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

錢振紅

只有他得知了我的情況，毫不猶豫地在第一時間拿出了全部的積蓄，還滿不在乎地說：“你發財了就還我，失敗了的話，我就當支援災區了！”拿到厚厚的鈔票，我才知道，原來在他的心里，我一直都很重要。

他比我大兩歲，我們倆一起長大，是一根藤上的兩個瓜。這話乍一聽，好像我們倆脾氣有多相投似的，可實際上我們仿佛來自兩個世界。再說具體一點，就是他活得十分外向和精致，我則格外內斂和粗糙。

我們倆從小就表現出這種差異性，這一點被媽媽總結得簡單明了。媽媽說他很饞，沒有順口的就不愿意吃飽，所以他打小就很瘦弱。“打擊”他時，媽媽沒忘表揚我：“一個女孩子，一點不嬌氣，再不好吃的東西都能吃，但是也不胖。”

我能想象，因為“人生觀”不同，那時候的他得多么為自己吃得講究而看不上我的將就。可話又說回來，就算那時他真的煩我，也不可能甩掉我。我們倆年齡相仿，又生活在一個屋檐下，注定要一起經歷很多事情。

一

小時候家里很窮，爸媽都要出去掙錢才能勉強讓家里人吃飽，而大哥和大姐都要上學，根本沒人照料年幼的我倆。媽媽只好暫時把姥姥接過來，照顧我和他。沒過多久，媽媽發現，“保姆”是有了，但新的問題也來了——那時候是計劃經濟，糧食供應按戶口上的人數分配，姥姥來了，家里的糧食就不夠吃了。姥姥不忍心看我們全家人忍饑挨餓，勉強待了一年，狠狠心丟下我們倆回老家了。媽媽沒轍，也狠狠心，干脆把我倆鎖在屋子里，讓他照看我。于是，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我們倆的世界里只有彼此。

媽媽說，把我“委托”給他的那一年，我兩歲，他才四歲。照顧別人這個任務對于當時的他來說肯定是個很大的難題，總之，他完成得十分不好。雖然他有時也會陪我玩一會兒，但也許是為了省事兒，或者怕我找茬打架，他竟然經常用臆想出來的妖怪嚇唬我。結果自然不用說，我被他編出來的妖怪故事嚇得蜷縮在墻角，等著父母回來。補不起營養還經常“擔驚受怕”的我總是得病，而且每次都病得很重，現在想來，大概是拜他“照顧”所賜。

對于我和他來說，一年四季里冬天最難熬。我們生活在北方的一個小城，寒冬臘月的時候，白天也只有零下三十幾攝氏度。我們住的是平房，取暖靠爐子。爐火點燃后得有人不斷地往爐膛里填煤塊，才能保持屋子里的溫暖。他也很小，不會干這樣復雜的工作。根據媽媽的回憶，那時候她一回到家，就看到他被煤煙熏黑的小臉，爐火卻是熄滅的。他的雙手早已被凍得烏青，而我光著腳站在冰冷刺骨的地上大哭。別看我依稀記得他嚇唬過我的事，但是對于這一段悲慘的經歷，大腦里卻是一片空白。“可能是被凍傻了吧？”我跟媽媽玩笑著說。

即使沒被凍傻，我也不會認真地記他的仇，因為我們除了一起經歷了苦難，也留下了共同的美好記憶。

每個夏天，我倆相對自由而快樂，天天都可以在院子外面玩。我屁顛屁顛地跟著他抓蝴蝶、爬墻頭，幫他和男孩子們打架。結果，他還是那么不靠譜，導致我不是摔斷了胳膊就是碰破了臉。不過傷好了后，我倆很快又繼續下一次打架。

