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宋 揚

父親一共有三輛自行車,他騎過的只有兩輛。
父親沒騎過那輛,完全是被父親推著從區鎮郵電所領回家的。三十年前,父親在郵電所做臨時郵遞員,車,三年一更新。父親珍惜他的舊車,三年后又堅持了三年,六年節省出一輛新車。父親用水小心洗干凈那輛新車輪胎上的泥土,用布擦干了,又在車的螺絲、鏈條上抹上黃油。父親用繩子把新車吊起來,掛在堂屋的墻壁上,“束之高閣”。有好幾次,有鄰居想借父親的自行車去縣城,一看自行車被父親當“神”一樣“供奉”,借車的話也就沒好意思說出口。
鄰村有個走街串巷的獸醫,聽說父親有一輛“郵電專用”自行車,想買,價錢最后加到400元,父親也不為之心動。要知道,父親的工資每月才120元,以今天的物價與工資收入比折算,寧舍三個多月工資,不賣一輛自行車的父親定被人說是“傻瓜”!
父親傻嗎?他可精著哩!那時,一輛普通的自行車值兩百多塊錢,照他每天六七十公里的騎行里程,兩年內,普通的車除了鈴鐺不響周身都必響,但“郵電專用”是自行車行業的金字招牌與實力擔當——比如父親的那輛舊車,鋼架板扎,三年跑了好幾萬公里,除了換過幾副鏈條,補過幾次內胎,其他啥毛病沒有。父親算得明這個賬。
多年后,讀到余秋雨的《信客》,在電視上看到云南郵遞員溜索過瀾滄江的兇險,我才真正明白做郵遞員的父親的辛苦。那時,家鄉的鄉鎮公路還不是水泥路、柏油路,父親每天要把報紙、書信從區鎮郵電所送到區鎮下轄的六個鄉政府,土路并不短。
父親的那輛舊車和父親一樣吃了無盡土灰。農民不怕一身灰,最要命是雨天。泥巴塞住了鏈條,卡住了護泥殼,跑幾十米就得停下來刮泥巴。有時實在騎不動了,父親就只能把自行車扛著走。有一次,因為雨大阻擋了視線,父親的車被一塊橫亙在路上的石頭絆倒了,摔得渾身是泥。父親的艱辛,又哪是一個貪玩好耍不懂事的孩子能體會的呢?有一天,我在學校惹了禍,班主任通知我請家長,我硬著頭皮告訴了父親。父親騎著那輛他自己覺得無比威風卻讓我覺得顏面盡失的自行車到了學校。我心想:你還不如走著來的好。因為我的那些家住區鎮街上的同學家里,已有了屁股冒煙的摩托車。現在想來,真為我的虛榮汗顏啊!
二十年前,我參加了工作,在城里安了家。十年前,我開車接父親離開老家來城里定居時,父親想把那輛他精心呵護過的新車帶進城,可它那么大,又如何放得進小汽車的后備廂呢?父親試圖把車賤價賣給那位獸醫,但人家早換成了小汽車。父親只得咬咬牙,把它送給了老家的親戚——車放在家里,只能銹爛。父親于心不忍,就像自己養不活的孩子,也只得找人抱養,有個歸宿。
我前天回家,透過汽車的前擋風玻璃,我遠遠地望見父親正騎著他從舊貨市場淘來的二手自行車進小區大門。那是一輛精致的賽車,卻小得可憐,再不復當年的郵電專用自行車那般高大威猛。父親佝僂著背,也不再是那個脊背挺直、能撐起整個家的壯年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