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 莉

華北的小麥成熟期一般在六月間,春夏之交的當口。每年春天,我都為地里的小麥操著心。
這里的春天總是令人心慌。初春,一邊是寒風侵骨,冬服著身,一邊是柳枝由枯瘦僵硬變得青綠綿軟。仲春,偶爾某一天,陽光炙烤,年輕人竟嗅到了夏天的氣息,紛紛換上半袖T恤或薄紗的花花裙子,給人夏天來了的錯覺。可是,第二天,天氣又調皮地變冷,將人的衣著打回毛衣外套,一個月里都難有機會改變。好不容易熬到晚春,天氣忽冷忽熱,沒有一點定性,讓那些期望穿上裙裝在風中飄逸翩飛的女子,時而歡欣時而焦慮。
出生于農村的人,即使因為工作離開了農村,骨子里仍舊對莊稼農人有千絲萬縷的牽念。每年春天,從地里拱出第一絲綠意開始,每一場春雨都讓我的心里甜如飲蜜。我想象著雨后的田野里,莊稼在飽飽地吸入瓊漿玉液之后,更加鮮亮翠綠,精神抖擻。而每一股寒流冷風襲來時,我又郁悶無助,我想象著核桃杏梨的花朵顫抖著縮在枝頭,剛萌發的青果因凍傷而掉落滿地。
但是,莊稼們沒空理這些。即使是在最糟糕的日子里,諸如四月落雪五月寒流等等,黃瓜絲瓜們也要忙著爬藤抽絲,月季玫瑰們也要忙著打理花苞,小麥們也要忙著拔節抽穗。植物的王國沉浸在自己的事業中,對于忽冷忽熱的天氣似乎根本無所感知,更不存在絲毫的焦慮。
眼看離小麥的成熟期僅有二十天左右,天氣卻仍是不疾不徐,慢慢騰騰地踱著方步,我不免心里著急:就這樣的涼天,小麥還能長到焦黃飽滿,如期收割嗎?
正這樣想著,天氣突然加快了腳步,像換了性子,由溫吞變得凌厲。驕陽在上,每日急火火炙烤著大地。這突然的焦熱讓人一時有些不適應。農民們說:這天氣,是來烤麥子的!麥子和農人心里都明白,天氣走得快或慢都是有它自己的節奏的,什么時令要緩,什么時令要急,什么時令要倒走幾步,什么時令要向前跳幾步,它的心里是有數的。就像現在,它要急著趕著跳著走,去催熟灌飽仁的麥穗,去拔高誰家剛栽幾天的西紅柿秧,去喚醒路邊的木槿花。小麥在似火的驕陽下撒著歡,青綠中漸漸滲出微黃,再從微黃中擠出焦黃。如果站在小麥旁仔細地聽,還會聽到細微的畢剝聲,那是它們由于幸福而溢出的歡笑聲。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自然界里一切的因緣結果自有定數。小麥從出生到成熟,一路上踩著風霜雨雪嚴寒酷熱,有笑有淚,可是它不急,它知道要順遂自然,苦難來時要哭,幸福來時要笑,只有歷盡世間冷暖,才能結出飽滿結實的麥粒,只要它一直在路上,不偏離方向,不改變初心。
我想起了母親的核桃樹。去年春天,核桃樹熬過嚴酷的冬天,滿樹滿枝順利地開滿綠色的小花,可是,一天夜里,它們在睡夢中被一場倒春寒突襲,大量的花被凍落,我很替母親惋惜。母親卻說,不著急,果子結得少了,個子就大了,今年結得少了,養分就消耗得少,明年會結得更多更大。
核桃樹和母親都不急,只有深深懂得天地相和、陰陽平衡和生命無限循環的道理,才能做到從容舒緩。
生命可能會在某一時某一地遭遇坎坷,從而淚流成河,也可能會在另一時另一地欣逢鮮花遍地,從而歡笑成海。每一次的淚水和歡笑都是珍珠,連綴一起便是一個生命的運行軌跡。與這浩渺無邊的宇宙相比,一條淚水流成的河,一汪歡笑聚成的海又算得了什么呢?
所以一切都不必著急,不必憂慮,所有的努力一定會使果仁灌飽,所有的奮爭一定會讓一粒小麥成熟,所有經歷的苦痛磨難終會化為一粒珍珠。
今年的小麥又要成熟了,小麥收割機轟隆隆地開始從南方一路向北,鳴唱著一首又一首豐收之歌。
我也在我心里種了一茬小麥,渴望著雨雪滋潤它,也歡迎倒春寒偷襲它,更期待驕陽炙烤它。我不急,是小麥,總有一天會遍地金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