苦也好，甜也罷，反正童年過得很快。一晃他上小學了，而我還小，沒人照顧我，我爸只好每天帶著我上下班。我很失落，全然忘了他的種種不好，還是想讓他陪伴在我的左右。

二

終于熬到了上學的年齡，我追著他上了同一所小學，他比我高兩個年級。我至今還記得他喝退欺負我的男生時的情形。有他保護著，小學時的我快樂而得意。

上中學后我們就分開了。我性格叛逆，看什么都不順眼。于是，我和他各有各的世界，有時連話都說不上一句。與我的沉悶相比，他多才多藝，很受女孩子的歡迎。彈吉他、滑冰、畫畫、吹口琴，我們這個小城里流行什么娛樂項目，他就會什么，但就是不愛學習。他不計較我對這個世界和對他的冷漠，偶爾也會到我的房間轉悠一圈，想和我聊聊。可是我不說話，冷眼看著他，心里鄙視地想：“你成績那么差，我才不和你同流合污呢！”看到我視他為空氣，他只好訕訕地離去。

在與他不近不遠的生活里，我上高中了，因喜歡臺灣作家三毛，性格也外向了一些。已經去技工學校讀書的他看到我的變化后很高興，精心幫我畫了一幅三毛的素描，掛在我的臥室里。我喜歡極了，心里涌出一絲絲的感動。但就在我想找回與他兒時的親密感時，他工作了，而且為了方便，平時住在宿舍里，很少回家。于是，我只能放下多愁善感，任由我們就像是兩個平行軌道上的電車一樣，再沒有了交集。

很少見面，可是關于他的消息總能及時飛到我的耳朵里。他繼續神采飛揚，身邊的女朋友不斷。我上高中，他交女朋友;我去外地求學，他換女朋友;我在異地創業，他還在篩選心儀的“她”。不得不承認，對于這一點，我始終很羨慕：他那么有異性緣，永遠有那么多的余地。

三

終于，他結婚了，可我卻沒回來參加他的婚禮。現在想想，我有點遺憾，也有點自責。我竟然因為一點小事缺席了他生命中這么重要的場合。

他結婚挺長時間后，我才厚著臉皮回了家。回家的理由不是為了給他補送祝福，而是為了借錢買電腦做廣告設計。別人都對我這種沒有確定未來的創業行為支支吾吾，不肯對我施以援手。只有他得知了我的情況，毫不猶豫地在第一時間拿出了全部的積蓄，還滿不在乎地說：“你發財了就還我，失敗了的話，我就當支援災區了！”拿到厚厚的鈔票，我才知道，原來在他的心里，我一直都很重要。

當然，他的錢我早已還了，但我至今從心底感激他。是這個“不靠譜”的人幫我樹立了對事業的信心，也賺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桶金。

他呢，而立之年言行舉止還像個孩子。他玩藝術，為了給新房制作一個掛件，他擺弄一個羊頭，自己刮，自己涂色，折騰了一個星期后，一件精美的羊頭壁掛掛在了他家客廳;他口無遮攔，得罪了人，整個家都被賊搬空……他兒子出生后，他還是很不著調。兒子厭學，他漫不經心地替兒子逃學打掩護。他像是陪著兒子一起長大，他們爺倆一起玩游戲，一起通宵看電影。他油嘴滑舌，一邊調侃媳婦的家庭聚餐是“群魔亂舞、妖精開會”，一邊盡心盡力地照顧她。沒有什么事情能讓他著急，他始終風輕云淡。他媳婦說他沒出息，可他不在意，就這樣過著平凡的生活，悠然自得。

不過，唯一沒變的是，他還是像小時候一樣饞，總是要求吃得順口。為了這個目標，他半夜為自己和家人煲湯、燉雞、蒸蟹，快樂地做著毫無追求的“吃貨”。

感謝我女兒的出生，讓他又回到了我的生活里。他說我這個媽當得最不合格，還說我女兒瘦弱，像他小時候一樣可憐巴巴。于是他實心實意地對我女兒好，經常把他身為“吃貨”的看家本領拿出來，請她去家里做客。

但讓我不能忍受的是，他高興之余，居然還給她講人生道理。對此，我抗議過很多次，我怎么能讓他“頹廢”的世界觀影響我女兒？但是我女兒還小，不以為意，經常拽著我去找他，而且賴在他家不愿意回來。

他每次看見我女兒去，都是滿臉的寵溺。我看在眼里，他的眼神讓我熟悉無比，因為小時候他也是這樣，從來就沒煩過我……

童鳴摘自《家庭百事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