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人迷

楊哲

誰都知道，相聲最早的起源地在北京，但為什么卻是在天津發(fā)展起來的呢？這里邊的事兒啊，跟相聲藝人“萬人迷”和肅親王善耆有關(guān)系。

京城有個相聲藝人叫李德，藝名“萬人迷”。他上臺表演時，一副冷臉子，四句定場詩，然后一雙黑眼珠滴溜溜亂轉(zhuǎn)，把觀眾吸引住了，再來幾句墊話兒，突然甩出個響包袱，待觀眾哈哈大笑后，才轉(zhuǎn)入正題，因此得名“冷面滑稽”，特受大伙兒的追捧。

光緒三十二年的一天，京師步兵統(tǒng)領(lǐng)、肅親王善耆上早朝時，在朝房聽別人講了一件特硌硬人的事兒。

昨兒，哈貝勒在府上辦宴席，請來相聲藝人萬人迷助興，誰知萬人迷卻豬鼻子里插蔥——裝象，穿了套西服。

哈貝勒故意問：“萬人迷，你今兒穿的這是什么衣裳啊？”

萬人迷回答說：“回貝勒爺，眼下時行穿這個，叫西服。合著您還不知道啊？”

哈貝勒沒想到自個兒反被將了一軍，要回答說知道吧，萬人迷一準(zhǔn)反咬一口，說您知道還問我;說不知道吧，那就正著了他的套兒，埋汰自己還不如個作藝人。哈貝勒正不知該如何答復(fù)，一旁的管家獨眼龍呵斥道：“放肆，還不好好伺候貝勒爺！”

萬人迷“嘿嘿”一樂：“得嘞。貝勒爺，您可千萬別跟小的一般見識，小的沒什么能耐，也就會點張家長、李家短，仨蛤蟆、五只眼什么的……”

聽聽，仨蛤蟆、五只眼，里面不就有只獨眼兒的蛤蟆嗎？這是在變著法子罵管家呢！管家正要發(fā)作，貝勒爺卻樂了：“真有你的，萬人迷。賞你四個菜先吃著，待會兒好好來一段利索玩意兒！”

送賞菜時，管家暗中使壞，在菜里放了只掐了翅膀的馬蜂，萬人迷一筷子夾進(jìn)嘴里，被馬蜂狠狠地螫了一下。上臺后，他對哈貝勒說：“貝勒爺，今兒您聽不到小的利索玩意兒啦，剛才您賞的菜里冒出一只馬蜂，把小的舌頭螫腫了。所以，您今兒甭跟小的一般見識，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湊合著聽聽得了。”

這萬人迷居然把貝勒府里聽相聲的旗人全說成了獨眼龍，一幫酒囊飯袋居然還沒咂摸出味兒來！善耆聽完，一臉慍怒，拂袖而去。

第二天，善耆打發(fā)人把萬人迷叫到了府上，上下打量了幾眼，說：“你就是‘萬人迷啊？聽說你嘴皮子挺利索的，靠說話就能把人給逗樂了，還捎帶著臊一頓，是真的嗎？”

萬人迷小心回答說：“回王爺，小的就是個說相聲的，沒什么能耐。”

善耆“嗯”了一聲：“都說你能耐大，那我給你一炷香的工夫，你琢磨琢磨，用一個字的相聲把我給逗樂了。”

萬人迷一下子愣住了：“一個字兒？！”

善耆點頭說：“沒錯兒，就一個字兒的相聲。你要是能把我逗樂了，賞銀五十兩;要是逗不樂，那你就是耍嘴皮子，愚弄百姓，騙人錢財，麻利兒給我滾出北京城去！”

萬人迷心中一驚，善耆哪是想聽相聲啊，分明是成心找自個兒的碴兒啊。他豁出去了，說：“行！但小的得找個捧哏兒的。”

善耆揮了一下手，算是同意了。

萬人迷來到王府后花園，琢磨了半天，卻沒個好點子。他走到一個水池邊，見池子不算太深，里面養(yǎng)著不少金魚，心中突然一動，有了個主意。

萬人迷請王府管家打發(fā)人叫來了雙目失明的弦?guī)煟缓髮λf：“師哥，我遇到了一件難事啊！是這樣，肅親王點了我一個相聲，我琢磨來琢磨去，只有你能幫我了，無論如何你都得答應(yīng)我！”

弦?guī)熣f：“沒問題。師弟，你唱什么，我給你拉什么。”

萬人迷說：“唱什么眼下還不好說，但你得聽我的吆喝，我讓你干嗎，你立馬就干嗎。到時候，王爺賞我的銀子全歸你！”

弦?guī)煷饝?yīng)說：“咱哥倆什么交情？甭跟我提錢不錢的。既然是王爺賞臉，那咱就得把這應(yīng)酬給圓滿了。”

于是，萬人迷拉著弦?guī)焷硪娚脐龋埶胶蠡▓@去聽相聲。幾個人來到了后花園，等善耆坐定后，萬人迷拉著弦?guī)焷淼搅怂剡叄径ê髥枺骸巴鯛敚梢蚤_始了吧？”

