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桂紅
山東濰坊青州有個廟子鎮,廟子鎮有個偏僻的小山村,號稱“抗戰堡壘長秋村”。長秋村遠近聞名,是因為長秋村出了一位了不起的革命家兼作家馮毅之先生。

馮毅之
1908年,馮毅之出生于一個農民家庭。家境不甚富有,卻是當地有名的書香門第。從小誦讀四書五經、詩詞歌賦。13歲入益都高等小學讀書,他自幼聰慧好學,深得老師賞識。此時正處于“五四”新文化運動高潮,新的思想給予他極大的影響。高小畢業后,考入省立第十中學(益都),此時更熱衷于陳獨秀主辦的《新青年》等進步書刊,這對于他人生觀的積淀起了奠定作用。中學畢業后,即參加“左翼作家聯盟”,并開始發表作品,步入文壇。抗日戰爭爆發,投筆從戎,參加八路軍抗日游擊隊,浴血奮戰,英勇殺敵,成為軍人但仍筆耕不輟。新中國成立后,加入中國作家協會,從事文化藝術領導工作。他一生著作頗豐,作品內容主要以家鄉的戰斗生活為題材。馮毅之的一生,頗具傳奇色彩。尤其他的抗日英雄事跡,在家鄉更是廣為流傳。
1929年,馮毅之在濟南高中就讀時,得到胡也頻(時任班主任)、楚圖南等進步教師的教導,懂得了馬列主義,并加入“左翼作家聯盟”進行革命活動。1937年盧溝橋事變后,他被組織派遣,回到家鄉,先后在家鄉組建游擊隊,任八路軍四支隊營長,益都縣縣大隊隊長、縣長和益都、臨朐、淄川、博山四縣聯合辦事處主任,理所當然的成為敵偽軍捕殺的重要目標。后迫于形勢艱難,四縣辦公地點轉移到孫旺鄉胡林谷村。胡林谷與仁河溜的岸青村東西搭界,其間,他輾轉打游擊,從大山西邊的長秋村到山東邊的李家莊,再一路南行到富旺村,直至岸青,從岸青翻山越嶺抵達胡林谷。
馮毅之的家鄉長秋村,曾被日寇洗劫燒毀18次之多。因而,他經常在仁河溜一帶活動,幸虧有善良的村民仗義相助,幫他傳遞情報,將他藏起來,給他東西吃,他才得以休養生息,再次往返老家戰場,繼續領導抗戰,直至勝利。
轉眼到了1967年前后的春天,此時的馮毅之已擔任山東省文化局局長。這一天,忽然有個自稱青州老鄉的人來找他。馮毅之一看來人,三步并作兩步趕上前,緊緊握住了他的手,激動地說:“老閆同志,原來是你啊!”這個老鄉就是我爺爺。
馮毅之之所以這樣激動,是因為他與我爺爺之間曾有過極深的淵源,甚至可以說是生死之交。當年他在廟子老家做革命工作時,東躲西藏,日子過得相當艱難,得到過很多老百姓的幫助,他的工作才得以順利開展。我爺爺就是其中的一個。我爺爺在當時是個血氣方剛的漢子,且頭腦活絡,除了種地,還走南闖北做點小生意。傳言他經常是空著手也不動本錢,幾番言語下來就能幫人把買賣談成,或者以物換物,換個地方賣掉就有利潤可賺。他為人豪爽仗義,還喜歡給人保媒,成就了不少姻緣。因此他的朋友很多,在十里八鄉也算小有名氣,以至于在他去世十幾年后,還有人打聽著來我家看望他。
馮毅之的所作所為,我爺爺敬佩有加,再加上我奶奶的娘家村離長秋村不遠,多多少少就有些情意在里邊。馮毅之就找到我爺爺,經常讓他幫忙傳遞信息,最近的聯絡點就在富旺附近的村里。我爺爺爽快地答應了,成了馮毅之的義務通訊員。久而久之,消息經叛徒之口傳到了敵偽軍耳朵里。他們抓捕了我爺爺,逼他交代馮毅之的行蹤,任憑敵偽軍嚴刑逼問,我爺爺咬緊牙關矢口否認,堅決不交代。敵偽軍惱怒了,將他關押在鄰村一間民房里,三天后就地槍決,以一儆百,用來震懾當地老百姓。臨刑前的深夜,爺爺急了眼,想想要是自己死了,家中的老小無依無靠,因此決計想盡一切辦法逃出去。他巡視四周,思忖再三后,趁看守的人犯困之際,偷偷把房頂一點一點扒出一個洞,鉆了出去,躲進深山一月有余,才逃過一劫。此后,依然偷偷進行著他義務通訊員的工作。
馮毅之為此一直念念不忘,在新中國成立后,他擔任了益都縣第一任縣長,后又調到濟南任職,曾多次捎信讓我爺爺去找他玩。我爺爺深知他公務繁忙,不愿去叨擾他。誰知這次我爺爺來找他,屁股還沒落座,對著馮毅之便嚎啕大哭起來。
馮毅之大驚,慌忙詢問。我爺爺一把鼻涕一把淚,哆哆嗦嗦著從懷里掏出了一張紙遞給他。馮毅之展開仔細一看,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我爺爺是受了委屈,來找他幫忙申冤的。
