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葉春雷

王建有一首《寄上韓愈侍郎》,其中有兩句云:
不以雄名疏野賤,唯將直氣折王侯。
大家可能覺得,“唯將直氣折王侯”,更容易引發人的共鳴吧。想想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兒”,想想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讀來多么解氣。但我更欣賞的,卻是上句“不以雄名疏野賤”。有的時候,傲王侯,還可能是一種姿態或者表演,譬如阮籍面對禮俗之士,以白眼對之,就很有種表演的意味。但是,“不以雄名疏野賤”,則只能發自內心。沒有對草野小民打心眼里的尊重,是做不來的。
我記得杜甫困守長安的時候,曾經寫過一首詩《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其中有:
騎驢十三載,旅食京華春。
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
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
你看杜甫作為一介布衣,受到了權勢者多大的侮辱。所謂世態炎涼,說的就是“以雄名疏野賤”的現象,這非常普遍,李白也曾做過辛辣的諷刺。他曾經有一首《古風》,里面說:
路逢斗雞者,冠蓋何輝赫。
鼻息干虹霓,行人皆怵惕。
這是典型的鼻孔朝天,“以雄名疏野賤”。按理說,斗雞不過是賤業,上不了臺面的,就像孟嘗君所豢養的那些雞鳴狗盜之徒,但是因為當今喜好斗雞,于是賤業堂而皇之,成了炙手可熱的貴業。這些斗雞者就像《紅樓夢》中門子所奚落的那個以裙帶關系上位的賈雨村那樣,“把出身之地竟忘了”,這些得了健忘癥的家伙,鼻氣干云,不可一世,丑態百出。普通百姓見了他們,都要避讓三分。殊不知,這些人不過是靠著冰山,一旦冰山融化,他們的囂張氣焰,也會煙消火滅。
這樣一看,韓愈作為太學中聲名赫赫的儒學宗師,卻能做到“不以雄名疏野賤”,就表現出相當可貴的自省精神。人在得意的時候,很容易忘形,王建的這句詩,就是對這些人兜頭澆一瓢冷水,讓他們發熱的頭腦,冷靜下來。愈是處在人生的上升勢頭,愈要謙虛謹慎,所謂“慎終如始”,就是這樣。王建欣賞韓愈“不以雄名疏野賤”的精神,他自己,雖然沒有雄名,但作為一個讀書人,能站在“野賤”的立場說話,也是很動人的。
《舊唐書·韓愈傳》中有段文字:“愈性弘通,與人交,榮悴不易。少時與洛陽人孟郊、東郡人張籍友善。二人名位未振,愈不避寒暑,稱薦于公卿間,而籍終成科第,榮于祿仕。后雖通貴,每退公之隙,則相與談宴,論文賦詩,如平昔焉。而觀諸權門豪士,如仆隸焉,瞪然不顧。”韓愈在孟郊、張籍地位卑微時,竭力舉薦他們,讓他們有了進身的機會;而在張籍地位高貴之后,卻能與之繼續交往“如平昔焉”,這更是難能可貴。《韓愈傳》用“榮悴不易”四字概括韓愈對待朋友始終如一的態度,概括得真好。這四字,恰恰就是王建“不以雄名疏野賤”最好的注腳。
古人所謂“茍富貴,無相忘”,就是這個意思。不過,“茍富貴,無相忘”,多少帶點江湖氣,“不以雄名疏野賤”,則更能體現一個人的“良知良能”。假如是“人一闊,臉就變”,這樣的一張臉,肯定是丑陋無比的,不看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