兩頓也就愿意了,看你被打的次數也不少,尋常打你,你該是不從的。”

她頓了頓,又說,“你大抵是不想死的,你若是一天不聽我的話,我便一天不給你飯吃,若你餓死了,我就一卷席子把你扔出去,這一錠金子我就當扔水里。你長得好看,我必然不舍得輕易把你交出去,若你能在詩書音律上有造詣,你若是想守身如玉老了找人嫁出去,也是行得通的,懂了嗎?”

宋媽媽溫柔地整理我的頭發,“所以姑娘,現在可以告訴我你叫什么了嗎?”

我看著銅鏡中的自己,她的面容還與福靈公主一致,可是不知怎么,我覺得我再也回不去了,再也便不會福靈公主了。

我說:“我姓周,叫月柔。”

宋媽媽微笑拊掌,“好名字,進了咱們香云坊也不在需要姓了,月柔不夠嬌媚,不若就叫小柔,招客人喜歡。”

宋媽媽看似在問我,卻沒給我回答的機會。

從今天開始,我不再是寄居在張婆子家的周家姑娘,而是香云坊的姑娘小柔。

宋媽媽說,香云坊的姑娘賣的不是藝,是情。

她說世上男子大多薄情,若僅靠一張臉蛋亦或是一手琴藝,男子說著愛你,實則卻把你當成一件玩物,興致盎然時則視你如珠如玉,興致寡淡時便把你一手丟開。

我問宋媽媽:“那要如何才能讓他們愛上自己呢?”

宋媽媽說:“你先要讓他們覺得你愛他們。”

我不懂,疑惑地看著宋媽媽。

“若你是男子,有一女子愛你如癡似狂,你便是世間少有的薄情郎也能有情幾分,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宋媽媽頓了頓,回答我說:“因為有人愛你,是因為你,而不是那個人,若有一女子愛自己發狂,那是自己風流倜儻,而不是女子用情至深。”

“若你愛他們,你便是他們世無雙的象征,他們愛的是自己,所以愛你。”宋媽媽牽起我的手,帶著我在香云坊間走著,這里有撥琴的少女,品茗的公子,深情的花魁,酒醉的老爺,宋媽媽又繼續說話,“若你愛他們,肯為他們自殘,他們便會憐惜你,若你愛他們,肯為他們伏低做小,他們就會心疼你,若你先前兒愛他們,忽而又不愛了,他們便會思考是不是自己不再舉世無雙,從而愛你,愛你愛到瘋狂。”

說著,宋媽媽將我帶到了一間雅室,里面都是各種各樣的弦樂之器,她說:“你選一樣吧。”

我選的瑤琴。

《禮記》記載,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風,母后摯愛瑤琴,自我五歲起,日日撫琴,我的老師是名傳天下的大家,我的琴傳自魏晉,我坐下輕撫瑤琴,宋媽媽見我會奏,便滿意地點了點頭,她不懂我的琴技,這里沒人懂。

06

我在香云坊不足一月便可掛牌,宋媽媽說她從未見過如此有天賦之人,必要將我好好地嬌養起來,成為他們香云坊的頭牌。

我時時白日酣睡,一日僅彈一曲,宋媽媽讓我不要輕易對男子假裝動情,她說,情多了那是不值錢的,要選便要選一個最好的。

那日宋媽媽敲響我的房門,她告訴我貴客來了,要我速速相迎,并暗示我這便是我值得動情的對象,若這人愛上了我,那我必定飛黃騰達。

我抱著琴進去,坐在屏風后面撥弦弄雅,屏風外一群世家哥兒觥籌交錯,闊論江南起義之事。

宋士釗從湖州逃走后,最終在荊州被捕,趙佶為平息憤怒,下詔凌遲宋士釗等一十八人,鄭國的最后一股生息,也就此覆滅,我聽著難受,恍然間彈錯了一個音,不過這也無妨,這坊間亦無人懂我。

可那桌上一人忽的看著我,他怔怔看了我許久,直到我曲畢他才站起來,繞在屏風后頭,望著我,他說:“周姑娘。”

