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仇之夜

○顧文顯(吉林)

小雨乍歇。一陣涼風，彤云盡散，碧空如洗，星光閃爍。

楚無病心中暗自祝禱，師父保佑，此天助我也。

他縱身躍過高墻，宛如一片干枯的樹葉飄然落地。楚無病回頭看了一眼，老賊真的是狡猾無比，這道墻內貼墻挖了一道深深的水溝，里面注滿了水，水面撒了一層麥糠，偽裝得跟地面無二，這若是換別人，翻墻后肯定落水，天知道水下藏著什么暗道機關！然而，楚無病的輕功出神入化，踏到水面只是微微有些感覺，連他自己也沒聽到一絲聲響。楚無病暗自得意，自己沒有辜負師父22年的心血。這念頭一冒出，他猛地一驚，師父反復叮囑，老賊不僅懷有絕世武功，且有特殊的戒備意識，此行哪怕有點滴閃失，有去無回的只能是他楚無病，所以要緊的是心無旁騖，心無旁騖！

“徒兒，你楚家的血海深仇，還有為師的殫精竭慮系你一身，切切！”師父的囑咐清晰在耳。

楚無病飛速地掃視了一遍院子，死寂。哪里是他想象的危機四伏，連個巡更的也沒有。

這寂靜更讓他毛骨悚然。老奸巨猾的洪寵，雖是抱病養老之身，但一生久居高位，豈能少了仇家？又怎么可能束手待斃，院里到底埋伏下多少武林高手，不得而知。如確有高手出現，則楚某不懼。楚某跟師父苦學22個春秋，把一點一滴的仇恨嚼碎，伴著粗茶淡飯咽進肚里，所有的仇恨都凝聚在他這柄劍尖之上，今夜，所有的幫兇來一個單擺，來兩個雙摞！

然而，這深宅大院寂然無聲。楚無病預料過上百種可能出現的意外，他均一一想出了破解對策，唯獨這寂無一人的場面，卻讓他不知如何應對了！

但既然決定的生死就在今夜一搏，楚無病斷無半途而返的道理。他巡視一周，發現成片的宅子只一扇窗子露出微弱的亮光，那里面燃著一盞油燈。他施展輕功，貓一般湊到窗下，以食指蘸唾液潤濕窗紙，里面頓時泄出一束光。做這些時，楚無病豎著耳朵，周圍確定沒有任何動靜。他猶豫了一下，凝聚左眼之光，從窗紙孔窺視。

室內簡陋，僅一只竹床，薄薄的褥子上端坐著個須發半白、相貌丑陋的老漢，那不是洪寵又是哪個？楚無病天天盯著他的畫像看，老賊縱然剝了皮，也須認得骨頭！死到臨頭，他還有閑心讀書，莫非陰曹地府也有科舉要他去考取功名？

確信既無伏兵，亦無陷阱毒箭，楚無病躍到門前，伸手移開虛掩的房門，身子如游魚般于空中滑向老賊，這一系列動作快如閃電，悄無聲息，落地的同時，劍尖已指向老賊的咽喉。楚無病松了一口氣，行了，此時即使有神兵天降，也救不了老賊性命。

洪寵卻毫不驚慌。他仍舊僵坐在竹床上，只是略動了下了頭顱，將書放置在身邊，然后把眼睛用力眨了眨：“我等你好苦，到底來了。”老賊點點頭，凝視楚無病片刻，十分贊許地，“真所謂有苗不愁長。22年過去，長得不差，活脫脫有乃父風范。”

“你，是人是妖？又如何知道我是哪個。”楚無病絕不會功虧一簣，手中的劍如同凝固般絲毫不動，劍尖依然直抵對方咽喉處，“又如何知道我今夜會來殺你？”

“你前天傍晚裝作若無其事，繞院墻一周。佯裝隨意，你的眼神透露了用意。此宅非你莫能入，你不就是楚敬祖最小的兒子嘛。你師父抱你出城，隱居深山，為你取名無病，老夫略有所聞。”洪寵渾濁的眼里泛出一絲慈愛，“老夫自謂宅心仁厚，不曾得罪哪個。天下尚存者僅有二人恨我，而你其一，故夜半入宅者，非她即爾。”

