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圓見習記者 涂思敏 通訊員 張慧園
在江蘇省泗洪縣的街頭,有這么一群人:他們的右肩總是比左肩高一些,衣服上總是帶點兒擦不掉的木屑。胡凱、崔晨、楊峻、莫問、莫知曾經就是這樣一群人,靠著手上的木工工具維持生計,養活家里。
做木工的一天簡單而枯燥:他們每天早上5點起床,早上6點上工,晚上6點下工,一天工作將近10小時,中午吃飯就隨意對付幾口,有時能在工地上小憩一會,隨即又開始下午的勞動。
7年前,一項工程把他們5個人的命運聯系在了一起。他們未曾想過,因為這項工程,大家一起走過了長達6年的討薪之路。
2015年10月,胡凱按照往常的習慣,從派活的人那里得知消息,一個叫馬深的人正準備為修建一棟新的居民樓招募木工。他叫上了老鄉崔晨、楊峻、莫問和莫知,一起為馬深做了兩個月的活。五人起早貪黑,心里期待的是“把活做完,拿錢回家好好過個年”。
2015年12月的一天,馬深突然告訴胡凱等人:因為工程還沒結項,工程款沒法結清,自己手頭也并不寬裕,只能先付一部分錢。
胡凱等人雖然對此感到無奈,卻也只能接受,畢竟時間不允許他們在工地空等。工程做完后,他們又一一奔赴不同的工地,繼續做工。
一轉眼到了2016年春節前夕,胡凱仍然沒有收到工錢,心里開始忐忑了起來,拉著其他四人一起去工地找馬深要個說法。而這次他們得到的答案仍然是“暫時付不出來”。馬深告訴胡凱他們,自己把錢全部墊進去了,只要工程款一天沒有結算,他就一天發不出工資?,F在的唯一辦法只能是打出一張欠條,只要收了錢就會把工資付給他們。
欠條是馬深隨意從本子上撕下一張紙寫的:“今欠崔晨四仟元整”“ 今欠胡凱叁仟元整”“今欠楊峻四仟元整”……欠條上沒有手印,只有一個簡陋的日期和馬深的簽名。
胡凱等人原以為欠條是個保障,晚拿到錢總好過拿不到錢。沒想到那天過后,馬深開始“玩失蹤”,并且就連名字也是假的。走投無路的他們只好用看起來最笨的辦法——他們五個人開始輪流給馬深打電話,這個過程持續了幾個星期,直到馬深把他們的電話全部拉進黑名單。他們不甘心,又去借親戚朋友的電話,直到借無可借,直到馬深把電話號碼換掉。
可胡凱五人不能放棄,他們仍然傾盡全力尋找馬深。崔晨記得有一年,他拿著欠條,一家一家地去敲門,給住戶看自己的欠條,向一個又一個的陌生人講述自己的遭遇,尋找認識馬深的人。
胡凱曾帶著其他幾位工友一起去報警,也多次前往勞動局,可每一次都因為這個根本無法追蹤到的“馬深”而作罷。
后來,他們又趁著休息時間跑到鎮里不同的建筑工地上轉悠,希望有好運降臨,能夠碰上馬深,拿回工錢,“雖然希望渺茫,但值得試一試”。往后幾年,胡凱等人的休息時間幾乎被“尋找馬深”這件事情填滿,盡管休息時間對他們來說是一種奢侈——在這個供大于求的木工市場里,他們只有抓住每一次上工的機會,才不會被丟下。
在漫長的尋找和等待中,崔晨覺得很多人都失去了希望。莫知覺得,“這就是我們這樣的老百姓總是會遇到的事情,你能有什么辦法”。
沒有人能夠持續等待,對他們來說,找馬深的每一天都意味著是沒有收入的一天。生活還要繼續,哪里有活,他們就去哪里干?!拔覀冝r民工是沒有退休這一說的,誰敢停下呢?我們都是干到干不動為止。”莫知對《方圓》記者說道。
按照胡凱等人的說法,干木工的,一般只有等到年底工程結項的時候才會拿到全部的工資,做工的那幾個月只會以日結的方式拿部分工資,一般一天100元,遇到好些的老板也許能拿到200元。但遇到什么樣的老板、被分配到什么樣的工程里,他們沒有發言權。一旦遇到無良的“包工頭”,工資就會被一拖再拖。這影響的不僅是一個月的生活,就連下一年的生計他們都可能難以維持。在這種情況下,他們只能再找活干,并祈禱這一次不會再被欠薪,不然就會進入一種死循環。
“你說我現在能有什么情緒呢?恨?恨有什么用呢?”胡凱對《方圓》記者說道,“我們沒有選擇權,干這行的,你沒有什么時間可以浪費,這個活你不去干,總有人可以取代你。”

