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譯 戴潘 賀久恒

冠狀病毒大流行將我們對科學知識之性質和科學專家之權威性的嚴重分歧(盡管往往是未明言的)帶到了公眾辯論的中心舞臺上。為了尋求對這些問題的見解,我們請《新亞特蘭蒂斯》(The New Atlantis)雜志前副主編安東尼·米爾斯(Anthony Mills)——他在哲學、科學和專業知識方面著述甚豐——去聯系拜訪了英國科學社會學家哈里·柯林斯(Harry Collins)。柯林斯出版了許多著作,包括《我們現在都是科學專家嗎?》(2014)和《為什么民主制國家需要科學》(2017)。以下是他們之間的對話。
米爾斯:哈里,你是科學社會學領域的領軍人物之一,也是科學知識社會學的創始人之一。為什么我們不從最基本的開始——什么是科學知識社會學?它理解科學的方式有什么獨特之處?
柯林斯:知識社會學始于一個顯而易見卻也鮮為人知的觀點,即我們所知道的幾乎一切都來自我們成長的群體和地點,以及(在較小程度上)我們后來生活中所融入的環境。如果我們在“這里”長大,我們會相信女巫而不相信抵押貸款;如果我們在“那里”長大,我們會相信抵押貸款而不相信女巫。這對于我們的所知來說是一個如此強大的決定因素,而且我們通常都不會注意到它——就像魚不知道自己在水里游泳一樣。提醒自己這些關于我們的認知生活的事實的一個好方法,是思考我們如何習得母語。比方說,你為什么會說英語,而不是世界上其他大約6 500種自然語言中的任何一種?你為什么會在句子中間加入動詞?這正是你在其中游泳的水!
我們所珍視的大多數觀點都是這樣的,但這很難理解,因為我們專注于我們的選擇,而不是限制我們的周圍環境。所以你知道,只要付出足夠的努力,你可以在以后的生活中學習其他語言,但只能學習少數幾種,而且不能真正流利應對,除非你選擇重新融入不同的社會。試著用6 500種你不懂的語言中的一種說一句話。雖然乍一看似乎有違直覺,但這是理解你如何形成大部分信念的正確方法。
長期以來,人們認為知識社會學的例外來自科學知識:獲取科學知識并不像習得一門語言;科學知識對于任何地方的任何人來說都是正確的,通過觀察哪些實驗和現象是可重復的,哪些是不可重復的,可以揭示科學的真相。但科學知識社會學開始質疑這種例外論。
從歷史上看,我認為它的觸發因素是20世紀60年代以來各種思維方式的松動,尤其是托馬斯·庫恩(Thomas Kuhn)的《科學革命的結構》一書。書中提出了著名的觀點,科學的發展經歷了被稱為“范式”的時期,其中包括科學原理的革命,以及改變了哪些實驗會被看作是有意義的。突然之間,科學也具備了文化維度。在20世紀30年代,路德維克·弗萊克(Ludwik Fleck)預見了庫恩的思想,但他并不出名,我們許多人意識到,更深刻的哲學基礎可以在哲學家路德維?!ぞS特根斯坦的后期作品中找到。但關鍵的一點是,整個科學文化也可以改變——標志是從牛頓的宇宙轉換到愛因斯坦的宇宙。正因為如此,科學再也不能提供一種準邏輯的、對知識社會學那令人眼花繚亂的結果的絕對主義式的逃避:科學也是與文化相關聯的。
我自己在這方面的貢獻包括非常仔細地研究科學家是如何實時制造知識的。我發現,可重復實驗依賴于人際互動中默會知識的轉移——一種地方性的“社會化”——就像一個人學習流利地講一門語言一樣。因為除了流利地講口語或獲得正確的實驗結果外,無法測試一門語言或一套科學技能是否已經成功獲得,復制不能以任何直接的方式作為知識的測試標準。換句話說,你必須知道正確的結果應該是什么,然后你才能知道實驗是否恰當進行——但當什么是正確的結果存在疑問時,這便不可能實現。我在1975年、1985年以及1992年出版的《改變秩序》中發表了這些結論。我稱之為“實驗者的回歸”。
米爾斯:我想回到這個方法論上的問題——以社會學家研究其他文化活動的方式來研究科學——但在此之前,我想問,你個人是如何進入科學知識社會學領域的?特別是引力波物理學,這可能是你最著名的領域。
