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燥花

新疆/李曉寅

離家100余米的地方有四五家花店。因為近，更因為愛花，閑暇之余常去走一走。最得我青睞的是一家名叫“靜花園”的小店。喜歡它店內的陳設，清新又雅致；喜歡它的店主人，一名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子，穿顏色柔和的衣裳，不多言，總是端坐于店一角修剪花枝，人如店名，安靜又雅麗；更喜歡它的名字——靜花園，多么美，不喧囂，不張揚，只管靜靜地盛放。

女人怎么能夠不愛花不愛美呢？特別是像我這樣的文藝女中年。可能是年齡大了，顧念美好的事物經歷一次就少一次，對于盛開的花朵，有一種年輕時沒有的惜物之心，看什么花都能看出好來。玫瑰美麗熱烈，百合清幽高潔，雛菊稚嫩羞澀，一朵花，只要是一朵花，怎么看都是好的，都是美的。

而這些花里，是否也包括干燥花呢？有一段時間，我迷戀上了童安格的歌曲《干燥花》。這首收錄于專輯《其實你不懂我的心》的歌曲，優雅又感傷：

你總是淺談自己

輕輕掩上你的過去

往日的神韻依舊可尋

褪色的心無人知悉

你總是不經意地憂郁

除了愛情你都相信

望著你枯竭的眼神

心痛的我想告訴你

…………

請你把所有哀愁留給我

說起干燥花，就不得不說一說位于斯大林街五巷的浮生居茶舍。店主是一對來自成都的夫婦。男主人姓名不詳，雅稱“二少爺”，女主人姓范，我們叫她范姐。兩人都50歲左右，據說從前都是教師，十幾年前辭了職開茶舍。因為有了教書生涯作底子，這間茶舍有一種平常茶館所沒有的文化氣息。茶舍里不僅有茶葉茶具，更有許多難得一見的書籍。女主人也經常會借茶舍一席地，傳播中國茶文化，日子久了，在伊寧市頗有些小名氣。

發現這間茶舍，是在前年六月。一個我最喜愛的季節，盛夏即將登場，日子一天一天遼闊漫長。行走在斯大林街五巷的青翠綠蔭間，突然發現街邊的二層樓上有一間小小的茶舍，門匾上“浮生居”三個鎏金大字古樸又典雅，窗戶則是我喜歡的木紋雕花，一邊掛一個紙糊的燈籠。走進去，整間茶舍古色古香，安靜柔軟，有種清水之色，不沾半點人間煙火氣息。所謂浮生若夢，好像就是這么回事，難怪要叫“浮生居”茶舍。去的次數多了，才了解到，店主二少爺夫婦倆來自四川的茶葉之鄉，因為喜歡上了伊寧這座小城，遂有了志向，要將遙遠古雅的茶文化傳播到伊寧這座多民族聚居的城市，隨之一起搬來的，還有他們從全國各地收藏的藝術品，有湘繡，有竹編，有瓷器，最多的當然還是茶壺、茶杯、茶碗、茶寵、茶席，以及裝茶具的櫥柜，銀制雕花的鎖扣閃著優雅暗沉的光，暗啞色系的竹簾垂掛著，幽禁一屋子的茶香。與其說它是一家茶館，不如說，它更像是一座小巧精致的藝術陳列館。

我更被這間茶舍不一樣的裝扮與布置所吸引。這里的植物都是干枯的，沒有鮮花，沒有翠葉，更多的是一叢叢霜染的紅色樹葉、一簇簇伊犁河邊采來的蘆葦，還有斯大林街路邊隨處可見的五顏六色的花蕾，干枯之后插在式樣古樸的瓷瓶中。這些干燥的花朵與樹葉，給了小店不一樣的鄉野氣息，還有一種執意要守住什么的神氣，典雅又拙樸。

