酈 菁
從2020年底以來的十幾個月中,我們在近五年內早已熟悉的政策框架與思想共識面臨調整,一系列政策范式急速轉型,并有種種意料之外的事件和后果,令海內外各種意義上的評論人、廣義上的公共空間參與者以及學者們,都很難理解這一系列迅捷變革背后的總體邏輯。某種程度上,這一系列變化的沖擊,也許并不亞于2020年初開始的疫情本身。
從2020年底以來的十幾個月中,我們在近五年內早已熟悉的政策框架與思想共識面臨調整,一系列政策范式急速轉型。
2020年11月螞蟻集團暫緩在滬港上市,也許是一個重要的開端,開啟了此后一年所謂“中概股”企業市場地位的變化,也極大地改變了私營經濟部門與國家之間的關系。而此前杭州市委書記周江勇落馬與浙江省推動親清政商關系的運動,也與此關系莫大。2021年7月初,滴滴亦暫停在紐約上市,APP被下架處理,數據和會計底稿暫停提交美國監管機構。緊隨其后,民營教育行業遭到史無前例的嚴格監管,基礎教育階段的課外教輔實際上喪失了合法性;游戲行業也面臨對于未成年用戶的嚴格限制。9月開始,恒大逐漸陷入持續的債務違約,表外融資的嚴重問題暴露,并可能進一步拖累銀行、信托和相關上下游行業。同月,澳門的博彩業也被納入監管,隨后年關前后賭王周焯華(洗米華)、陳榮煉被移送羈押。影視娛樂業的變化似乎最為戲劇化:先是去年7月開始吳亦凡和張哲瀚因不同的原因“塌房”遭禁,隨后趙薇亦因與資本系的深刻關聯而被公開批判,這預示著整個行業面臨重大調整。直播行業也難逃整頓。10月11日,中央對25家金融機構展開巡視,主要目的是清查對私營企業的違規放貸,治理金融腐敗,隨后陸續處理了陳翔、操艦、蔡鄂生等多名金融口官員和從業者。2021年最后一天,《地方金融監督管理條例(草案征求意見稿)》和《金融產品網絡營銷管理辦法(征求意見稿)》出臺,標志著從2010年開始的全民金融時代的終結。
在勞動制度方面,2021年4月《人民日報》以《崇尚奮斗,不等于強制996》為題的社論,批判了新興科技企業強制延長勞動時間的安排。7月,市場監管總局、國家網信辦等七部門聯合發文,要求以“算法取中”的方式來保護外賣員的權益。8月18日,中央財經委第十次會議提出了在高質量發展中促進共同富裕,期冀通過“建構初次分配、再分配、三次分配協調配套的基礎性制度安排”,防止社會階層固化,擴大中等收入群體比重。而房產稅的試點推行,以及浙江省等地成為共同富裕示范區,都是今后政策進一步展開的先導實驗。這些政治經濟層面的新政策也是和新的道德圖景緊密配合的,傳媒、娛樂領域的清朗飯圈運動、整頓“畸形審美”“劣跡藝人”的運動與之互為表里。最后,這些調整部分也是為新近的人口、生育、撫育政策服務的。2021年底多地的女性產假改革和2022年初《婦女權益保障法》修訂的啟動,也直接或間接與之相關。
不管單個政策是著意設計的結果,還是臨時因應之策,它們作為總體,似乎在不同程度上回應了社會結構的深層矛盾。
這掛一漏萬的簡要回顧,也許足以促使讀者思考這些變化背后可能的相關性和整體性趨勢。不管單個政策是著意設計的結果,還是臨時因應之策,它們作為總體,似乎在不同程度上回應了社會結構的深層矛盾,并正在構成一種新的政策話語體系,盡管其中的主要政治行動者可能并沒有清晰的意識。在具體政策過程無法追蹤、政策理念變遷難以求證的情況下,本文試圖通過社會學家波蘭尼的雙向運動(double movement)理論和歷史性的類比,對以下問題提供診斷:當下中國社會發生了哪些結構層面的顯著變化,并可能成為某種或多種社會保護運動(social protection)的潛在動能?這些社會結構變化的歷史性原因是否也是波蘭尼所說的市場化對社會織體(social texture)的破壞?在這種情況下,國家是否可以利用、收編或先發制人地發起社會保護運動,成為其中最重要的政治行動者和領導者,以抵抗和糾正市場化周期帶來的沖擊和不公,并修復社會內部不同群體間(可能)的緊張關系和分歧呢?上述具體政策變化一方面可能達到何種預期目的,又回應了哪些結構動能?另一方面又可能有哪些潛在的、意料之外的后果,或可能造成其他層面的風險與不公?