柯林斯:在轉向社會學之前,我在高中學習了物理和數學,當我發現自己在碩士結束前需要論文題目時,我決定回到科學實驗室,偶然發現人們試圖學習如何建造一種新的激光器,TEA激光器,很多制造該激光器的嘗試都失敗了。我在本科的時候就接觸過維特根斯坦的后期哲學,所以我準備將科學中現有的信息傳播方法,比如通過對期刊引用網絡的研究,與類似于流暢習得的方法(“文化濡化模式”)進行對比。我向大家展示了,如果你不花時間和成功的TEA激光建造者在一起,而只是閱讀他們工作的正式描述,這就像試圖只從字典和語法初級教材中學習口語,你不會成為一個“流利的”激光建造者。后來我想把它和其他有更多分歧的領域進行比較,這把我帶到了有爭議的引力波物理學領域。
米爾斯:在某種程度上,你所描述的可能聽起來像是試圖理解科學(或任何與此相關的事物)如何運作的一種非常合理且相當直觀的方式,即觀察實踐者在實踐中是如何操作的。但在另一個層面上,這聽起來可能相當激進,因為人們可能會認為,科學知識是一種通過對經驗證據進行仔細、理性反思而獲得的東西——也許是這類事情中最杰出的例子——與人們獲得母語的方式形成鮮明對比。這就是科學知識社會學試圖挑戰的觀念嗎?這就是它備受爭議的原因嗎?它的批評者指責它攻擊科學——認為它是一場更廣泛運動的一部分,經常與后現代主義或相對主義聯系在一起。批評者說,它們試圖破壞科學、專業知識和理性。
柯林斯:為了做好科學知識社會學的工作,試圖通過說“這個”是對的、“那個”是錯的來解釋為什么科學家相信“這個”而不是“那個”是沒有用的。這將是一個循環。假設你想要解釋愛爾蘭的宗教狀況,這樣的解釋是沒有意義的:人們選擇新教是因為新教徒更容易找到工作,而人們選擇天主教是因為它是正確的。但一些哲學家確實認為,科學真理是不言自明的——唯一需要社會學解釋的是,為什么科學有時會產生錯誤的信念。我們意識到,要正確地進行研究,你必須采用相對主義的方法,你必須忘記科學家認為什么是正確的,什么是錯誤的。當研究同時期的科學爭議時,這種情況自然會出現——你和科學家都不可能知道誰是正確的,因為爭論還在進行,科學家還在為解決這個問題而爭論。正如我所說的,你必須“表現得好像自然世界在科學知識的構建中只起到很小的作用,甚至根本不存在”。事實上,在我1975年的論文和《改變秩序》一書所使用的隱喻(瓶中之船)中,之前的科學學研究者傾向于船已經放入瓶中,而且連固定它的膠水都已經干了之后再研究這艘船,而不是研究它最初是如何進入瓶子的。
所有種類的科學都傾向于混淆它們的方法論和它們的本體論之間的關系——也就是說,它們處理研究對象的方式與實際存在的東西之間的關系。我從1975年到1981年才逐漸明白,在哲學上,我只是深深地致力于將相對主義作為一種方法論(這就是為什么我說“表現得好像”)。但我仍然對實驗者的回歸對科學實踐意味著什么感到困擾,盡管我認為復制是科學的核心。
科學知識社會學引起了巨大轟動,因為它的相對主義似乎讓科學凌駕于知識社會學之上的能力受到了質疑——它似乎挑戰了科學是杰出且特殊的這一觀點。至多,這種方法揭示了不確定性,而在此之前,圍繞科學真理存在著一種“魔力般的”確定性。當我們研究正在進行中的科學,或者帶著正確的歷史敏感性,你會發現事情從來沒有像在回溯式的描述中那么清楚。20世紀90年代末,我和特雷弗·平奇(Trevor Pinch)合著的一本書《勾勒姆》詳細描述了一系列實驗,包括著名的邁克爾遜-莫雷實驗,物理教科書聲稱該實驗是愛因斯坦理論的決定性證明。在20世紀90年代的“科學大戰”中,它成了攻擊的焦點??茖W斗士擔心科學知識的相對化會導致新的“黑暗時代”,這可以理解。但是,他們沒有認真思考科學知識社會學對科學的新理解,而是開始了一場對相對主義的“獵巫行動”,試圖讓時光倒流,假裝什么都沒有改變。相反,他們應該像真正的科學家一樣,把正在被揭示的科學過程的新的詳細理解,看作他們的問題,也看作我們的問題。
米爾斯:近年來,你在學術圈引起了另一種爭議,因為你突出地為科學專長辯護,并呼吁你的科學社會學家同行也這樣做。作為科學知識社會學的實踐者和創始人,您是如何成為專長的捍衛者的?