檢察官接過崔晨遞來的欠條。(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尋找馬深沒有結果,胡凱等人也無法坐等,該干活還是干活。事實上,他們五個人年齡相仿,家庭情況也都差不多——孩子要么在讀書,要么還在找工作,家里的吃穿用度要仰賴著他們的收入,而且“人一多,開支也大了起來”。
胡凱告訴《方圓》記者,自己兒子兒媳在泗洪縣開了一家奶茶店,開店資金幾乎是他一人籌措的。在接受采訪的過程中,這個嚴肅、拘謹的中年男人只有談到在北京上大學的女兒時,神情才稍微放輕松了些?!霸趺炊嫉米尯⒆雍煤米x書的,但考上大學靠的都是她自己的努力?!闭f完,胡凱又補了一句,“跟女兒的聯系不算多,不想讓她知道我干的這工作經常會被人欠工資?!?/p>
孩子的成長是胡凱等人堅持下去的動力。楊峻有兩個正在念初中的女兒,因此他覺得自己不能停下來,必須干到兩個孩子讀完大學為止。
泗洪縣有“中國螃蟹之鄉”的美譽,同時也是優質水稻的發育地,當地農民“不是在家務農,就是外出打工”。因而,在做木工前,楊峻嘗試過與人合伙養殖螃蟹,可沒過多久就失敗了,因為“小成本的經營在市場上沒有競爭力”。在做了幾年木工后,因為遇到了幾次被拖欠工資的事情,楊峻有些灰心,心想:就算木工做到老也沒有出路,工資還總是拿不到,要不算了吧。思慮再三,他決定回到自家承包的土地上下點血本去種水稻,雖然辛苦了些,收成也是“看天吃飯”,但起碼主動權在自己手里。
跟楊峻不一樣,崔晨是被迫離開木工這行的。

(圖片來源:CFP)
崔晨告訴《方圓》記者,做木工這行的人,總是會落下些職業病。木工常年需要用右胳膊拿錘子、釘釘子,因而右胳膊時不時會隱隱作痛。而搭架子、搬木板、安裝模板時,也要和木屑、錘子、打釘槍、刨刀和銼刀打交道,受傷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但他們被給予的保障是微弱的。他們需要自行繳納各種保險,有時候連工作時要用到的頭盔都需要自備。
做木工是個季節活,夏天干活稍微輕松些,一到冬天,刺骨的寒意讓室外做工的他們難以忍受。尤其是對于五人中年齡偏大的崔晨來說,根本沒法接活。他說,年輕時常年累月的勞動讓身體染了舊疾,冬天的寒意讓他的骨頭實在是吃不消,而如果不接活,就少了一個季度的收入。
此外,木工也是流動性極大的工種,盡管崔晨選擇在泗洪縣周邊的城市做工,但經常是一去就是一個月,甚至是一個季度,回家的機會很少。
崔晨也覺得自己的孩子成了“半留守兒童”,心里多有虧欠。他說,這次欠薪事件算是給了他一個徹底離開木工的契機,現在他和老伴兩人靠著自家的一小塊地過活,“只要養得活自己和家人就行”。
然而,并不是每一個人都像楊峻和崔晨一樣能有選擇。對于這些50多歲的中年人來說,他們面臨著雙重的困境:一方面,作為家里的“頂梁柱”,賺錢的重任幾乎都壓在他們一個人的身上。另一方面,他們面臨著因為年齡增長而被市場逐漸拋棄的事實。身體、年齡、高強度的體力勞動、家庭的經濟收入與回報,都是令他們不得不去權衡的因素。真正選擇改行或是放棄的人仍然是少數。
胡凱、莫知和莫問依舊干著木工活,依舊天南海北地到處跑,經常是泗洪縣待一個月,南京待兩個月,然后再在上海待個半年……雖然他們心里想的是“盡量待在家人身邊”,可泗洪縣總歸是沒有那么多活可以干的。尤其是在有疫情的這幾年,很多工地停工,工人們都賦閑在家沒有收入,生活越發困窘。“物價一直在漲,可我們的工資卻變少了,日薪從以前的350元降到了300元。”莫知說道。
在長達半年的時間里,胡凱沒有任何收入,妻子也接不到零工活,全家只能消耗著僅有的一點存款。而那張一直攢著還未兌現的欠條,就像扎在心中一根拔不出來的刺一樣隱隱作痛。所以一旦有活來,無論在哪里,胡凱、莫知和莫問都會去。而他們每次接受《方圓》記者采訪的時候,幾乎都是在深夜,因為大多數時候他們要么是在做工,要么就是在尋找木工活的路上。
在漫長的討薪過程中,一直都是胡凱帶頭找線索,了解和學習最新的政策和討薪途徑。2021年年末,胡凱聽一些朋友說檢察機關幫他追討回了多年前的欠款,于是決定帶著其他四人去泗洪縣檢察院試一試。