果然老奸巨猾，他在故作鎮靜麻痹對手，極可能突然發力捏住他劍尖，而后一招制敵，此慣用伎倆。楚無病牢記師父的再三囑咐，全部力氣凝于手中劍尖，只要對方略有異常，他瞬間可取其首級，至于以后能否出得這魔窟，他楚無病從未設計退路。

“你是如何入得深墻大院的？”

原來技止此耳。楚無病感覺此老朽絕對不會有死里逃生的本事了，他淡然告訴對方，楚某憑22年功夫，如一片鵝毛飛躍……

話未說完，被洪寵不耐煩地打斷：“你怎么連話都聽不懂？老夫是問你如何入得此宅。好吧，我來告訴你，是老夫刻意放你進入的，你難道不懂？”見楚無病神色茫然，洪寵又說，“我好歹先后做過提督、相國，雖年老，且尚能飯，手下有朝廷暗派大內高手數十，在你落地那一瞬間，想要擊你易如反掌，可老夫不忍這么做。你尚年輕，但如將你引上正路，則有益于千百萬人。老夫豈不知救一人比殺百人都難的道理？放你進來，老夫首先要當面問你，人生在世，空裝一肚子仇恨，這是何苦？”

“休得花言巧語！我要讓你死個明白，”楚無病一字一頓，咬牙切齒，“你這不仁不義的小人！”

“放下你的劍吧。你如果草率傷我，那才是真正的不仁不義。”洪寵慢悠悠地說，“當時你不滿七個月，有貧婦贈爛衫代襁褓裹你。身為京師提督，我若不放生，你師父能抱你出得城門？這點感恩之心不懂，還有臉罵老夫不仁義。”

老東西能害他滿門，會刻意放他一命？楚無病委實不信，可對方又言之鑿鑿。

“你的手發抖了。老夫感覺到似有電流傳過來，這說明你良心未泯。”洪寵說，“把劍先放下。不然，只怕再撐片刻，你精力耗盡，要殺我也殺不得了。”

洪寵目光略一斜移，楚無病的劍聽令似的移向一邊，他鬼使神差地把劍奮力往地下一插，那地用糯米漿泡黃土石灰砸實堅硬如鐵，可他順手一按，那劍深入地下尺許！

楚無病要讓老東西看看他這劍別說殺一個老朽，就是剁一截鋼鐵，也定是迎刃而斷！

“這就對了。你心凝在劍，如何聽得進老夫講說。”洪寵根本沒在意他的舉動，依然不動聲色，“我來問你，方才有何憑據，敢罵老夫不仁不義？”

“你與先父八拜之交，不妄吧。”

“自然。不求同生，誓求同死，老夫視你父如胞弟。”

楚無病血涌腦門。他想起師父的辛苦來：多少年啊，師父一寸寸扶他前行，無論風霜雨雪，督他練功片刻不怠，古洞前的老樹，洞內的巖壁被他踢得傷痕累累；又練輕功，古洞前的積雪，任他在表面行走，居然不留蹤跡……師父也被這大雪染白了一頭青絲。

楚無病暗自鼓氣，一定要讓老東西死個明白。

“你不必驚惶，坐下。”洪寵說，“我喚書童送兩盞茶來。”

到底是哪個驚惶！楚無病暗暗佩服，這老東西不愧是身經百戰，死到臨頭猶能如此鎮定！但楚無病不怕他生出任何花招，憑他的功夫，只要一揮手，老東西的腦袋立即粉碎，否則他也不會把劍插入地下。楚無病嘴角浮過一絲冷笑，只是點了點頭。

洪寵拍了三下掌。房門應聲打開，一個10歲左右的男孩用托盤端著兩盞茶進來，將茶盞恭恭敬敬地放在兩個人共用的小桌上，茶盤下垂在右手中，騰出左手，沖插在地下的那把劍漫不經心地說了句：“礙事。”順手在劍的末柄一按，那劍身全陷入地下！