柯林斯:我是對科學進行歷史、哲學和社會學分析的新相對主義方法論的領導者之一。正如結果所證明的,對于是什么導致了科學界接受一個結論而不是另一個結論,它揭示了更豐富的理解??茖W知識曾被認為是聳立在普通知識平原之上的一座高山,不受知識社會學的世俗影響?,F在,它被夷平了,同時創造了一個空間,讓世俗的(例如社會或政治)影響重新滲透進來,因為我們展示了科學永遠不可能像任何科學的哲學“邏輯”所宣稱的那樣。一些同事做了很好的工作,揭示了外界的影響,即使是在已經確立的科學領域中。問題是,盡管科學斗士們從來沒有提出合理的反駁意見,但對新工作的一些熱情確實開始證明他們的擔憂是正確的??茖W高山已經被夷為普通的平地,它的發現被等同于政治利益。但這似乎與我生活的世界不相符。相反,這是一個比人們曾經認為的更加復雜的世界。
碰巧的是,我在引力波領域的經歷強化了我的觀點。盡管這個案例研究顯示了科學是多么的艱難和復雜,科學家從事的是一項幾乎不可能和不斷失敗的事業,被爭議困擾,但他們仍然被一種對真理的渴望驅使,無論能否成功。引力波物理學家,如果他們只是為了自己的利益,應該離開這個領域去做其他的事情。但是他們堅持嘗試尋找引力波,縱然此生都有可能看不到引力波的出現。
我稱之為“民主主義者”的人對科學知識社會學后果過度解讀的直接危險在于,它鼓勵普通人摒棄科學專長,而傾向于自己的判斷,導致技術專長這一觀念的瓦解。隨著20世紀90年代末民眾對麻疹、腮腺炎和風疹(MMR)疫苗的反對,這種擔憂變成令人恐懼的現實。民主主義者站在那些聲稱MMR導致孩子自閉癥的父母一邊,盡管沒有證據證明這種聯系,并且所有的流行病學證據都是相反的。有些地方出了嚴重的問題,可能會造成致命的后果。
我認為我們可以用一種安靜的方式來解決這個問題,這將吸引我的學術社群,包括民主主義者,將我們的注意力從科學家如何建立科學真理(我們知道這需要很長時間,尤其是當研究人員群體中存在明確的反對意見時,就像歷史上的相對論,或者最近的引力波物理學那樣)轉移到對專業知識的分析上。人們可以在短期內確定誰是專家,即使還沒有達成科學共識,這很重要,因為與科學相關的政策決定必須在短期內做出。2002年,我和羅伯特·埃文斯(Robert Evans)一起寫了一篇題為“科學元勘的第三波”的論文,解釋了這是如何運作的。
我們認為,“第一波”是把科學例外論視為理所當然的科學發現方法,試圖找到科學的“邏輯”,并詢問科學共同體是如何“培育”的,這將科學置于山巔?!暗诙ā笔亲?0世紀60年代和70年代以來一直在發生的,它把科學視為一個文化共同體,這讓科學跌落神壇。“第三波”將集中于專業知識和經驗的研究(SEE),并將展示為什么科學和其他種類的專長仍然是技術判斷的中心,盡管它們比第一波所暗示的更普通一些。令我們驚訝的是,這篇論文被一些有權勢的同行視為背叛。我們期待一些溫和的興趣和贊賞,但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種消極的反應促使我們在更深入和更廣泛的領域發展我們關于專長的工作。
米爾斯:好吧,那么你如何為它辯護——你對科學專長的解釋是什么?