2020年底以來,一系列新政策似乎在不同程度上回應了中國社會結構的深層矛盾
波蘭尼之所以是一個合適的討論起點,是因為他在1944年出版的《大轉型:我們時代的政治與經濟起源》一書,對現代性內部最重要的一種矛盾給出了敏銳的描摹與診斷,即不斷擴張的市場對社會的侵入以及社會保護運動的反彈。具體來說,從16~17世紀以來,市場不斷侵入和改造社會織體,特別是把人本身(勞動力)、自然(尤其是土地)和貨幣變為可供市場交易的“虛擬商品”,這和作為市場化反向趨勢的社會保護運動之間形成了沖突與斗爭,兩者構成了近現代歷史中的雙向運動。[1]這仍是整個20世紀對那場重塑世界的文明災難理解最為深刻的理論工具之一。而波蘭尼最初的寫作動機正是試圖剖析為什么在他所處的時代,資本主義世界會從無往不利的市場化,突然墮入兩次世界大戰,并造成了普遍的失業、社會運動和社會沖突加劇,以及史無前例的世界經濟危機和駭人聽聞的法西斯主義實踐。直至今日,這種矛盾及其引發的危機仍在以不同的形式持續展開,并未因主導產業的更替、市場形態和霸權國家的更迭而失去基本的解釋力。
極端的市場化和經濟自由主義為何會走向自己的反面乃至文明的災難?

波蘭尼對現代性內部最重要的一種矛盾給出了敏銳的描摹與診斷
那么,極端的市場化和經濟自由主義為何會走向自己的反面乃至文明的災難?要深入理解這一點,我們必須從波蘭尼的視角出發簡要回顧歷史,這是雙向運動理論的基石,也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和關照當下。19世紀初以來,市場的持續擴張促進了前述三種虛擬商品市場的建構,大約在19世紀中后期西歐主要國家已轉型為前所未有的“市場社會”。這一時期的歐洲平靖而繁榮向上的政治經濟局勢,有四個最重要的宏觀制度基礎:自律市場、自由主義國家、國際金本位制和大國均勢。其中,兩個是國內的,兩個是國際的;兩個是政治的,兩個是經濟的。而從1873年人類史上第一次全球性經濟大危機開始,市場內含的巨大破壞性逐漸展露,直到“一戰”降臨,此前建構的制度基礎基本全然崩潰。在此歷史時段,自律、自我調節的市場作為一種經濟運行邏輯和組織原則,不僅“脫嵌”于社會織體,更不斷占領、卷入更多的社會領域,以作為自律市場體系的質料,進而主導社會,使社會成為市場的附屬品。與此同時,社會層面的壓力也在不斷積累,最終必然引發社會的劇烈反彈,以各種形式的社會保護運動試圖把市場重新嵌入社會,維護社會的整全、團結、公平與可持續發展等基本原則。
兩次大戰間期是更為顯著的轉折點。其間,試圖恢復市場化制度的動因與社會保護運動的對峙更為激烈,多有難以轉圜的僵局,并在某些地區轉變為極端的暴力。前述19世紀的四個制度基礎,此時轉變為大國之間的普遍對立、國際貿易體系和金本位制的崩潰、大規模的失業以及階級之間沖突的上升。這一時期亦是近現代歷史上(尤其是歐洲)社會保護運動展開多元實驗的重要時刻。社會保護運動的主體可以是“市民社會”內部的行動者,如各種形式的社會運動、工會組織和其他類型的社會組織,甚至是法西斯主義的準軍事組織;但也完全可以是“政治社會”內部的行動者,如議會、政黨和國家本身,它們往往有更大的政治能量來推動制度變革。當然,建制性行動者與市民社會的行動者之間如果有持續的互動,制度實驗成功的可能性更大;其中,主要社會階級政治力量如何重組,新政治聯盟如何建構等問題,尤為關鍵。
舉例來說,當時北歐國家通過以工農妥協為基礎的“紅綠聯盟”推動改革,并納入資產階級為其盟友,促進了戰后福利國家的建構。相比之下,美國的羅斯福新政聯盟前后經過兩次嘗試才取得成功,并在戰后因保守主義回潮而進一步縮減了社會保護的范圍,但仍為戰后的“嵌入性自由主義”奠定了基礎。也許與常識相悖的是,法西斯主義是一種依賴保守性社會團結的社會保護運動;或用波蘭尼的話來說,它企圖“借犧牲個人自由以保護社會免受市場傷害”,但也得到了跨階級的廣泛支持。此外,蘇聯幾乎完全退出了以歐美為中心的資本主義全球市場體系,并成功構建了工農聯盟,穩定了政權。英國雖維持了自由民主制的基本安排,但也被迫與勞工妥協。這些依賴于廣泛社會聯盟的多元制度實驗,在兩次大戰間期積蓄了初始的動能,在“二戰”后進一步展開(法西斯主義除外)。