楚無病大吃一驚，小崽子神力！

洪寵伸手指點著童子：“我囑咐過你一百遍，雕蟲小技不得人前賣弄，你就是不長記性。還不給我退下！”

小童子紅著臉退出。洪寵冷笑道：“其實老夫很喜歡他，聰明伶俐，一點就通。不過他也就這點本事，若論全套功夫，大不如你。莫要在意。”說著抬手讓茶，他自己也呷了一口，“說說那場血戰吧。”

洪寵說，楚敬祖當年奉旨掛帥，率30余萬眾御敵，不想中了埋伏，被敵軍困于伏龍谷。眾將士幾次想沖殺求生，但敵軍人多勢眾，楚敬祖所部傷亡慘重，苦不得出。所幸初六夜晚，大霧，楚敬祖與副將計議，自帶身邊300死士突圍求救兵。哪知道他突圍只半天，敵軍發起強攻，所部被全殲。

“告急文書先已飛報京都，朝廷命我親率救兵馳援。如果你父激勵將士齊心協力再堅持兩日，我率馳援精兵必到。屆時內外夾擊，結果還用我告訴你嗎？”

“勝敗兵家常事。且敵眾我寡，敗軍之將，罪不至死，何況累及滿門抄斬，太殘忍了吧。”

洪寵老淚縱橫：“老夫原以為你父決策失誤，或者是不知救兵何時能到，遂生貪生怕死之念，接他回京時，老夫便想好了如何在圣上面前替他說情。可是，真相讓老夫肝腸寸斷，實情是，我的結義兄弟早就與敵國暗中勾結，為散亂我軍軍心便于殲滅，串通敵方故意放他突圍，并許諾將來攻下京都，封他為王……就算是貪圖名利可恕，然而，那是30萬將士的性命，傷及到多少父母妻子！”

“你胡說！”

“這種天大之事，哪個敢信口雌黃。老夫截獲到敵國與你父親最后的通信。這邊是生死弟兄，那邊是社稷民生，無病啊，你知道老夫掂量過多少回了嗎，若換作是你，你如何取舍？”

“這個……”

“痛哭一場后，在兄弟和國家兩者中，我只能選擇奏報圣上……滿門抄斬，是朝廷的法令，我始料未及亦無力改變。但總歸顧及當年兄弟義氣，又念及他也曾馳騁疆場浴血奮戰多年，才給他留下你這一個后代。”

現在是楚無病無所適從了。一邊是含辛茹苦拉扯他22年，寄全部希望于一身的師父，一邊是眼前這和風細雨的老人，兩人所說截然不同，他到底信哪個的才是。

洪寵站了起來：“你蟄伏深山古洞，武藝是學成了，可于人情世故一竅不通。你師父煞費苦心只顧把你教訓成復仇的工具，卻不考慮你就算殺得了我，往后再如何立世？我來問你，在深山你都做過哪些活兒？”

“習武之余，農耕漁樵，哪樣也難我不住。”

“那好。你感覺最容易的活兒，說給老夫聽。”

“摘果。割韭。”

“好。就說摘果，舉手之勞是不是。然許你一白晝，摘得下一萬顆果子嗎？”

楚無病搖頭，人只有兩只手哇。

“摘一顆果子與殺一手無寸鐵之人，哪個不容易？”

楚無病笑了，當然是殺人，總歸要力氣，總歸對方要抵抗或者逃跑的。

“何況是披甲執銳之眾。”洪寵說，“所謂萬人敵，乃是無稽之談。你跟師父所學，是仇恨而非智慧，缺了智慧，武功再精也是匹夫之勇。”老漢停住片刻，輕輕嗽嗽一聲，“都進來吧。”

楚無病左右巡視，他身邊不知何時已站定了五六位英姿勃勃的武士，方才他確實是一點聲響也未聽到！楚無病此時才相信洪寵的話，若是當真不想放他進來，再有幾個楚無病也是枉送性命。