柯林斯:我們正在努力思考專長,并有很多發現。專長的學術研究在傳統上是由心理學家和哲學家共同進行,但我們從知識社會學著手。我們將專長定義為專家共同體內成功的社會化,無論是習得一門語言還是制造一臺工作的TEA激光器。我們開發了一個全新的概念“互動型專長”,我們將其與“貢獻型專長”區分開來。
互動型專長是一種通過習得專家的專業語言,但沒有實踐經歷,來理解專家實踐世界的能力。如果沒有互動型專長的概念,就不可能理解專家的勞動分工、同行評議、管理者的關鍵技術貢獻,以及作為整體的社會中合作的各種其他特征。但是獲得互動型專長非常困難,因為它需要深度沉浸在專家共同體中。我們率先使用了我們所謂的“模仿游戲”——一種用于測試互動型專長水平的圖靈測試。
我們還提出了“普遍型專長”的新概念,這是一個社會的所有公民都擁有的專長,比如自然語言的使用,了解對與錯的區別、干凈與骯臟的區別,在各種情況下你和別人之間留下多少空間,等等。對專業知識的心理學和哲學分析總是把專長與小型精英聯系起來,但這個國家或那個國家的所有公民都是那個國家生活方式的專家。例如,要理解人工智能的持續失敗,你需要明白,計算機真正難以模仿的專業知識是那些普遍型專長。所以在這個意義上,普通公民是專家,這并不是說讓每個公民都成為各個領域的專家。所有這些都導致了我們對“專長元素周期表”的構建,它對專業知識的不同種類和等級進行了分類。專業知識和經驗的研究方法及其新概念被接受的程度超過了我們的預期,甚至在心理學家和哲學家中也是如此。
米爾斯:模仿游戲是如何運作的?你玩過嗎?如果玩過,你通過測試了嗎?
柯林斯:模仿游戲有很多不同的變體,但都是基于圖靈測試。在圖靈測試中,一臺機器假裝是人類,與真人競爭,而人類評判者會向它們提出問題,并試圖區分兩者。在模仿游戲中,一種人試圖冒充另一種人——例如,一個不是貢獻型專家的人可以冒充貢獻型專家。我冒充引力波物理學家通過了測試,正如2006年《自然》報道的那樣;在我2017年出版的《引力之吻》中,我再次通過了一個更加復雜的測試。設計這些測試的目的是表明,一個人可以通過充分沉浸在一個專家共同體中獲得一定程度的互動型專長,即使他不是一個貢獻型專家。
米爾斯:你對科學專長的辯護難道不會讓人想起那個著名的“劃界問題”嗎?科學是否或如何區別于其他種類的智力或文化追求?這是哲學家們,尤其是卡爾·波普爾(Karl Popper),一直在努力解決的問題。你是在提出某種解決方案嗎?
柯林斯:實際上,我還沒有專注于科學專長,只是一般的專長。但在我們的定義中,專長是指通過深度沉浸在一個社會群體中你能或不能獲得的任何東西,包括天文學和占星術、流行病學建模和讀茶命理學、引力波物理學和騙局。正如你所說,真正困難的問題是如何證明科學專長凌駕于其他種類的專長之上。哲學家大多糾結于劃界問題,因為他們尋找必要和充分的標準,而任何提出的“科學邏輯”總是有例外。維特根斯坦的思想是一個更好的起點:正如他所指出的,必要與充分類型的定義并不是在所有情況下都適用的。
以他的游戲為例。游戲有很多不同的類型,當你逐一考慮它們時,似乎并沒有任何明確的標準來定義什么是游戲,什么不是游戲。相反,它們是由維特根斯坦所說的“家族相似性”聯系在一起的。對于科學也是如此:一旦你放下邏輯,轉而開始用普遍具備的價值觀和程序來思考,邊界就會出現,盡管它們并不清晰。這種價值觀是社會群體的顯著特征——我們稱之為“形成性愿景”。科學的價值——它的形成性愿景——使它超越了普遍存在的知識。
這些形成性愿景包括曾經被認為是科學的邏輯必要性——例如,試圖通過復制結果來證實一項主張,或能描述一項主張是如何可能被證偽的。在第一波中,確證與證偽作為競爭對手成為科學的邏輯關鍵——“證實”對壘“證偽”——但它們都是科學家渴望的。如果你從價值的角度思考,關鍵是共同體成員及其機構的愿望,而不是邏輯上可以證明的結果。就科學而言,這必須是它運作的方式,因為科學家的基本愿望是找到關于自然世界的真相,不管需要多長時間。這與實現政治、商業甚至法律利益所需要的短期成功是完全不同的——這就是為什么第三波必須從真理轉向專長。