這一社會保護運動與市場達成平衡的新周期一直持續到20世紀70年代,隨后市場化以“新自由主義”的面孔和話語重新獲得主導權,社會保護運動暫時退卻。
這一社會保護運動與市場達成平衡的新周期一直持續到20世紀70年代,隨后市場化以“新自由主義”的面孔和話語重新獲得主導權,社會保護運動暫時退卻。最近三四十年,全球性市場以前所未有的規模和速度改變并重組了地方性的社會關系和社會結構,這是19世紀的自由主義者無法想象的。這為新一輪社會保護運動的興起創造了歷史性條件。在某種程度上,“波蘭尼時刻”——“市場化運動與社會保護運動沖突加劇,主導的政治經濟秩序發生更替”的歷史時刻,很可能又來臨了。[2]
這一判斷的依據首先在于全球政治經濟格局中的諸多結構性變化:至今我們仍處于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和隨后的歐洲主權債務危機的陰影中;從2015年開始,歐洲經歷了作為重大文化和政治危機的難民危機;早在難民危機之前,歐洲的右翼和極右翼政黨已在議會民主制框架內不斷拓展政治空間,某種程度上以中左翼政黨選民空間收縮為代價,把歐洲的政治光譜整個右移;在美國,極具民粹色彩的特朗普2016年底贏得總統大選,對外旋即退出TPP、TTIP、NAFTA的重新協商,并拒絕WTO談判,對內則動用“我們vs他們”的話語,試圖改變移民政策的基本框架;在歐美之外,威權主義似乎更為無往不勝,威權與民主力量的更替也更為頻繁,中東歐、拉美、中東等地無一例外;全球社會運動的新浪潮也正在上升,并因疫情期間公共服務的缺失和社會不平等的加劇而進一步加速;最后,極端民族主義和宗教極端主義的擴張(如塔利班取得政權),以及意識形態競爭的普遍激化,亦帶來了極大的不確定性和可能的暴力。
換言之,在全球范圍內,社會保護運動正以各種形式回潮,占據不同的社會空間和制度基礎作為政治據點,并調動已有的政治/社會行動者及其組織,甚或創造新的政治主體。這和兩次大戰間期的情況極為相似,我們有理由認為這是一種周期運動,或至少可以做一個大膽的歷史類比。而這一輪社會保護運動所要糾正、修復和重塑的,恰恰是上一波新自由主義周期帶來的全球和各國國內貧富差距擴大、貧困加劇、經濟權力日益集中于全球管理-技術階層、福利制度衰退、市民社會喪失公共性等多種困境。
在全球范圍內,社會保護運動正以各種形式回潮,占據不同的社會空間和制度基礎作為政治據點,并調動已有的政治/社會行動者及其組織,甚或創造新的政治主體。
中國自上世紀80年代以來的發展,也無法脫離世界政治經濟的大周期。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改革方向,固然有解放生產力的面向,但實質也是加入了美國主導的全球分工與貿易體系,并采納了市場建構、放松監管、部分私有化和福利國家退卻等政策。值得一提的是,中國僅是有選擇地接受了新自由主義的經濟方案,且沒有接受與新自由主義經濟方案打包的政治民主化方案以及市民社會重組的方案,因而自律市場從未取得完全的霸權,也沒有充分的制度基礎。因而,中國近三四十年來的發展變化與全面新自由主義化的國家固有相似之處,但也多有不同。
首先,市場化帶來了貧富差距的擴大和階級絕對/相對流動的放緩。根據皮凱蒂等人的計算,在1978~2015年間,中國收入最高的10%人群的收入在總收入中的比重從27%上升到了41%,而收入最低的10%人群的比重則從27%下降到了15%。財富的積累差距更大,從1995~2016年之間,中國最富的10%人群擁有的財富比率從40%上漲為67%。[3]這一變化的結構性成因也許在于兩重意義上的市場化。從國內市場來看,制造或參與市場化的地區、要素和階級與無法參與或拒絕市場化的地區、要素和階級之間,必然出現分化和不平等。從國際市場來看,制造業出口的大規模擴張及其附加價值的被低估,是以作為虛擬商品的勞動力、自然和人民幣的價格被低估為前提的,這導致中下層收入增長長期低于人均GDP增長,其購買力持續低迷;進而導致實物貿易市場的過剩,房地產、金融產品等受到追逐,資產價格提高,進一步擴大了不平等。這第二重的不平等,不僅發生在地區、階級和行業之間,也發生在代際之間,通過現時資產價格的高估犧牲了年輕人未來的實際收入和消費力。[4]近年來在年輕人中流行的“躺平”話語和策略,無非是對向上流動希望渺茫的一種消極反抗。