“你怕嗎？”洪寵問楚無病。

“楚某來時，就預知有兩種結局，或是報得了仇恨，或是空走一遭被你所害。然全身而退，起初就沒想過。所以不怕。”

洪寵慢悠悠地吩咐武士們：“這位后生積22年血海深仇，為的是老夫這顆頭顱。老夫垂暮之年，生無所歡，決意成全他。成功后，你們不可難為，放他走。”待武士們回答遵命后，老漢又問楚無病，“你還有什么要說的？”

“洪伯！”楚無病突然改了稱呼，一下子跪倒在地，“晚生知道錯了。洪伯為官半生，居然幾乎無仇敵要防，足見宅心仁厚！晚生要追隨洪伯身側，努力學如何做人，否則，只是行尸走肉一具。”

“也好。從今往后，你就是老夫的影子。何時反悔了，你隨時可取這條老命，對于老夫，何時說瓜熟蒂落都無所憾，比照你父親我已偷生22年。”洪寵朝武士們揚揚下頦，“都退下吧，順便告訴白天當值的，一律放假。”

武士們退下。

楚無病此時云里霧里：相府內藏龍臥虎，師父指使他孤身尋仇，她難道毫不知底細？

“徒兒尚有事請教。”

“講。”

“老人家……剛才說過，除了晚輩，這世上還有一個人在恨你？”

“你師父。”洪寵無奈地搖頭，“老夫閱人無數，卻在她身上走了眼。”

洪寵與楚敬祖少年從師學藝，臨下山前，師父抱養一女棄嬰。后來，師父臨終前囑咐那女孩下山投奔帶兵的師兄。小師妹武藝高強，又聰明機智過人，女扮男裝隨軍征戰，確實立下大功。但長期的耳鬢廝磨，她深深地喜歡上了師兄楚敬祖。可此時楚已有妻室子女，師妹愛師兄卻不肯做妾，所以，楚敬祖拿不定主意，向洪寵問計。洪寵告訴他，作為旁觀者，他感覺師妹武藝天分俱佳，但性情高傲，又心胸狹窄睚眥必報，此類人不宜過近。若是休妻娶她，將來必定后悔……后來，楚敬祖不知想的什么方法推辭了師妹，對方默默地去相國寺出家。查抄楚府時，這老尼喬裝打扮，從欽差眼皮下將小無病劫走。洪寵以為她念及師兄舊情才為楚家存一血脈，哪想到，她殫精竭慮，是在培育一把雙刃劍啊。

“你父親當年回絕于她，是不是將我的意思一并透露，否則何至于恨我如此之深。”洪寵臉色居然紅了，“實不相瞞，你洪伯并無妻室，打小師妹的主意決非一朝一夕。可是你看，洪伯的相貌與你父親相差甚遠……她根本看我不上。當時老夫心里難受哇，此女寧可屬意于有妻室之輩，卻視我這虛位以待者如無物，太不公平。我對你父親說她的短處有些出于妒忌而有所夸大了，但是無病，請相信后來賣國求榮一事，絕非是洪伯挾私報復。”

“洪伯心地坦蕩無私，小侄深信不疑。”

“近日無事。不。就是明朝，你帶洪伯去尋你師父，老夫將心事當面說開。彼此俱垂垂老矣，洪伯再不表露心跡，只恐怕有心無日了。”

“遲了，洪伯。孩兒下山前夜，師父已離世。”

“造化弄人啊。”洪寵面色蒼白，久久無語。然后，緩緩起身，沖窗外深深一揖，“雖老邁無用，然朝廷何以加倍牽掛老朽安危，是預知暮年尚與敵國有一血戰，老朽依然有報國之機。此役若得生還，我便以殘年去師妹墓側廝守吧。”

不出洪寵所料，一個月后，敵國再次犯邊。朝廷急命洪寵掛帥迎敵，前鋒隊伍中有英姿勃發的楚無病在，他堅持不接受帶兵的職銜，一定要從士兵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