其他科學價值包括在第一波中討論的社會要求,尤其是科學社會學家羅伯特·默頓(Robert Merton)所說的“普遍主義”。這意味著科學試圖揭示的真理應該對每個人都是真實的——不應該有猶太科學、蘇聯科學、男性科學或白人科學??茖W知識社會學表明,科學不可能實現完全的普遍性,但它并沒有表明,科學不應該把這作為一種愿景。這些價值建立在一些更根本的東西上,如此根本以至于很少被討論,盡管我們已經介紹過:科學的基本愿望是發現可觀測世界的真理。很多關于科學是如何工作的事情都由此而來。例如,科學家盡其所能地,從字面上說,“知道他們在談論什么”:他們通過觀察和實驗將自己沉浸在可觀察的世界中。自第二波以來,我們知道這并不是一種發現事情真相的萬無一失的方法,但這必定比不知道你在談論些什么更好??茖W比其他任何共同體都更了解可觀測的世界。
現在讓我們把科學作為一個共同體來審視。幾乎每個人對科學發現的了解都是道聽途說,因為普通人實際上無法用科學的標準來檢驗他們的知識。但稍加思考就會發現,科學家本身也是如此。沒有哪個科學家能直接檢驗所有知識,至多不過是他們作為專家所能檢驗的一小部分知識,而且即使是這些檢驗,也要依賴于他們必須信任的大量其他科學主張。因此,即使是科學家也必須信任那些提供他們大部分科學知識的人,如果這些提供者不誠實,那么整個科學事業就會崩潰。對于實驗科學家來說,這是一個迫在眉睫的問題,會帶來可怕的后果,因為根據錯誤的信息采取行動可能會浪費大量的時間和金錢。(我做了一項詳細研究,發表于2001年,內容是關于西方科學家如何通過面對面交流,開始相信俄羅斯的一份關于從藍寶石中生長出的電勢干涉鏡質量報告所給出的結果,就表面判斷來說,它可能是可疑的。)因此,科學必須建立在信任的基礎上,但除非這種信任有正當理由,否則科學本身是行不通的。
第二波表明,揭示真相遠比我們在第一波中所認為的要復雜得多,充滿了不確定性和潛在的隱藏影響,但如果沒有尋找真相的抱負,如果沒有科學家說出真相,它就不再是科學。從事科學工作的人如果故意造假或以其他方式誤導他人,那他們根本就不是在從事科學工作——他們不懂得科學的使命。這就是為什么這些事件的發現會讓人震驚和恐懼,也是為什么它們在科學上如此罕見。對于政治、銀行、商業或許多其他行業,你很難作同樣的判斷。因此,盡管科學可能被發現受到潛在的隱藏影響,但科學家的反應是更努力發現和消除這種影響。(就像發現法律程序傾向于富人,就會導致努力減少這種傾向。)
于是,科學家渴望找到可觀察世界的真相,科學家知道,為了找到真相,科學共同體必須建立在真相的基礎上。他們可能不總是對什么是真相取得一致意見,但他們知道他們必須以真相為目標,并且即使他們意見不一致,也要讓自己沉浸其中。我們可以把科學家群體稱為“真理政治”,一個基于真理的社會。這就是為什么像物理學這樣的科學在面對面的會議中,以嚴格受保護的界限來處理科學之間的分歧?;ヂ摼W使得人們很難知道信息的來源,也很難知道信息背后的人是否遵循科學規范——例如誠實的規范,以及揭開真相的渴望。我們知道有一些科學專業人士并不總是按照這些規范行事,但我們知道這樣的人很少,我們知道共同體是健康的,因為他們的曝光會帶來震驚和恐懼??茖W可能不被認為是在第一次浪潮下的魔法塵埃,它不是嚴格定義的一套萬無一失的程序,但它仍然是誠信的工藝品——如果我們想要將技術建議納入政策,科學是我們能尋求的最好幫助。
米爾斯:那么,這種說法的實踐含義是什么呢?從科學知識社會學中——具體地說,就是你所說的第二波——得到的一個關鍵結論似乎是,把科學和政治分開是非常困難的,甚至是不可能的。你是建議我們可以做到還是應該做到?
