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藝術誕生于經濟飛速發展及社會文明高度繁榮的全球化時代。對于其起源的追溯,中西方一直都持有不同的見解。法國藝術史學家普拉岱爾曾對當代藝術的概念作出闡釋:“它是多樣的、朦朧的、不斷變化著的。藝術表達的手段大大增多,并相互交錯。”從時間上劃分,當代藝術中的“當代”一詞,在中文語境中,意指“我們所在的時代”;在西方語境中,更強調“共享的時代”的蘊涵。當代藝術對傳統的藝術觀念提出了重大挑戰。那么,對于當代藝術的定義,無論是時間梳理還是概念界定,都應建立在藝術創作主體對當代社會觀察的視角之上,將反映當今時代的社會現實狀況作為出發點和落腳點,以時代發展為研究導向,視一切與當代藝術相關聯的人、事、物為研究對象。
在當代語境下,人與自然的和諧共存,是人類社會高度繁榮階段需要正視的重要話題。藝術亦不例外,在其不斷追求形式語言創新的同時,也在矢志不渝地關注人類的命運問題。
由彭鋒策劃的藝術家馮放的個展《殤》,于2021年4月17日至5月17日在北京今日美術館開幕。其間,共展出雕塑、裝置、影像、綜合材料繪畫等作品10余件。該展覽從候鳥遷徙過程中被捕殺的現象入手,通過多種藝術表現手法,塑造出諸多呈現鳥類形象的綜合藝術品。就此,策展人彭鋒在開幕儀式上發言:“人類與自然界的生命本來就是一個共同體,沒有一個物種擁有俯瞰其他生命的資格,尊重與保護自然,就是在保護人類自己。”提出了關于人類未來終極命運的哲學命題。那么,如何看待經濟發展所帶來的環境破壞現象?如何處理人類與生態之間的平衡?始終是全人類需要面臨的問題。
展覽的標題“殤”,在現代漢語中的釋義為“未成年而死”,出自《儀禮·喪服》:“年十九至十六為長殤,十五至二十為中殤,十一至八歲為下殤,不滿八歲以下,皆為無服之殤。”從字義來看,“殤”有二義,一是指未成年者的死亡;二是指為國而犧牲的人。諸上,“殤”字意味著一種惋惜哀傷的悲痛之情,而《殤》這場展覽將惋惜的情緒映射到以候鳥為代表的動物身上,引出生態遭受的侵害之殤。所以《殤》的整體情感基調呈暗色,充斥著苦痛、驚悚、絕望的氣氛。藝術家試圖用不同尋常的壓抑情緒感染每一位觀者,以控訴人類對生態的破壞,從而揭示生命之痛,警醒人們反思悲劇的源頭。
《網》(圖1)是該展中最先映入眼簾的作品,龐大的、封閉的、延伸向頂棚的鐵絲網,在漆黑的光影背景襯托下顯得窒息、冰冷、絕望、哀傷,喻示著人性的陰暗。整個作品用殘酷直白的手法表現出鳥的悲劇命運,它們被困于網下,被迫走向死亡。鳥的瀕死慘狀愈呈張力,人的殘忍本性愈呈邪惡。鐵網牢籠中的鳥骨大小不一,暗示遭難的鳥類不受年齡、數量及品種的限制,無一僥幸逃脫。隨后,進入展館內部,數十米長的大型浮雕《殤》赫然出現,該作與該展主題呼應,候鳥尸橫遍野,經年累月堆成尸海般的鳥骨廢墟,令人感到猶如身臨煉獄般的絕望。觸目驚心的尸骨在強烈地刺激著人們感官神經的同時,也在告誡著人們:它們的今時,極有可能就是我們的明日。繼續如此,人類終將自食惡果。

圖1 《網》
在經過一連串昏暗低沉的傷痛情緒渲染后,《煙》(圖2)的出現,似乎給人一種塵埃落定的宿命感。藝術家延續使用展覽系列中的鳥類尸骨作為基礎和銜接,在遺骸上點燃紅色火焰,與空中的白色煙絮相連。而這煙,細看方知是由成千上萬片候鳥的羽翼串聯編織而成,代表無數鳥類逝去的生命。它們寂然化作縷縷青煙散去,這美輪美奐的“羽煙”是對“美好生命的毀滅”主題的再次強調。

圖2 《煙》 (規格:綜合材料 430×600×600cm 創作年份:2020年 拍攝于2021年4月17日)