在全球范圍內,社會保護運動正以各種形式回潮
再則,金融化及其風險的積累也是突出的問題,對經濟組織本身和社會織體造成了一定程度的破壞。美國當然是最近一波全球經濟金融化的肇始之地。中國經濟在本世紀第一個十年的中后期,特別是2008年四萬億的財政刺激計劃之后,也出現了流動性過剩、實體經濟行業回報率降低的局面,因此也不可避免地加速了金融化。
近年來在年輕人中流行的“躺平”話語和策略,無非是對向上流動希望渺茫的一種消極反抗。
但是,由于中國金融業的管制仍比美國上世紀90年代之后的情況要嚴格得多,并堅持準入牌照制度,類似美國金融業主導經濟重組的過程并沒有發生。類似的局部產業重組主要由所謂的“資本系”推動,即以資本運作和財務收益為主要目的兼并重組不同的產業,其目的只為了資本運作與增值服務。很多國有和民營資本都采用了類似的金融-產業組織模式,當然后者在“造系”過程中更多涉及利用上市公司圈錢、違規拆借和挪用資金、財務造假、關聯交易、利益輸送等行為,并導致經濟資源越來越集中,金融風險增加。在2015~2016年的金融震蕩中,資本系對于債務風險的積累和資本外逃問題,是要負很大的責任的。這也是2016年開始的金融清理攻堅戰和對于海外投資進行清算的背景。

過去十年是中國普通人日常生活被互聯網平臺高度重塑的十年
最后,平臺經濟對社會織體的侵入和重組。這種依賴網絡和數字技術的新商業組織模式加劇了前兩種結構性變化。平臺本質上是聚合不同群體互動與需求的數字化基礎設施,并不必然是壟斷性的。平臺與壟斷資本的結合,在美國有賴于一系列歷史條件,但在中國最重要的是向上流動困難造成的局部城市服務業勞動力過剩,以及過剩的資本對平臺風口的過度追捧。因此,相關的新興科技企業成為資本系擴張的重要對象和工具,并和金融資源的壟斷緊密聯系在一起。[5]
由于中國城市原有服務業更為分散,也少有替代性的商業組織模式,因此平臺企業的壟斷過程更快,對用戶、數據和員工的控制力也更強。
與美國不同的是,由于中國城市原有服務業更為分散,也少有替代性的商業組織模式,因此平臺企業的壟斷過程更快,對用戶、數據和員工的控制力也更強,并出現了很多所謂的超級應用(mega-app),實現了不同領域業務的高度整合。而美國原有的商業基礎設施更為完善,比如在支付領域,信用卡公司和商業銀行都是既得利益者,很難允許一個類似支付寶這樣的新超級平臺成長。在這種情況下,過去十年是中國平臺經濟高速發展的時期,也是中國普通人日常生活被高度重塑的十年。一方面,我們社會生活中每一個有利可圖的環節和場景幾乎都被提取出來,通過平臺的重新組織變成商品;另一方面,在中心化算法的加持下,對勞動過程的精確控制變得更為容易,因而從去年開始,各種旨在推進外賣員、卡車司機、網約車司機權益保障的行動接連出現,并得到了公共空間的同情和支持。
通過此番回顧,我們應能意識到中國無法避免全球“波蘭尼時刻”重現帶來的社會壓力和不確定性;并且,由于自身龐大的經濟體量和重要的政治地位,中國必將在其中扮演重要的角色。在前一次周期運動中,19世紀市場社會的四種宏觀制度崩潰后,新興的社會保護運動大抵需要解決以下幾個核心議題:如何應對大眾政治興起后數量最多的工人和農民?如何把他們對全球市場的不滿納入既有的政治方案,或者建構某種形式的“工農聯盟”?如何實驗新的經濟管理思想,特別是各種類型的凱恩斯主義,以取得市場與社會之間的平衡?國家如何調試自己在這個過程中的新角色?相較之下,我們時代面臨的是新自由主義周期基本秩序的崩潰。在工人和農民政治力量下降、全球左翼普遍衰落的情況下,社會保護運動需要解決的核心議題可能會是:如何促進多維度的經濟和政治平等(不光是階級意義上的平等,也包括族群和性別意義上的平等),如何控制全球管理-技術階層的權力,如何限制國內金融-產業精英的壟斷傾向與財富積累,如何重新調整平臺與社會的關系,等等。當然,目前全球范圍并沒有出現類似凱恩斯主義的新經濟思想和政治方案。