當泗洪縣檢察院第五檢察部檢察官陳孝峰看到那張隨意紙寫的欠條時,他心里覺得一陣難過。雖然這五張欠條被他們好好地夾在書本里保存著,但因為他們常年翻閱,一遍遍拿去各個工地尋找馬深,欠條的折痕處幾乎都被磨花了,崔晨的欠條甚至被磨成了小塊小塊的碎片。
“其實我們農民工要得不算多,就是平平安安打完一年工,到了年底能把錢給要回來,這樣我們就滿足了。你說別的東西,我們也不需要是不是?”對于農民工的訴求,參與辦理此案的檢察官助理十分能理解。她說,自己也是從農村走出來的姑娘,從小就看著父母下地耕種。正因如此,她能明白農民工的艱辛和不易,也覺得幫助胡凱他們就像是在幫助自己的父母。
今年2月28日,泗洪縣檢察院決定正式受理馬深和胡凱等五人的勞務合同糾紛的支持起訴案。通過跟5位當事人反復交流溝通,陳孝峰敏銳地捕捉到一個關鍵信息:馬深曾因不守信用欠付材料款被起訴過。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辦案檢察官決定到泗洪縣法院的檔案室查找:在案件系統將案發年份同類型的所有案件進行檢索,并對檢索出的數千例案件進行了二次人工篩查和分析。
功夫不負有心人,一件卷宗顯示在庭審筆錄中,一個叫馬化龍的男子承認自己還有個曾用名叫馬深,身份信息與當事人陳述分毫不差。當檢察官把身份證復印件拿給胡凱等人再次確認時,他們激動地肯定道:“就是他,找他6年了,一點兒都沒錯?!?/p>
很快,檢察官聯系到了馬化龍,馬華龍承認自己尚欠胡凱五人1.2萬元的事實,并表示愿意來檢察院配合處理此事。事情的順利推進讓大家都感到開心。然而,到了約定的還款日期,馬化龍并沒有出現。當檢察官再一次撥打他的電話時,他便開始以自己身處疫區、行程受限為由推托。在接下來的幾次溝通中,馬化龍更是不停地推諉變卦,甚至不接檢察官的電話。
察覺到馬化龍的逃避心理,檢察官決定打“感情牌”,看看能不能勸說馬化龍分期還款。
在和辦案檢察官一次次的溝通中,馬化龍坦誠道,其實,欠胡凱他們的1.2萬元對以前的自己來說并不是多大數額,畢竟打拼這些年,積蓄還是有一些的,“但大部分都被兒子拿去搞投資了,兒子幾天前因非法集資被刑拘,賬戶錢也被凍結了,后續開庭請律師還不知道需要花多少錢,一家老小也要開支,手里一點余錢實在有心無力”。
在得知馬化龍的苦衷后,檢察官更加堅定了需要通過調解的方式來解決這個案子。檢察官告訴《方圓》記者:“拖欠工資的包工頭和被拖欠工資的農民工不是絕對對立的,有時候包工頭也是建筑工程層層分包下的受害者,上家結清不了款項,他們也發不出工資給農民工?!?/p>
在和馬化龍的溝通中,檢察官告訴他:“誰的身后都有一個家庭,這個錢是他們的辛苦錢,拖了這么久,沒有起訴就是念及鄉里鄉親。你雖然人住在南京,但根在泗洪縣。都說人活一口氣,不值得為這點錢丟了好名聲。再說,事情拖著也不是解決辦法,一旦檢察院作出了支持起訴的決定,案子流轉到法院,按照現有證據,你還是需要償還,不僅增加訴累,也分散你的精力,還怎么去關注孩子的案子呢?” 就這樣,馬化龍一點點地被檢察官說動了。
今年3月8日,馬化龍主動將1.2萬元通過辦案檢察官向5位農民工進行清償。
胡凱和崔晨記得,被欠薪的那幾年,逢年過節時想給孩子買禮物會缺點錢,拜年時的人情世故費用也付不出來,漲價的化肥和種子也不時地令他們陷入困窘的境遇,所以他們都是通過找親戚朋友借錢,甚至去借貸來撐過去的。1000元、3000元、5000元,一筆筆數量不大的欠款,一步步蠶食著他們的生活……如今到手的幾千元雖然不多,但多少撫慰了他們的心。
崔晨其實從沒想過這筆6年前的欠款真的可以拿回來,現在的他把更多的時間和關懷都留給了家人。離開木工行業的楊峻也經常和老伴在家里聽書下棋、練練書畫,時不時去遛遛彎、跑跑步。而胡凱、莫問和莫知依舊奔波在天南地北的建筑工地上,干著早6點、晚6點的木工活,心里默默祈禱,順利拿到工資,返鄉和家人團聚。(文中涉案人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