柯林斯:假設你說過,“法律社會學的關鍵結論之一是不可能把法律利益和財富分開”,那么結論是顯而易見的——努力把它們更好地分開,即使完全分開是不可能的。有一種普遍的觀點認為,由于科學不能完全擺脫世俗的影響,我們不得不把它當作“其他手段的政治”。但這是一種謬論。第三波的任務之一就是展示科學和政治的不同之處,而我們的對話中正在揭示一些它們的不同之處。
米爾斯:好吧,讓我試著讓我的問題更具體一點,第二次浪潮認為科學本質上是政治性的,它的一個實踐含義是,我們應該努力增加公眾對技術決策的參與(例如,被稱為“公民科學”或“參與科學”的運動)。你是支持這些努力,還是認為它們是被誤導的?
柯林斯:我從自己的領域研究中了解到,科學太過復雜和難以理解,難以讓公眾在技術問題上有重要貢獻。舉個例子來說,我花了近十年時間才掌握足夠的引力波物理學知識來通過模仿游戲,其中很大一部分努力是學習應該信任誰。正是因為這種復雜性,我們才會對東安格利亞大學郵件泄露事件所造成的后來被稱為“氣候門”的后果產生嚴重誤解。只有當你理解科學和科學家的社會互動在某種程度上類似互動型專長的層次,你才能理解科學家彼此隨意交談的方式的重要性。近距離觀察,科學看起來總是很混亂,而“距離增添魅力”。在遠離科學研究現場的情況下,我們往往會產生一種兩極分化的看法,即這些科學家是“圣人”,或者,如果他們不是,那么他們一定是“流氓”。
另一方面,也有一些無資格的人——例如,沒有資質的人——可以根據他們的經驗為技術相關的政策事務作出重要貢獻。例如,農場工人可能比科學專家更清楚在實踐中應該如何噴灑有機磷除草劑(例如在大風天)?;蛘呖紤]一下艾滋病危機期間的活動家,他們獲得了足夠的“互動型”專業知識,不僅為自己發聲,而且參與和改進技術決策制定。這些例子鼓勵了一些評論員認為任何人都可以成為專家,并總是不信任精英。但這些“以經驗為基礎”的專家并不是“外行”。他們和其他人一樣都是專家和精英。整個社會是由專家組成的微型社會組成的,一旦最初的社會化結束,一個人就會變成微型社會的專家。如果我們不都是各種精英群體的成員,就不會有科學家、汽車機械師、水管工、語言教師、卡車司機、泥瓦匠、小提琴手等等。你不希望你的車是由一群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但被互聯網上匿名評論者的意見影響的人來修理的。
為了維護專業知識觀念并維護專家結論的安全性,科學家必須小心翼翼地保護他們創造真理的團體的邊界。他們必須排除那些已經過了“保質期”的怪人和科學觀點,即使他們來自高資質的科學家。但它們也必須包括基于經驗的專家的觀點,而這些專家在科學上不具資質,等等。我認為我們需要第三波科學元勘來幫助我們理解這一切如何能夠并且應該正確地完成。
米爾斯:好吧,簡單地說,第一波提供了一種技術官僚模式,在這種模式下,公眾或政治家應該簡單聽從技術專家對技術問題做出決定,因為科學被認為是創造真理的神奇機器。第二波指出,無論專家如何努力,他們都不可能完全中立,而且科學很少能在短期內提供準確的解決方案。因此,政策不能由科學來決定。你的觀點,第三波,想要在這兩者之間達成某種妥協或平衡,因為第二波已經被一些人認為意味著公眾應該總是盡可能多地參與技術決策過程。這種妥協在實踐中是怎樣的呢?