善耆點了點頭，端起了茶碗，冷眼觀望，看萬人迷怎么說這一個字兒的相聲。

只聽萬人迷突然大聲沖著弦?guī)熣f：“跳！”

弦?guī)熞宦牐ⅠR往前一蹦，沒想到卻“撲通”一聲跳進(jìn)了水池里，他嚇壞了，剛要張口喊，又咕咚咕咚灌了好幾口水。

善耆剛喝了一口茶，見弦?guī)熢谒镆贿厯潋v，一邊喊“救命”的滑稽樣兒，口中的茶水全噴了出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他當(dāng)即放了萬人迷一馬，還賞了五十兩銀子。

在回去的路上，萬人迷才把善耆為難他的事兒告訴了弦?guī)煛Ｏ規(guī)熉裨拐f：“那你怎么著也得提前告訴我一聲啊，害我喝了好幾口漚水，到現(xiàn)在還惡心著呢！”

萬人迷嘆了口氣：“師哥，我要是提前告訴你，沒準(zhǔn)兒咱倆這會兒就已經(jīng)被轟出北京城了。”

弦?guī)熞哺鴩@了一聲：“你說，咱們作藝人沒得罪過肅親王，他為什么要這樣啊？”

萬人迷搖了搖頭：“不知道啊。”

誰知這事還沒完。半個月后的一天，善耆出巡后門大街。按規(guī)矩，街上的行人和買賣人都要回避和肅靜，偏偏萬人迷在街邊說相聲，他正說到關(guān)鍵的節(jié)骨眼兒上，只要抖響最后的包袱，就可以收捧場錢了，于是萬人迷沒搭理開道的兵丁，繼續(xù)說他的相聲。兵丁見狀，揚起皮鞭就轟人，人群一下子四散開來。

眼看著就要到手的辛苦錢打了水漂兒，萬人迷頓時來氣兒了，大聲質(zhì)問兵丁：“你們憑什么轟人啊？我在這兒說相聲，一沒礙著誰，二沒犯王法，你們還講不講理啊？”

一個兵丁見萬人迷竟敢公然頂嘴，抬手就給了他一個大嘴巴子：“告訴你，這就是‘理。一個臭作藝的，目無統(tǒng)領(lǐng)大人，還敢頂嘴！”

萬人迷火冒三丈，扯著大嗓門嚷嚷起來：“大路朝天各走半邊。作藝人怎么著你們了？憑能耐掙錢吃飯，礙著你們什么事了？”

這話被善耆聽到了，他惱羞成怒道：“把那個臭作藝的給我?guī)н^來！”等幾個兵丁摁住萬人迷押到轎前，善耆認(rèn)出是他，越發(fā)來氣了：“好你個萬人迷，目無王法，還口出狂言，難道你想反了不成？來人吶，先鞭打四十，再戴枷游街，示眾三天！”

萬人迷白白挨了一頓皮鞭，又戴枷游了三天的大街，最后在大牢里關(guān)了半個月，才被放了出來。他咽不下這口氣，琢磨了三天三夜，編出了一段新相聲《大人來了》，拿善耆抓哏兒，講的是一位名叫“扇起陰風(fēng)”的當(dāng)朝大員巡視京城、不得人心的事兒。京城相聲界的藝人心倍兒齊，但凡撂地說相聲時，都要來上這一段。

很快，就有人把這件事兒稟報了善耆，善耆一聽，差點兒背過氣去：“去，派人麻利兒找到這個臭藝人，把他給我轟出北京城去！”

萬人迷被轟出京城后，先去了保定府，后到了天津衛(wèi)。沒想到的是，幾天后，京城的相聲藝人陸陸續(xù)續(xù)全到了津門。原來，善耆在北京城張貼了禁演相聲的告示，說相聲藝人信口胡言、排街賣嘴、制造事端、亂俗惑世、謗圣毀賢，等等。

萬人迷心中十分愧疚，覺得對不住大伙兒，沒臉在天津衛(wèi)跟大伙兒搶飯碗，獨自一人去了奉天;而其他相聲藝人就在南市三不管之地扎了根，后來才成就了天津曲藝之鄉(xiāng)的名譽。

到了奉天后沒多久，萬人迷不幸染上風(fēng)寒，一病不起，饑寒交迫，凍死在了小河沿的一條溝里。當(dāng)?shù)氐淖魉嚾藴愬X買了副薄皮棺材，把他葬在了義地。

有個作藝人氣不忿兒，豁出去了，寫了封信，塞進(jìn)了肅親王府的門縫里。門房撿著后，麻利兒送到了善耆手上。善耆打開一瞧，上面寫著四句話：滑稽昔說東方朔，后世遺傳賈鳧西;嬉笑怒罵皆相聲，稱王惟我萬人迷！

正是萬人迷說相聲時獨有的定場詩。

（發(fā)稿編輯：趙嬡佳）

（題圖：劉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