中國無法避免全球“波蘭尼時刻”重現帶來的社會壓力和不確定性;并且,由于自身龐大的經濟體量和重要的政治地位,中國必將在其中扮演重要的角色。
回溯從2020年底開始的一系列政策調整,其中“共同富裕”“三次分配”的方案顯然是為了促進社會公平,減緩貧富差距和階級分化所帶來的沖擊;對教育行業的調整,既有緩和社會分化的預期目標,也和未來經濟布局重新以制造業為中心有關;加強對新科技企業金融和數據的監管,加之重新定位的反壟斷政策,都有助于遏制平臺不斷侵入社會的領域;對資本系的打壓,加強對房地產業、幣圈和金融業的融資行為的管理,也能夠部分遏制金融化的趨勢,降低系統風險;反對996工作制,則是對勞動力的保護。這些政策都部分回應了我們時代社會保護運動的一個或多個核心議題,并試圖重建社會團結,重塑市場與社會的邊界,重構某種形式的社會公平,但也難免和一定的保守道德方案聯系在一起。
從前文所述兩次大戰間期的歷史來看,這種國家主導的社會保護運動并不是全新的制度實驗。概而言之,它有以下幾個重要特征。[6]首先,由國家行政機器主導應對市場化對社會織體的侵蝕和破壞,包括為利益受損或無力應對市場風險的社會群體提供某種政策扶助、社會保險或福利項目;限制市場主體的行為,加強監管;重建某種社會正義,甚至重構或改造現有的道德秩序;重建某種“想象”的共同體。其次,這種社會保護運動依靠國家的強制力、行政與財政資源,并往往以法團主義的基礎設施為基礎,優點是執行力強,政策調整速度快,方案相對統一,但亦缺乏社會主體實驗的多元可能性。再次,社會保護的具體方案要想實現相對制度化,仍有賴于特定而廣泛的社會聯盟的支持,以及全國性新政治話語的形成。那么,這個聯盟及其話語包括哪些群體,又排斥或限制哪些群體,就直接決定了社會保護運動的性質。最后,這種類型的社會保護運動內部并不統一,有些只停留在經濟層面,有些則進一步進行政治和道德層面的統合。當國家主導的社會保護運動獲得國家主義的面目時,一個最直接的后遺癥當然是行政的擴張,并由于修復市場破壞、保護社會所賦予的道德合法性,很容易成為官僚主義與形式主義的助焰,并在國家體系內外創造新的尋租點。此外,前市場社會時代的道德文化方案和各種所謂的“本土”政治安排可能第一時間被重新調用,并時常與民族主義結合,從而促成保守主義的政治同盟,將國家政治導向危險的方向。
中國的國家作為社會保護運動主要的行動者和領導者,雖然能夠極大地推動社會保護運動的制度化,但新政治方案的最終成功還有賴于國家和廣泛的社會聯盟結合。

必須考慮目前的新政策如何與推動經濟增長相協調
值得進一步討論的是,中國的國家作為社會保護運動主要的行動者和領導者,雖然能夠極大地推動社會保護運動的制度化,但新政治方案的最終成功還有賴于國家和廣泛的社會聯盟結合。一方面,國家可以利用其內部的行政基礎設施和話語/道德權威推動政策轉型,并在相當程度上先發制人地回應社會內部的矛盾和壓力,使此前無形的社會力量獲得有形的政治表達。如此便大大降低了社會保護運動以廣泛的“社會運動”的形式出現和推動的可能性,亦可能避免隨之而來的“過度政治化”局面,包括激烈的政治對抗和主導政治秩序的崩潰。一方面,這一方案之所以能夠實現,與中國行政能力較高,國家相對于社會利益集團自主性較高密切相關。但另一方面,新政背后似乎缺乏有力而廣泛的社會聯盟的支持。在未來3~5年中,我們有必要密切觀察這些新政策框架的展開。例如,國家作為社會力量的表達和中介,必然增加了一重行動者和制度,那么新的政策在實踐中能否有效修復社會內部的緊張關系和深刻分歧?是否有可能進一步增加官僚系統的管轄權與道德裁判權?說到底,社會保護運動需要以社會主要階級和群體重新進行政治和社會協商為前提。正如兩次世界大戰間期的方案,必須假以時日,在戰后才逐步完成廣泛的國際、國內政治妥協,通過“嵌入性自由主義”等框架才得以最終制度化。總之,并不是說只要國家提供相關政策就能完美解決問題,因為社會層面的表達與和解本身也很重要。實現社會在話語層面的再聯盟,給社會再造敘事與再造團結的機會,這是國家無法包辦和替代的。