我從未想過是在這種情況下與徐衍相逢。

從前我與徐衍相處,他當我是應天逃難南下的姑娘,我當我是鄭國福靈大長公主,我矜貴待他,他尊敬待我,而如今我是湖州淇縣一妓樓女子,他是這湖州百年世家的公子,我不知為何,當下即想逃跑。

可是徐衍攔住了我,他眼里并沒有輕慢的意思,他夸我的琴藝好,他將我介紹給了他的朋友,他說我與他是故交,只因遇難淪落至此,我仿佛在他的眼里仍舊是那個未曾失去故國的福靈公主。

自那日以后,徐衍頻頻來探我,我甚至連那每日一曲都不用再奏,只需隨他日常聊會天就行。

我問宋媽媽,我說,“徐衍這樣的人,我可以假裝愛他嗎?”

宋媽媽說,“當然可以,徐衍在湖州,素有賢名,若是他能愛我,哪怕我進不了徐家的門,我也能做一個衣食不愁的外室,無人欺辱。”

我沒想那么多,我不在乎未來怎樣,我只在乎當下我在徐衍的眼中怎樣,這湖州無人愛我敬我,我只能在徐衍的眼中,作為福靈公主繼續活著,就像是涸轍之鮒,無根之木。

我像是繞進去了,宋媽媽說要想男人愛你,先要讓男人覺得你愛他,可徐衍愛我,我也愛他。

07

然后徐家破了。

宋士釗死后,趙佶清算江南貴族,張婆子沖進趙佶的鑾駕中鳴冤報案,直指徐衍為了保全宋士釗殺了她兒子阿四。

這是多好的清算江南貴族的理由。

趙佶當即下令,清查抄家處斬,但凡涉及宋士釗之案的世家紛紛下獄處斬,那七日,湖州的呼喊之聲響徹天地,劊子手的刀未曾停歇,江南貴族的血流滿了監斬臺,香云坊有個姑娘去看了,她說,血凝結了厚厚的一層,人走上前,一踩便是一個坑。

后來趙人修史的時候也講述過這幾日的故事,他們將湖州貴族的生離死別天人永隔,將監斬臺上的血,將大獄里面的淚,用四個字描述——湖州七屠。

我見到徐衍的時候,他跪在徐家祠堂中燒紙,整個江南貴族只留下了他,這還是他作為姑母的貴妃跪在趙佶面前死死懇求換來的結果,而金玉堆積而成的徐家,也只剩了這空蕩蕩的祖宅,和一堆排位。

我跪在徐衍旁邊,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我知道這一切都會發生,無論緣由是什么,趙佶終有一天會清算舊鄭國世家貴族,可是緣由是我,我止不住的難過。

若那一天我不去找徐衍,阿四就不會死,徐家或許也能好過一點。

“小柔,你來了。”徐衍的聲音很疲憊,氣息很低,眼角含淚。

我握住他的手,“對不起。”

“這不怪你,趙帝清算江南,總會發生的,這與你無關。”徐衍嘆了一口氣,“鄭國沒了,徐家不復,父親早就料到今日此局,他死之前,讓我好好活著,做一閑散富家翁足矣。小柔,我如今不復他日富貴,你可愿嫁我為妻?”

我不愿。

并非不愿嫁他,我只是不愿這輩子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過去,我想復國,我想見一見鄭國的月亮,我想討回趙佶從我家手里搶走的一切,于是我告訴徐衍:“趙佶于我們,有血海深仇,我不愿忘卻這仇而庸碌地活著,徐衍,我們起義吧,將鄭國的江山奪回來。”

徐衍愣住了,良久才說;“可是,如今天下姓鄭的人已經死絕了,我如何才能找到起事之由?”

是了,當初宋士釗等人起事,就是尋了人假冒出逃的福靈公主,宋士釗失敗之后,那假冒福靈公主的女子也被處死。

“你找的到的,真正的福靈公主沒死,我知道在哪。”我堅定地握著他的手,“我們起事吧,讓趙佶血債血償。”

我在香云坊待了月余,有著些許積蓄,我將這些錢全部給了徐衍,為了起事,我開始在香云坊頻繁接客,彈琴也好,過夜也罷,我都接。

那日湖州新貴王公子點名要聽我的曲兒,豪擲一千兩,卻在一曲畢了之后握住我的手,我慌亂后退,他只說,“害羞什么,宋媽媽沒有告訴你,這一千兩銀子的意義嗎?”