作品《照見》(圖3)中,接近8米高的鐵架象征著牢籠對鳥類的捕殺束縛堪比天高,使其插翅難逃。藝術家將一只巨鳥的骸骨放大示人,這種強烈的視覺沖擊力直擊人的內心深處,予以震撼。整個作品的亮點并非空中吊浮的鳥骨,而是最底端的玻璃鏡面。鐵籠的底端利用鏡面反射原理,將鳥的骨架完整地映射到棚頂的墻面上,放大人類捕殺動物之“惡”,隱喻鳥類無法逃脫被囚禁的悲劇命運,以點名作品的主題——“照見”。

圖3 《照見》
展覽《殤》作為我國當代藝術的前沿作品,充分展現了對破壞生態的歷史教訓及現實狀況的反思。藝術家馮放通過深刻揭露鳥兒所遭遇的“殤”來控訴人類對自然的污染破壞,引出當下社會熱度頗盛的環保問題。其實,人類對自身的拷問從未停止,“人與自然和諧共生”一直以來都是藝術話題中探討的“常客”。美國實用主義美學家杜威曾說:“人與動物是平等的關系,而不是對立的關系。人也是環境的一部分,環境也是人的一部分。”杜威的觀點對于當代藝術家看待人與自然的關系頗有影響,藝術家嘗試將其審美理想及創作意圖孕育在新穎的藝術形式之中,從而呼吁人們共同思考人類自身的生存環境及未來的命運。
由個展《殤》了解可以發現,作為當今時代下最前沿的藝術,當代藝術不僅撕掉了受制于傳統藝術印象的層層“標簽”,且不再受限于特定的領域、種類、風格作為先決創作條件。但是,不能僅以突破傳統邊界這一件“新衣”就將其概括為當代藝術的風格。它之所以盛行于當今的藝術世界,主要原因還在于當代藝術不同于以往傳統藝術的“當代性”。
美國藝術批評家唐納德·庫斯比曾對當代藝術之前的藝術發展脈絡做出了清晰的梳理,他區分了三種類型的藝術:“老大師藝術,新大師藝術和新老大師藝術。老大師藝術重視技巧、審美和人文;新大師藝術重視觀念,批判和創新;新老大師藝術重視觀念與技巧、審美與批判、人文與創新之間的結合。”將與目前時代的發展階段相吻合的“新老大師藝術”用來解釋當代藝術相對最為合適,因為它繼承發展了過往兩種類型的藝術理念。當代藝術家在這種“三位一體”的觀念融合下,通過借鑒、組合、創新等方式來構建其藝術創作理念,從而促進其藝術活動的完成。在展覽《殤》里蘊含的藝術觀念富有多重深意,其顯性意義在于批判控訴,隱性意義即對當代社會中人類終極命運的深思細慮。這種在觀念匯合下而成的當代藝術作品,其本質既非機械模仿,也非感性宣泄,而是更多著眼于審視世界,評析現實等。當代藝術觀念猶如一個單體觀念向整合觀念靠攏后的聚合體,是全球化后的人類文明在藝術上的形而上體現。
材料作為一種物質性媒介,對于藝術創作來說,是將創作者觀念呈現出來的關鍵一步。并且,觀念和材料是相輔相成的關系,有何種藝術觀念,就會有何種材料應運而生,且材料還具有反向促成藝術觀念生發的推動作用。比如,在德國當代藝術家安塞姆·基弗的眼里,越是原始的材料越蘊含著豐富的能量。其作品《20年的孤獨》由未經加工過的自然物質材料創作而成。在旁人眼中是臟亂的廢棄之物,在他看來卻是一個個充滿活力的有機載體。目前,藝術材料的有機共融已然是當代藝術前衛性的標志之一。“中國藝術對綜合材料的接受度絲毫不輸西方,對藝術手段的創新層出不窮,跨門類、跨材料、跨文化、跨感官已經是中國的當代藝術創作趨勢。”馮放的個展《殤》同樣充分發揮了材料的共融性,將傳統藝術材料與現代科學技術結合,讓觀眾既可遠觀,又可近賞。以此見得,藝術材料的當代性將顯性的形式與隱性的觀念盡可能地進行銜接共生,以最大限度實現藝術作品內容與形式的和諧統一。