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那時的規定是不讓做買賣,我爺爺上有年邁雙親,下有未成年的6個孩子,最大的才十幾歲,一家近10口人的吃穿用全靠他跟奶奶在生產隊掙工分維持,經常是吃了上頓沒下頓。趕上村里的驢群要對社員承包飼養,于是他想盡辦法爭得了名額,目的很明確,我們家孩子多,干不了農活,但是可以調動起來割草喂驢,省下點飼料好貼補家用。就在他沾沾自喜之時,不料禍從天降。承包到手的當天晚上,因為上一屆喂驢的人不小心,用鍘刀鍘草時把一頭驢的驢腿鍘斷了動脈血管,第二天驢就因為流血過多死亡,死在了爺爺承包期的第一天。這件事本不是他的過錯,但是大隊開會決定,竟然讓爺爺賠償損失,折合人民幣25元。25元在那個時代,對一個貧困的農戶來說可是個天文數字,不啻于現在普通家庭十幾萬的壓力。爺爺一生自認光明磊落,哪里受得了這窩囊氣?打聽到馮毅之在省城做了“大官”,仗著自己以前跟他的交情,于是找人寫了一份狀紙,來找馮毅之,想讓他出面,幫自己討回公道。
明白事情來龍去脈的馮毅之和顏悅色地寬慰爺爺:“這事對你來說還真不是小事,但是我們也要先吃飽飯再解決。來來來,咱們先喝酒,一會兒再說。”
爺爺見馮毅之滿不在乎,滿以為勝券在握,于是滿心歡喜,跟馮毅之推杯換盞,直喝得云遮霧繞,醉意熏熏。馮毅之顯然也有醉意,他拉著爺爺的手,動容地說起往事:“當年,如果不是你幫我,說不定就不會有我的今天,滴水之恩,涌泉相報這個道理,是個人就能明白。可是老閆啊,你這事,我出面總歸不大合適啊!”
一聽馮毅之如此說,爺爺的心頓時涼了半截。他憤憤不平地說:“那我就只能任人欺負?讓我一家老小跟我受氣?跟著我挨餓嗎?你說我招誰惹誰了?我就該如此倒霉嗎?”說完端起面前的酒杯,賭氣一飲而盡。馮毅之自然看出了爺爺的不悅,他也端起一杯酒仰頭飲下,長嘆一聲說:“老閆吶,我是共產黨的大官兒不假,但是我不能以權謀私啊!你的困難是暫時的,你的孩子總會慢慢長大,等他們長大了,能幫你干活了你就輕松了。目前的困難是暫時的,你要相信,咱們的國家一定會讓人民富裕起來的,到那時候,你的好日子就到來了。”爺爺把頭一扭,倔勁上來了,口不擇言地說道:“說得倒是輕巧,你現在做了高官日子圓滿了,感情不是你的家人受委屈!”這話一出口,爺爺立馬就后悔了。只見馮毅之的臉色忽然暗淡下去,接著略帶激憤地說道:“我知道你受了委屈,知道你于心不甘。可是只要你的孩子們人在,將來就有希望。可是我的家人呢?我的孩子們呢?他們不委屈嗎?他們招誰惹誰了?”說著說著,馮毅之哽咽了。兩人頓時沉默下來,思緒不由自主地回到了從前……
1942年,駐扎在朱崖、淄川附近的日偽軍瘋狂追殺抗日游擊隊,他們不知道從哪里得來的消息,認定游擊隊的將領就在長秋村附近的馬鞍山上。當時因為躲避日寇追捕,馮毅之的父親馮旭臣、妻子孫玉蘭還有妹妹以及3個幼小的孩子就躲在馬鞍山上。日偽軍瘋狂“圍剿”馬鞍山,整整3個晝夜,躲在馬鞍山的幾十個游擊戰士拼死抵抗,打死日偽軍100多人,最后彈盡糧絕,馮毅之的家人不愿被捕受辱,連累馮毅之,于是結伴跳崖,英勇就義。可憐的馮毅之強行忍下了失去親人的痛苦,依舊帶領殘余隊員頑強地跟日軍斡旋,終于迎來了勝利的一天。
想起那些悲傷的往事,爺爺的情緒開始慢慢緩和了。馮毅之又給他講了“六尺巷”的故事,推心置腹地跟他聊了很多很多。跟他說,作為一名共產黨員,一個黨和國家的干部,是為人民服務為人民謀福利的,不能做打壓基層領導和以權謀私的事情,否則跟舊社會有什么區別?爺爺終于慢慢平復了心情,并連連點頭稱是。第二天,爺爺決意要回家,馮毅之就給他買了回程的火車票,并偷偷給他兜里塞了20塊錢。
爺爺回到家,再不提委屈冤枉之詞,埋頭苦干,隨著國家政策的轉變,日子終于慢慢好起來。若干年后,爺爺牽著我跟弟弟去鄰村找朋友喝酒,趁著酒意,給我們講了這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