我最終還是從了,為了我的故國。

那夜我從窗外望著月亮,它只有一半,它不在我的故國。

08

徐衍有才,不過一年時光,他便從滅門的痛苦中走出來,在江南積蓄了一只隊伍,落地湖州,以福靈公主的名義反抗趙氏朝廷。

又過了一年,徐衍的隊伍越發壯大,卻在北上的途中,被人死死堵住,那人是趙佶新封的東廠廠公,善用兵,趙佶破格封他為驃騎將軍,率天機三營,南下抵御徐衍。

又過了一年,我二十一歲了,這個年紀在這香云坊里面算是老姑娘了。

宋媽媽說我不珍惜,我本可以當位頭牌嫁位富商就此安穩一生,可現在我爛在這樓里了,我說我不在乎,我要我的故國我要我的故土。

而又是一年,在我二十二歲生辰這年,徐衍回來了。

這日我在坊中奏琴,臺下的富商正出價要我,徐衍身著鎧甲,將一錠金子扔在宋媽媽身前,他說:“這人,我要了。”

三年不見徐衍,他有些黑,又有些瘦,他跟我講述這些年征戰的見聞,我卻不知該如何講我這些年的遭遇,不過我講不講也沒甚分別,他進來也能看見。

“小柔,我已與陛下商議,率江南諸位弟兄歸順于陛下,他破格封我,賜我爵位,從今天起我不再是徐衍了,我是忠勇侯,侯爵之位,比往日的徐家更加輝煌,小柔,你嫁我吧,我替你贖身。”徐衍握著我的手,欣喜地道。

可我自那“歸順”二字,再也聽不見其他的話。

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這是我的故國啊,這是我拋棄一切換來的故國的希望啊!他怎么可以這么輕描淡寫的,把我的希望湮滅。

我甩開徐衍的手,恨恨地道:“忠勇侯?你打仗打的是我的錢,你憑什么不問過我的意見擅自歸順了那趙家賊子?”

我話音剛落,徐衍便給了我一個耳光:“青樓女子,輕浮如此,辱罵陛下,不知天高地厚,今日只你我二人,我便不過追究,你自己好自為之吧。”

說完,徐衍走了。

我怔怔地望著天邊的月亮,月亮很圓,不過它是趙國的月亮,不是我的。

自那日起,我病了,我終日纏綿病榻,厚厚的簾子罩住我的床,我不辯日夜,期間宋媽媽會讓人給我送藥,徐衍似乎也來過一次,他站在我的簾子外,只聽幾聲我的咳嗽,便走了。

又過了月余,我的病好了些,可以勉強下床走動,窗外有喜樂并爆竹之聲,我問坊里的姑娘,我說這是誰家娶親。

她告訴我,是忠勇侯徐家,取的是當今成王的女兒,新城郡主。

我點了點頭,也無謂什么悲喜,早在徐衍歸順趙佶的時候,我的淚早已經流干了,從此以后,徐衍對于我來說不過只是個陌生人罷了。

可我沒有想到的是,我把這些事想得太簡單了,新城郡主嫁過去月余,就命人來了香云坊,強行幫我贖身,將我帶進了忠勇侯府。

丫鬟讓我跪在屏風前,屏風后便是高貴的新城郡主,我不想跪,旁邊站著的婆子提著木杖狠狠地朝我的小腿擊去,我吃痛跪下。

新城郡主說:“青樓賤婢,不知禮數,仗著與侯爺的舊情,不敬皇家,打死罷了。”

我正想反駁,徐衍卻從外頭進來,不由分說便給了我一個耳光,他說:“賤婢,仗著懷了我的孩子,竟敢冒犯在郡主頭上來!”