當代藝術層出不窮的表現形式無不與時代接軌,并且越來越重視內在精神的傳達。在科技的協助聯動下,藝術家的想法在表現的過程中所真正實現的難度也降低了不少。如此一來,當代藝術的表現形式與新時代的科學技術日趨形成相互交融之勢。比如最具代表性的當代藝術之一的新媒體藝術,其多門類跨媒介融合,逐漸形成了體驗式、沉浸式及互動式等全新的藝術表現形式。新的媒介無疑是當代藝術的表現形式中最具新穎性的一種,使傳統文化與科技手段進行對話,予以人們全新的審美體驗。
上海余德耀美術館于2018年開展了由蘭登國際主辦的大型互動藝術裝置作品《雨屋》,具有極強的沉浸式和互動性特點。藝術家運用“3D跟蹤攝像頭”隨時監控體驗者的動作,電子感應到觀者的坐標后,系統隨即關閉相應位置水管的電磁閥,營造出一種在滂沱大雨中卻沾不到一滴水的超現實主義的氛圍,提供了人與水的互動體驗。媒介的變革使當代藝術從空間及時間上創造了更多不同以往的表現力和可能性。與其他作品相較,馮放個展《殤》的獨特之處在于將觀者與裝置藝術品之間的距離真切拉近,整個展館營造出了足夠洽和主題“殤”的場景。在氣氛的烘托下,讓觀眾能夠快速與作品產生互動和共鳴。展覽場地兼備裝置、材料、影像、音樂、光線、煙霧等技術手段。藝術家馮放通過多感官的視角將物質性和觀念性結合,以構建出全方位具體可感的藝術作品。由此可見,盡管當代藝術將技術和觀念結合的過程曲折而漫長,但其效果著實令人驚喜。
“法國文學家福樓拜曾說:‘藝術越來越科學化,科學越來越藝術化,兩者在山麓分手,有朝一日卻在頂峰重逢。’這種相遇和重逢是在全球化的時代背景下對當代藝術跨越學科多元發展新趨勢的有力詮釋。”科學技術的介入使藝術表現形式多元共進融合并存,不必再因架上架下嚴格的分界線徘徊不定而遭受非議。“面對當今社會的技術條件和創作環境,藝術家可以利用更多的手段進行創作,并對其不同的材料、形式進行組合或者融合,進而更好地表達他們對社會、對世界、對人類的終極思考……”再以《殤》作對比,藝術家馮放在創作時充分運用科學技術,將聲、光、電巧妙組合。無論是裝置的燈光還是場域的陳設,無不與現代科技相輔相成。可以發現,當代藝術下的各式藝術都將或多或少地與科技聯姻,并逐漸通過科技手段轉變或增添新的藝術表現方式,不再局限于單一模式下的影視、圖像、裝置等作品,而是綜合形式的藝術品。目前,當代藝術正在向這個趨勢發展,并且短時間之內不會改變或消失。
對于當代藝術來說,是否應該以“美”作為藝術的最高追求尚未可知,但美仍然是藝術的本質特征。在全球化的時代背景下,人與自然的關系同樣可以在當代審美問題所探討的范疇之內。以“美”訴說人與自然的和諧也好,以“不美”解釋人與自然的失衡也罷,在哲學思辨中,其本質就是人類及其他生物命運的殊途同歸。那么,用藝術的視角來審視人與自然的關系,就應通過藝術的手段來引發人們對生命的思考。就如《殤》的主題一般:你、我、它應如何相處?當代藝術中所蘊含的生命哲理,并非像過去一般只停留在描繪環保的云云表象,而是將世間萬物的生命之美化于當代語境下的藝術之美,見于身前,且發人深思。
綜上所述,對于當代藝術的發展,若還駐足于標新立異一味反叛的印象,已然是偏頗片面。如今的藝術創作需結合當代社會的現實情況加以深慮,藝術理論更應保持客觀冷靜之態存希于遠謀。當代藝術家應不依賴、不受制于經濟條件和科技手段,時刻保持自省的態度去看待當代藝術,關注當下社會的重要問題,能夠讓人們通過當代藝術引發對生活、對生命的深刻思考。只有不忘初心、與時俱進,方可使當代藝術不被冠以“死去的藝術”“終結的藝術”等概念,才能讓它在時代的洪流中乘風破浪,散發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