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朱生
1957年,一場轟轟烈烈的反右派斗爭在全國展開。是年深秋,我縣曹莊鄉普光村第十生產隊(里長橋)來了一位50開外的女右派分子陳修良,來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實為勞動改造。她與我家同住在一個院子。這座院子是土改時地主家被沒收分配的房子,前后兩進磚瓦房,東西各兩間廂房,中間是天井,我家住前面三間,陳修良住后面西邊一間。我們幾乎天天見面,印象深刻。陳修良屋內后半間住宿,前半間有單眼灶一只,桌子和凳子各一張,供她吃飯、看書學習用。她還有一只煤油爐子,放在用石頭壘砌的灶上,用以做菜熱飯,她一個人生活極其簡單。那時候,我還是一個10多歲的少年,什么也不懂,對政治更生疏,只聽人說她是個大右派,還是個大干部,曾經當過南京地下黨的市委書記。她的丈夫更是大干部,是我們浙江省的省長,這次反右,雙雙被打成右派、反黨集團。

陳修良
陳修良小個子,瓜子臉,短頭發,戴一副眼鏡,講一口寧波話,文質彬彬,穿著樸素,待人和氣。
她來了后,天天下地勞動,生產隊長考慮她已年過五旬又是婦女,過去沒有干過農活,就安排她與老人一起做一些較輕的農事,如在倉庫前翻曬稻谷、麥子,鋤草,幫助記賬等等。雖說是一些比較輕的農活,畢竟她是在城里坐辦公室的人,沒有干過苦力,并且上了年紀,日落收工回來,她顯得很疲憊,回到家中還要洗衣做飯。記得有一次,夏收曬麥子,將曬干的麥子用風車揚清再入庫,而曬場邊有一個小池塘是耕牛飲水洗澡的地方,幾天下來池面全是麥殼,分不清是岸是塘,陳修良一腳踏空,掉入水中,不能自拔,社員們看到,趕緊將她拖上來。她滿身泥漿,由人扶著回屋換洗。
陳修良懂得一些醫療知識,家里備有常用藥品和紅汞碘酒。她對社員,特別是孩子的健康非常關心,如有感冒發燒、拉肚子,她就會送藥給他們,告訴他們注意事項;社員在勞動中不小心劃破手足,她會耐心地給其清洗包扎,從不要回報。所以,社員有什么病痛就會找上門來。記得當時,我的左腳骨上長了一個瘡,已經化膿,疼痛難忍。她得知后,就給我排膿清洗消毒,敷藥包扎,經過她半個月的精心換藥治療,再吃上消炎藥,沒多久就好了,至今疤痕猶在。我媽為感謝她,送去5斤土豆。陳修良說,不用不用。
平時在家,她總是看書讀報。書報中還有外文書報,是她女兒從北京寄來的。她說她女兒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做播音員。她告訴我,她懂俄、英、日3國文字,還對我說,一個青年要努力學習文化知識,將來才能為國家貢獻力量。她有一只小收音機,用干電池,收聽新聞廣播,關心國家大事。我們對這只小收音機很稀奇,那時鄉下連電燈都沒有。
1959年上半年,陳修良結束在曹莊鄉一年多的勞動,奉命返回原單位。鄉親們對她的印象都是正面的,我們作為近鄰更加感到依依不舍。
陳修良下放嘉興的一年多時間里,正是她人生的低谷,是她“最晦暗的時候”,她和她丈夫雙雙被錯誤地打成右派,受到不公正的對待。我想,這段時間,她內心肯定是經歷了痛苦和無奈。但是她能承受下來,從容面對,充滿了自信和堅強,相信總有一天組織會給她一個清白。我們從來沒有看出她有什么怨言和不滿。
時光荏苒,轉眼65年過去了,建黨百年,各種文章多多,偶然在有關媒體資料上看到有關陳修良的文章,使我眼睛一亮,感慨萬千,令人肅然起敬。原來,當年那位來我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極為普通的老人,竟是在大革命時期參加革命的老黨員,曾經為革命、為南京解放做出了不可磨滅貢獻的老革命。
據史料記載:陳修良,1907年出身于寧波的一個資本家家庭,她是一個極其叛逆的孩子。雖然生在富裕之家,但她卻是個生活節儉、讀書用功、思想開放、追求進步的女中豪杰。1922年進寧波女子師范讀書。1925年,18歲的陳修良以優異成績畢業于浙江省立女子中學。在這期間,她受《向導》《中國青年》等進步書刊的影響,走向了革命。1926年在大革命高潮中加入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之后擔任過《少年先鋒》的編輯,擔任過向警予的秘書,1927年由向警予介紹轉為中共黨員。1927年11月至1930年7月被黨中央派往莫斯科中山大學學習,回國后長期在上海等地從事黨的地下工作。

陳修良與家人合影
抗戰勝利后,陳修良被中央派遣到南京擔任中共南京市委書記,開展秘密工作。解放前夕,這個只有96萬人口的城市,國民黨的軍政人員就達11萬多,在冊的警察有9700多人,可想而知,要在南京開展地下工作是多么困難。從1927年國民黨第一次“清黨”起,中共南京地下黨連續遭受了8次毀滅性打擊,到1937年11月南京被日軍攻陷,整個南京基本上沒有中共地下黨組織。面對如此殘酷的環境,陳修良毫不畏懼,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1947年陳修良領導發動了著名的“5·20”反饑餓、反內戰、反迫害大游行,約5000名南京大學生走上街頭,“反內戰”“反饑餓”口號響徹南京城。學生游行隊伍遭到軍警的阻撓和襲擊,釀成血案。軍警鎮壓激起了學生的憤怒,更多的學校和學生加入斗爭行列,并迅速席卷全國。
解放戰爭進入戰略決戰階段,陳修良領導的中共南京市委,設立了黨的情報系統,1948年,在中共南京情報系統的基礎上,又設立了南京地下策反系統,地下工作者機智獲取軍事密碼本送往上海黨組織。先后策動國民黨海陸空軍、首都警衛部隊、江陰要塞、南京大校場機場塔臺、431電臺等單位起義。這些起義倒戈事件發生在臨近解放前夕,具有特殊的軍事、政治意義,黨中央給予高度評價。
南京人民贊譽陳修良為“紅色傳奇女特工”,臥底南京4年,領導中共地下黨做了3件大事,一是提供了大量重要情報;二是策反國民黨陸海空軍起義;三是保護南京機場、火車站、輪渡棧橋、重要倉庫、發電廠、水廠等,迎接解放軍進城。
新中國成立后,陳修良任南京市委常委、組織部長、婦委書記,1950年8月調任上海市委組織部副部長,1955年2月調任浙江省委宣傳部部長。平反后任浙、滬政協委員,又被聘為上海市委黨史研究員、上海社科院顧問。1988年離休后筆耕不輟,抱病寫下100多萬字有關黨史的重要文章。
1998年陳修良病重住院,10月6日正在上海的江澤民總書記專程到華東醫院看望病榻上的陳修良。11月6日,陳修良走完了不平凡的革命人生,享年91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