最讓我迷戀的，是這里的古典茶文化氣息。常常在周末看到女主人穿鏤空繡花的衣服，端坐于茶席正中，為茶客講解茶文化常識。普洱、桂花龍井、正山小種、古樹滇紅、祁山紅茶，一個下午，茶葉的清香自她口中緩緩吐出，流動于空氣中，凝成了一種喜慶的暖，這就是屬于日常生活的最溫暖的情意啊！坐在這家茶館里，我常常以為自己穿越到了幾百年前。

巧的是，在眾多茶客中，我看到了“靜花園”花店的店主，那個二十出頭的，喜歡穿柔和顏色衣裳的女孩?？吹轿?，她與平時一樣，微微一笑，朝我頷首，我也點頭向她致意。心里想，多么好，這茶舍正是適合她來的地方。再一問，原來她與范姐也是交好多年的朋友，她的店里何以會有那么多的干燥花，制作手藝源自范姐的傳授。范姐、靜花園店主和我，身為平凡的女性，雖然看似柔弱、不起眼，但是，在我們身上，自有一種綿密力量，這種力量就是中國古典文化的力量。我靠的是手里的一支筆，范姐是杯中的一盞茶，靜花園店主呢，自然是滿室的花香了。

這兩年，因為種種原因，去茶舍與花店的次數都少得多了。我感覺自己也成了一朵干燥花，需要在往事的浸潤下恢復元氣。于是，在又一個春天來臨時，來到久別的“浮生居”茶舍。推開茶舍的門，陳設依舊，茶具依舊，卻看不見總是端端正正坐在茶席中央的范姐，聞不到以往熟悉的古典文化氣息。心驚之下問了新來的店員，原來這間茶舍已于兩個月前易主，范姐夫婦去遙遠的云南騰沖開民宿了。據說他們的理想就是下半生云游四方，在每一個精心尋覓的小城待上五年。新店主是個極瘦的小姑娘，打扮得很潮，殷勤地招呼我喝茶。這種殷勤是以前的茶舍主人所沒有的，范姐夫婦經營茶舍秉承順其自然的態度，從來不會刻意要求自己，更不會要求客人做什么。那種風度，頗有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淡然和緩。而我，偏愛的也正是這份淡然和緩。面對小姑娘近似不自然的殷勤款待，我真有種馬上就走的沖動，但還是拗不過她的熱情，坐在小包廂里點了一壺茶。等了很長時間，小姑娘端上來一壺茶，里面泡著不知是什么品種的茶葉，問她這種茶葉的名稱與來歷，她卻支支吾吾什么也說不出來。我頓時興味索然，連坐下來繼續品茶的興趣都沒有了，付了很貴的茶費后就起身離去了。

那天晚上，我一夜輾轉難眠，夢境中也能聞見往日“浮生居”里裊裊的茶香，便忍不住給范姐發了微信，問她近況如何，范姐很快回復了信息，她說民宿目前正處于試營業期間，瑣碎事情多，非常忙碌。閑暇之余，她也非常想念伊犁這邊的茶友們，歡迎我們去云南旅游，到時一定要去她家的民宿看看。末了，范姐還給我發來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她穿一件鮮亮的T恤，端著一杯網紅奶茶微微笑，那微笑里有一份親切，更有一份從前的淡然，好像在對我說：“曉寅，不要難過，這世間萬物都會變?？矗也皇且查_始穿時髦的衣物，開始學習制作網紅奶茶了嗎?！?/p>

看了這張照片，我感到難過，但很快就釋然了。生命原本是一層一層蛻變的，也許變化才是生命的常態。花朵會耐不住時光的侵襲而褪色、枯竭，人呢？你可以選擇做干燥花，但是，只要你有一顆熱愛生活的心，一顆安靜從容的心，一顆寬容接納的心，就可以無懼光陰的變遷、長路的艱辛，自我療傷，自我成長，最終，逐漸長成為一棵參天古樹，蒼翠、茂盛，更接近于太陽幸福的光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