柯林斯:重要的是,科學渴望保持中立,當它正常運作時,它比任何其他制度都更接近中立。舊的技術官僚模式是不可持續和危險的,因為它建立在一種不存在的科學完美性之上,當公共領域的科學面臨危險時,維持這種神奇的科學觀點總是有幻想破滅的風險——例如需要做出短期決定的流行病科學或氣候科學。此外,在技術官僚模式下很難包括無資質人員的以經驗為基礎的專門知識。我們需要社會科學專業知識來幫助理解新的邊界應該在哪里。
技術官僚主義的另一個問題是,它意味著科學家應該做出政策決定。他們不應該這樣做——這是政治家的工作。只是,政客必須誠實和透明地說明科學建議是什么,他們什么時候接受它,什么時候拒絕它。在《為什么民主需要科學》一書中,我的同事羅伯特·埃文斯(Robert Evans)和我建議成立一個由懂一點社會科學的科學家和懂一點自然科學的社會科學家組成的委員會,就科學共識是什么以及在特定情況下與政策相關的科學共識有多強這一本質的社會學問題得出結論。我們把這樣一個委員會或一組委員會稱為“貓頭鷹”,因為他們很聰明,能夠從自然科學180度轉向社會科學。當提出的政策被公開時,政客將不得不對貓頭鷹關于科學共識的實質和強度的結論做出公開回應。
米爾斯:你對專業知識的辯護始于這樣一種擔憂,在試圖將專長民主化的過程中——也就是你在文章中所說的合法性問題——我們已經不知道是什么讓專家具有獨特性和重要性。這就是你所謂的“延伸問題”——在極端情況下,任何人都可以成為專家。我想在這里吹毛求疵一下。例如,如果我們考慮冠狀病毒大流行,我們顯然有一個延伸的問題——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有能力獲得流行病學專業知識,并在每一個可以想象到的技術問題上挑戰公共衛生專家。但我們似乎也有一個合法性的問題,對吧?似乎有道理的是,在大流行期間的許多爭議都源于這樣一個事實,即公眾覺得很多政策——比如想到關閉學校——都是在沒有他們參與的情況下制定的,或者他們沒有得到足夠的機會參與這些決策。
柯林斯:公共領域的所有艱難決定都必須平衡延伸問題和合法性問題——它們彼此處于一種張力中。但考慮到流行病學模型的復雜性,考慮到疾病傳播對你的鄰居和鄰居的祖母的影響不亞于你自己,在類似于是否接種疫苗這樣議題中,什么才是“公眾參與的充分機會”?在我看來,圍繞公共衛生的很多言論都認為,除了做出選擇的個人,個人選擇對任何人都沒有影響。我們需要的是改變描述方式。選擇接種疫苗就像選擇在道路的哪一邊開車一樣——它影響到其他人的生存和死亡。我在這里一直試圖表明的是,在技術復雜的領域,對參與的過多要求不應取代支持產生科學專長的價值觀。最后,如何處理疫苗接種是一個政治決定,但專家的建議必須發揮主要作用,不能被社交媒體式的流行運動或類似的活動所取代,無論這在政治上有多么吸引人。
米爾斯:讓我試著用另一種可能有些激進的方式來解釋這個問題。在大流行期間,專家和媒體談論“遵循科學”已成為家常便飯。這難道不是“第一波”思維的一個很明顯的例子嗎?在這種思維中,公眾或政客應該簡單聽從專家的意見。如果這是正確的,那不就意味著第二波的工作還沒有完成,我們仍然需要解決延伸的問題和合法性的問題嗎?換句話說,今天對專業知識的辯護需要同時在兩條戰線上進行嗎?
柯林斯:我認為,這些日子的重點必須放在延伸的問題上,因為對政治領導力的民粹主義方法會產生對專業知識的新攻擊——這在我的一生中是新事物。我認為“遵循科學”這個短語必須在這個新的背景下理解,同時也要在采訪的前面部分的背景下理解。在英國,邁克爾·戈夫(Michael Gove)攻擊專家,以此作為反擊反對英國脫歐的經濟論點的一種方式——而鮑里斯·約翰遜(Boris Johnson)領導下的保守黨政府在貶低經濟專業知識方面太成功了,只要這對他們有利。當大流行襲擊英國時,我擔心我們會看到另一場針對專家的攻擊,但約翰遜選擇聲稱他是在“遵循科學”。事實上,他做了很多錯誤的選擇,導致英國成為歐洲人均死亡率最高的國家,但我們一直不清楚這與科學建議之間的關系,我認為這應該說清楚。盡管如此,我寧愿生活在一個領導人說“我們考慮了科學,但決定政治考慮壓倒它”的國家,而不是一個領導人明確地用政治觀點取代所有科學觀點的國家。我相信,把“遵循科學”換成“認真聽取科學建議并根據這些建議來解釋我們的決定”,我們就有了民主的正確立場。
至于合法性的問題,我希望我們通過這次采訪來解決這個問題,通過創造一種氣氛,其中,科學專長在技術決策和作為整體的社會中的至關重要但卻不完美的作用得到了更好和更廣泛的理解。
米爾斯:我想進一步強調這一點,因為我認為它真的很重要。你對“遵循科學”的替代(或重新措辭)聽起來非常明智,至少在原則上是這樣。但是,在實踐中,尤其是在無法達成共識的情況下,科學家經常意見不一,這難道不是問題的一部分嗎?在這種情況下,政客或公眾應該如何決定該“遵循”或“認真傾聽”哪些專家建議?這就是貓頭鷹發揮作用的地方嗎?