說罷,他想新城郡主寒暄幾句,便命人把我壓下去軟禁起來,軟禁我的屋子里沒有月亮,我看不了月亮,也看不見光。

徐衍持著火燭而來,他溫柔地替我整理頭發,他說:“小柔,我愛你,之前兩次打你皆是權宜之計,上次是陛下派人監視我,這次是為了從新城手中護你……我知道,新城不是什么好人,你嫁給我,我會好好保護你的。”

“嫁給你?當妾嗎?”我嗤笑。

徐衍似乎有些訝異,“侯府妾室,對于你們香云坊的姑娘來說,不是天大的造化了嗎?你莫不是還在妄想正妻之位?”

我坐起來,紅著眼睛看向徐衍:“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是這鄭國皇室唯一的血脈,我是福靈大長公主,我封地無數,食邑萬千。

可是話到嘴邊,我卻哽住了,他已經不是鄭國人了,他是趙國的。

徐衍還在等我的后話,我看著他,眼中含淚,輕輕說道:“我是湖州淇縣香云坊彈古琴的,我沒有姓,我叫小柔。”

09

徐衍或許是愛我的吧,他娶了我,還辦了一場盛大的迎妾禮,邀請了諸位同僚前來吃酒,就包括了那位南下堵住他去路的廠公。

或許他誰都不愛,娶我只是為了讓我與成王府相斗,也向趙佶表示他沉迷酒色,并無登頂帝位之心。

我被小轎抬進側門,牽引我的婆子說,我要前去正廳給各位賓客見禮,再回房靜坐,等侯爺恩寵。

我走向正廳的時候,一蟒袍男子從我身邊匆匆擦過,有人拱手向他見禮,寒暄道:“廠公想必是公事繁忙,這才來的晚了些。”

那人也點頭,朝著徐衍一拱手:“還望侯爺見諒。”

言語之間無半分敬意。

我卻忽然怔住了,這聲音,這姿態,熟悉得而又讓我感到陌生,我的心里分明知道這人應該是誰,可我卻不敢相認。

婆子見我不懂,狠狠地拽了我一下,我一時踉蹌,喜帕從我頭上滑落,我抬眼便是周云生,周云生也看著我。

那婆子急了,怒斥我不吉利,連忙撿起喜帕就想蓋在我頭上,周云生制住了她,他看著我,忽的后退兩步,跪地連磕三個響頭。

他說:“奴才見過福靈公主殿下。”

我看著他,笑了,笑著笑著,我就暈了過去。

我最后的希望,故國最后的月光,也在這一天消失了。

10

那日之后,周云生將我帶走,徐衍幾次向周云生要人,周云生都不肯將我交給他,他親自去求趙佶,要趙佶復我福靈公主的封號,讓我由鄭國公主,變成趙國公主。

他曾多次向我解釋他歸順趙佶的原因,我卻懶得再聽,不過是皆為利來皆為利往罷了,無人再憶我的故國,只有我,或許我也不是,我在阿四的身上,在張婆婆的家中,在香云的坊間,我看到了,我聽到了,鄭國的覆滅都是自取滅亡,我的榮華源自他們的苦難,我的富貴源自他們的饑寒。

趙佶是對的,我是錯的。

我也許從一開始就不該從太和宮出來,那樣至少我還能以我的正義性死去,而不是這樣喪失正義的活著。

我的生命,本身就是對他人的一種苦難。

趙佶最終還是下了旨封我為福靈公主,或許是為了顯示他的仁義,降旨那日,周云生在我面前不住地磕頭,他說恭喜我,我卻不覺得開心,徐衍也來了,他跪地陳述自己的罪過,希望我能原諒他,并愿意以平妻之位迎我入府,周云生說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又將他趕了出去。

我疲憊地看著這場鬧劇,一個人回房歇息,婢女想扶我進去,我推開了她,沒有人生來就是別人的奴婢,沒有人生來就能壓迫別人。

這個道理,我懂的太晚。

這天晚上,我死了,在父親母親死的六年后,我和他們一樣地死了,他們死于王朝的湮滅,而我死于意義的顛覆。

我喪失了活著的意義,再也望不見故國的月光。

也許今后趙人的史書會這么記載我吧。

福靈公主鄭月柔,開元初年逃與太和宮,流六年,太祖復封原號,開元七年,自縊于廠公府,年二十三。

這就是我的一生,我荒誕可笑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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