新政策的靶向性十分明確,基本都是針對特定的行業和少數精英。長期來看,這無法替代社會保護運動所需的大規模經濟社會改革。
此外,我們也要警惕國家主導的社會團結逐漸滑入一種保守的團結的可能性:在遏制資本和市場力量的同時,悄悄引入道德保守主義,以及未加反思或高度選擇性地調用傳統文化及其背后的權力關系。我們也需意識到這些新政策的靶向性十分明確,基本都是針對特定的行業和少數精英。長期來看,這無法替代社會保護運動所需的大規模經濟社會改革。并且,這些對象明確的政策也容易受到利益集團——不管是目前受到監管的企業、行業,還是將來潛在獲益的企業、行業——進一步游說的影響。[7]最后,還必須考慮目前的新政策如何與推動經濟增長相協調,很多時候不同政策目標之間的矛盾也許是無解的。比如,2021年底,國家又不得不降低準備金率以刺激經濟,并給房地產行業開辟新的融資渠道,這部分抵消了此前政策的效力。因此,國家主導的新社會保護運動能否制度化、是否有足夠的政策效力,都是亟待驗證的問題。
注釋:
[1] 所謂的“社會保護運動”,是指“社會構造被破壞之后所產生的反應,并且這個反應必然會摧毀隨市場制產生的生產組織”。卡爾·波蘭尼:《巨變:當代政治與經濟的起源》,黃樹民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7年版,第198~201頁。
[2] Stephanie L. Mudge, Leftism Reinvented: Western Parties from Socialism to Neoliberalism,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8, p33.
[3] Thomas Piketty, Li Yang, and Gabriel Zucman,“Capital Accumulation, Private Property, and Rising Inequality in China, 1978-2015,”American Economic Review,Vol. 109, No. 7, 2019, pp: 2469~2496.當然,2014年之后差距已漸趨平緩。
[4] Matthew C. Klein and Michael Pettis, Trade Wars Are Class Wars: How Rising Inequality Distorts the Global Economy and Threatens International Peace,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20.
[5] 比如最近的例子就是云鋒基金(云鋒系)對螞蟻金服的投資。螞蟻若成功上市,其收益必然不菲,而這背后又牽涉到極為復雜的政商利益交換、違規代持股和各種關聯交易。真實的受益者集中在少數資本的實際控制人。
[6] 我們有必要區別“國家主導的社會保護運動”與“國家主義”。前者主要指應對市場化危機的政策舉措,與其他社會主體主導的社會保護運動并不矛盾,可以并存,所以并不必然導致國家主義。
[7] 比如,在很多監管加強的行業,都可能會出現“國進民退”的局面:民營企業由于受到嚴格監管,利潤下降,可能會大量退出,國企可能會取而代之,成為新的利益集團。房地產行業就是一個例子。在民營房地產開發企業收縮的過程中,已經債務高企的國有城投企業可能會通過進入公租房建設領域來緩解危機,這也許并不利于行業結構的調整和清理過度產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