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嵇鈞生
1955年7月我從江蘇省鎮江中學畢業,考取清華大學,來到首都北京,至今已六十多年,算起來應當是個“老北京”了。然而,許多人一聽到我說話就說,你不是北京人吧!
我老伴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她常常調侃我,說我的口音“南腔北調”。我的解釋是,這可能是因為鎮江話如同南京話、揚州話一樣,都屬于北方話語系,不像差別很大的吳語、粵語,用不著多大改變,別人就能聽懂,這就使得我懶于學講標準的普通話了。其實這只是個托詞,實質是我的語言能力太差了。不過這也同時說明鄉音對我有著多么深刻的影響。
退休以后我幾乎每年都會回鎮江。故鄉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每年都在變,山山水水、房屋街道、飲食衣著、交通出行……一切都在變化,甚至連鄉音也有了變化。我幾乎聽不到地道的鎮江話了。昔日走街串巷的叫賣聲、小車吱吱嘎嘎的行進聲、毛驢行走時的鈴鐺聲、夏日賣唱老人的二胡聲……一切都已不復聽、不復見了。時代在發展,“變”正說明了鎮江在進步和發展。
我自幼在鎮江生活,盡管離鄉多年,鄉音仍常常會縈繞在我的耳邊,引起我對故鄉的眷戀。這大概就是所謂的“鄉愁”了吧。
兒時我住在城西大西路山巷附近。這條巷子至少有百年以上的歷史了,昔日人聲沸騰、熱鬧非凡的小巷,如今已變成雖然寬闊卻商店全無,人煙稀少,頗有些冷寂的大街了。
舊時的山巷寬度大概十來米,由小方石塊鋪成,兩邊鋪有窄窄的長條石,供獨輪小車行走,條石上已磨出深深的車轍。兩旁有許多日雜用品小鋪、醬園、燒餅店、餃面店、茶爐(開水爐)等等。從早到晚,行人如織,絡繹不絕,非常熱鬧。
每天清晨天麻麻亮的時候,近郊的農民已趕著毛驢,馱著糞桶來了。毛驢脖子上掛著鈴鐺,叮叮當當的聲響催醒了家庭主婦,于是嘩啦嘩啦,刷馬桶的交響樂開始奏響。
不久茶爐開張,人們拿著籌子,提著熱水瓶或水壺來打開水了。餃面店已開始接待客人,人聲嘈雜,大家一邊吃,一邊張家長、李家短,天南地北地聊著。除了坐下的吃客外,更有一些附近居民端著已放好麻醬油的碗,帶著一兩根青蒜,下一碗最便宜的光面。鎮江的鍋蓋面就是這樣養育著千千萬萬的平民百姓。
一早就有婦女提著竹籃,叫賣“梔子花——茉莉花——”于是正在梳妝的婦女便出門買上一兩朵尚未開放的花蕾,插在發髻上,頓時容光煥發,清香怡人。有時還有賣刨花的。這是用梧桐樹刨制的寬約五六厘米的長條刨花,幾根一包地捆著。婦女們買回后用水浸泡,幾天后就會生成一種透明的粘稠液體,用來梳頭,使頭發光亮柔順。我想,這種當時普通婦女最常用的綠色化妝品,應當是現今潤發液的鼻祖了。
這時“洋糖——發糕——”的吆喝聲響起了,有時聲調上揚,有時聲調下抑,很是悅耳。由于當時白糖叫做洋糖,這種用米粉發酵蒸制的甜米糕就名為“洋糖發糕”了,吃起來松軟可口,入口即化,甜中又略帶酸味。米糕多是家庭連夜制作,清晨由男人用木桶裝著叫賣,上面用棉布蓋著保溫,很受歡迎。
那時老百姓的生活水平普遍低下,于是就有一種“收荒貨”的職業,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收破爛”的。且聽他們挑著擔子走街串巷的叫賣聲:“破布——爛棉花——賣錢——哎——,舊衣裳——壞帳子——賣錢——哎——”最后的“錢——哎——”二字聲調高而拖長,而“錢”字唱起來有點偏向“強”音了。
到了傍晚,賣香干、臭干的來了,他們吆喝著:“香干——臭——阿臭阿臭,阿臭干——臭豆腐乳哦——”這種聞著臭吃著香的豆制品經過這番夸張的叫賣,大大勾起了人們旺盛的食欲。
與此同時,還有人叫喚著“五香爛蠶豆——五香爛蠶豆——”的。前一句聲調上揚,后一句下抑。這種加了八角香料煮得很爛的蠶豆,不光牙口不好的老人愛吃,更是愛喝酒的人花不了多少錢就能買到的便宜下酒菜。
小巷子里不時還有補鍋、焗碗、修床板桌椅家具的,也都會通過不同的吆喝聲來招攬顧客。他們挑著擔子,走街串巷地吆喝著“收——拾——陽傘——雨傘哦——”“收拾——棕繃——藤椅子哦——”等等。現在年輕人可能不太知道這些行當了。當年棕繃是家家戶戶最常用、軟硬適中的床板,壞了就得請人上門修理。至于鍋碗,對于一般人家來說也很是金貴,破了舍不得隨便丟掉,還要焗好繼續使用的。如今這些行業恐怕都已消失。攬瓷器活的金剛鉆大概也只能在民俗博物館中才能看到了。

我還記得,抗戰勝利后,有一個在街頭用賣唱表演方式吸引孩子購買絲線糖的王老頭。這位仙風道骨、白髯及胸的瘦削老人,把一個方形的煤油桶用皮帶掛在肚子前面,用中指有節奏地敲打油桶,配合小曲和口技,吸引了一大群小孩子。我至今還記得有一出《東洋兵上操》的節目,“奧道利哥,奧道利哥,奧蒂洛……”表演得有聲有色。我們聽不懂他說的是什么,但卻仿佛看到了日本兵丑態百出的形象。而他在給孩子揪絲線糖時,先揪出一小撮,然后一邊不斷地添加,一邊念念有詞地吟唱著“假嘛假嘛添點個”“假嘛假嘛撈點個”。而對那些圍觀看熱鬧,卻沒錢買的孩子們,他有時還會開恩把一些糖屑撒到那些饞涎欲滴的小口中。于是在嘻嘻哈哈的氣氛中,老人和孩子們都享受了歡樂愉悅。
多少年過去,當時的景象仍歷歷在目,余音仍常在耳邊回響。我想如果在規劃歷史文化街區時,能夠以這位老人的形象為原型,在山巷口或山巷廣場樹立一座賣糖老人的塑像,留住這幅舊時百姓生活狀態寶貴的一幕,那一定是一件十分有意義的事。
舊時百姓生活普遍貧窮,人們必須用各種方式謀生,肩挑手提,走街串巷,高聲吆喝,沿途叫賣,是一種基本生活技能和生活方式,
我有時想,現在城市高樓林立,人們生活水平有了很大提高,購物有超市、商場,于是有的城市為了美化市容,小販不能沿街擺攤,街巷小店難以生存,一些城市風貌雷同,失去了個性。或許我所回憶的當年情景也是現在的年輕人和城市管理者難以理解的吧。
時光飛快逝去,隨著時代的發展,那些走街串巷的吆喝聲漸行漸遠。文中的回憶只是記憶中的一小部分內容,而單靠文字描述,遠不足以記錄下真實的鄉音。所幸近年來鎮江文廣集團著名主持人金陽打造了《金口夜話》方言電視脫口秀節目,對于鎮江鄉音的留存作了重要貢獻。我相信,這也將為眾多游子解脫揮之難去的“鄉愁”起到有益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