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任隨平
秋有晚明小品文的氣息,從容里透著幾分率性,率性里匿藏著幾分隱逸。夏日前腳走后,一轉身,秋已然如影隨形。
看秋,于鄉下人而言,是不用出門的。
瓦屋紙窗,在周作人的筆下,是飲茶的好去處。墻院之外,楊樹高擎著窸窸窣窣的枝葉,青磚灰瓦白墻,掩映在婆婆娑娑的綠蔭里,畫境一般。瓦檐之下,童叟無忌,置一紅泥火爐,柴火燃著,小瓷缸里的茶葉浮浮沉沉,沉浮間溢著濃濃茶香。長者瞇縫了雙眼,摩挲著手中的煙卷,而這頑皮的孩童,便在一旁執了柴枝透過瓷罐的縫隙撥弄著火苗。
一切相得益彰,相得益彰是一首韻律詩,恰到好處的音韻,恰到好處的節律,恰到好處地同處在瓦屋紙窗之下,這景致,便有了唐人的山水怡情,亦有宋人的茶香情結。而秋天,就結在頭頂的灰瓦間,結在高樹上的鳥聲里,結在庭院的藤蔓瓜架上。
在我童年的庭院里,瓜架總是倚墻而立,墻是土墻,墻帽上生著苔蘚——在多雨的秋日里。墻帽上斜斜地橫過來三五根枝干,對接處豎著三五根,用草繩結在一起,庭院里便生出一方天地。夏日里,葡萄藤繞著枝干爬上去,絲瓜藤斜斜地繞過去,濃蔭一片,小石桌安靜在綠蔭里。暮晚時分,從廚房里端出的菜盤就落在小石桌上,一家人圍了圈,于一份清涼里享受著土色生香。及至秋日,趴在墻帽上的絲瓜冷不防就翻過了墻院,掛在鄰家的里墻里,當然,有時候鄰家的葡萄也會紅了臉翻過來,生生鮮鮮,秋天,便成了一處觀想和守望。

其實,秋日的風光有時候也會從窗紙間生出來。
從窗紙間走出來的秋天,叫窗花。
窗花是一幅幅畫,是母親親手剪的紙花,喜鵲的翅羽間透著喜氣,燕子的背脊上馱著春色,干枝梅的枝柯間結著霜雪,秋冬春夏,花鳥蟲魚,遠去的故事,新近的期冀,一切都可入得窗花,一切都能在窗花里演繹出一段故事。故事里再沉淀上一段歲月,這窗花便有了秋氣,素雅,嫻雅,端莊如鄰家的小妹,倚門而立,斜著身子笑。
秋天也會笑。秋天的笑聲是高樹上的鳥聲。
鳥聲落下來,落在茶杯里,落在孩童張望的眼眸里,落在翻過墻院的風里。
我看見過,有一次,秋日的鳥聲落在門前對弈的長者頭頂,長者的頭上便生出了秋日的氣息,素凈,白皙,像童年做過的夢,醒著,醒在歲月的河流里。舉在手中的棋子,就是他們舉在手中的文字,他們用舉起的文字寫詩,寫長長的散文,也寫散曲,寫戲曲中起起伏伏的人生。
其實,在庭院里度過幾十個春秋,庭院也就成了一方棋盤。
棋盤上有楚河漢界,有春夏秋冬,有成敗得失,有聚散離合,有李白的閑逸灑脫,有杜甫的沉郁遒勁,有夢,亦有幻。身居期間,春日望春,夏日度夏,秋日看秋,冬日覓冬。
于是,在秋日,宜居庭院,斜倚在藤椅間,一杯閑茶,幾頁散卷,翻卷其間,有清風,有鳥影,有花香,有蟲鳴。有人嚼出了詩情畫意,有人品出了世道春秋,有人亦讀出了云卷云舒。
庭院看秋,看一份閑逸,看一份希冀。
秋深處,居庭院,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