柯林斯:科學專家在短期內產生分歧是健康的標志。在一個彼此信任和誠實的社會中,他們是如何將分歧轉化為一致的典范。貓頭鷹的工作將包括為當前的科學共識狀態設定“等級”——比如從A到E。那些必須在短期內做出這些政策決定的政治家進而不得不說些類似這樣的話,“貓頭鷹說這是E級共識,所以我們不能從這個案例的科學中學到太多”,或者“貓頭鷹說這是A級共識,但因為這些原因我要推翻它,我知道這是一個巨大的責任,我將以我的領導地位冒險” ?;蛘?,當然他們也可以同意共識。塔博·姆貝基(Thabo Mbeki)在擔任南非總統時拒絕在南非分發抗逆轉錄病毒藥物,這是一個很好的反面教材的例子:他說科學上存在分歧,其實根本沒有。貓頭鷹很快就會弄清這一點。
米爾斯:好,最后一個問題。在您的《為什么民主國家需要科學》一書中,您在更廣泛的文化背景下為專業知識進行了辯護,在這種文化背景下,公眾對各種各樣的機構——不僅僅是科學機構——失去了信心。您曾論證說,需要為這些機構辯護,科學社會學家尤其要為科學專業知識提供更正面的理由。但是,若部分問題就在于機構自身,對于這種情況該怎么辦呢?我的同事尤瓦爾·萊文(Yuval Levin)認為,如今的一個問題是,我們往往將機構看成平臺,看成個人建構自身品牌、推進自身利益的工具,而不是作為塑造具有共同規范和目標的特定社區成員的模板,這里所說的人可以是記者、科學家、學生、公民,等等。你認為這在多大程度上對今天的科學構成了威脅?即,科學之機構太經常地被視為個人建構其品牌,或獲取文化影響力或政治影響力,或致富成名的平臺,而不是視作培養優秀科學家的模板,這些優秀科學家能夠以誠信的方式投身于事業,成為科學之優秀的、值得信任的代表。
柯林斯:從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起,社會基礎制度的性質確實發生了變化。我記得,英國銀行曾經是誠信的代名詞。我認為,“西方”政治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的總體右轉,使得任何具有“公共服務”精神元素的機構都變得不牢靠了,不顧一切地以其經濟價值來證明自己。政府也一直在鼓勵用準市場來代替專業價值。我認為,哈耶克關于市場強于指令型經濟的論證還是對的,只要不把這個觀點當作社會基礎之普遍規則。我記得在曼哈頓散步時,一場小雨讓每個街區的角落都擠滿了賣傘的小販,我當時想,指令型經濟永遠無法做到這一點。但是準市場不是真正的市場,應該會讓哈耶克感到恐懼,因為,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它們復制了蘇聯的制度,并有類似的官僚管理成本。
在今天的壓力下,科學有時會被誘惑,將自己推銷為技術問題的短期解決方案的提供者、資本主義的驅動者(它當然是資本主義的驅動者),或者是一種娛樂性太空劇,而不是長期真理的追尋者。這也導致了科學界中的個體也會相應地行動。就短期而言,科學應當將自己辯護為講誠信的工藝品——談到對可觀察世界的理解,以及如何在不確定的情況下進行決策的客觀教訓時,科學是你能得到的最好結果——能夠產生浸淫于誠實之中的信任的行為。我曾試圖解釋為什么我認為各種基礎制度的專業精神,包括科學,自我年輕的時候就已經被侵蝕了。如今,“奧弗頓之窗”已經發生了如此大的變化,以至于這些機構不再擁有任何其他證明自己的話語,除了用市場來衡量它們的貢獻之外。但是,我所理解的科學比多數制度受到的侵蝕要輕,我認為科學既有驅動力、又有相關措施來抵制那些侵蝕性影響,只要大家(包括政府、人民、科學事業的銷售隊伍等)都理解科學到底是什么:它是社會誠信之豐沛源泉之一。
資料來源 The New Atlant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