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徒情

○楊 力(四川)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在川西壩子一個縣城的老街上，開著一家李氏羊肉湯館。老板李壽延，正是40來歲壯年漢子，全憑自我摸索，掌握了一手烹制羊肉湯的絕活。他用心經營，每天食客盈門。

這一天，李壽延正在掌勺，一個店員跑來，說店里遇上了無賴，有個食客想白吃。

李壽延擦凈雙手去到店堂，一看那個所謂的食客，不過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頭發蓬亂，衣著單薄。面前一碗羊肉湯，已被他喝得精光，因掏不出喝湯的錢，被店員扣在了店里。

少年見了李壽延，目光也不躲開，而是噘著嘴說，他不是賴錢，只是暫時忘了帶，改天一定還來。

李壽延開店，既做席桌，也做零賣。零賣就是賣湯碗，小碗2元，中碗5元，大碗10元，方便取舍。單說這2元的小碗，濃濃的一碗羊湯，撒上香蔥芫荽，切上少許羊雜，根本不掙錢，圖的就是個收攏人心。少年說忘了帶錢，明顯就是想白吃。

李壽延卻沒計較，轉身拿一湯勺，又為少年添了半碗羊湯，扭頭對店員說：“喝了讓他走，我相信他。”

沒人相信像個小乞丐的少年會再來還錢。可幾天后，少年真還走進店來，把一堆零錢往桌上一放，揚起頭對店員喊：“再來2元的湯，兩次的錢都在這兒！”

李壽延聞聲來到店堂，見到桌上面一堆零散錢，一下鎖緊了眉頭，問：“你不會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吧？”

少年依然倔強地抬起頭說：“放心，我不偷不搶，都是正道掙來的。”

話雖這么說，李壽延心中依然揣著一串嘀咕。可他更沒想到，這之后，每隔上幾天，少年就會來店里喝一次湯，掏出的依然是一堆零零散散的毛票。有一天，少年來喝湯，遇上店里生意正忙，店員跑上跑下忙個不停。少年見狀，也順勢拿起一塊抹布，一邊抹著桌面，一邊像個小主人似的招呼來客。李壽延不經意看到，臉上露出一絲笑意。

待到食客高峰過后，李壽延親自為少年盛了一碗羊雜湯，一邊遞給少年一邊問：“你上次說，錢都是正道掙來的，能告訴我，你是如何掙的嗎？”

少年喝著湯，頭也不抬道：“撿廢品換來的。”

李壽延掐指一算，一斤廢紙板不到一毛錢，一斤廢鐵幾分錢，要湊夠一小碗湯的錢，也是很費勁的。

李壽延不禁又問：“錢來得這么不容易，你還全部拿來喝湯，為啥呢？”

少年抬起頭說：“我長大后，也想開一家羊湯館，做和你一樣的味道。”

所有的店員都笑了，李壽延卻沒笑，他小心地問：“你的家人呢？”

少年說：“我沒有家人，父母很早去世了。”

李壽延沉默了。生意雖然做得好，但他心中一直有樁心事，就是和妻子一直沒有孩子。跑了不少醫院，試了不少藥方，就是不見效果。現在看到一個失去雙親的少年，李壽延心中升起了深深的同情。

就從這天起，李壽延把這個無家可歸的少年留在了店里打工。少年名叫趙小年，腿腳利索，人也勤快，不管是端盤子抹桌子這些粗活，還是迎來送往這些用心的細活，趙小年都做得十分周到妥帖。李壽延看在眼里，心中自是歡喜。

時間一晃到了2002年，趙小年變成了一個英俊少年，做事依然勤勤懇懇。這時李壽延交給他一件差事，讓他去市場幫店里收購活羊。李壽延的妻子有些不放心，因為這活兒做的是現金交易，斤兩上做些手腳很難察覺。過去收羊大多是李壽延親為，現在交給一個外人來打理，有一點擔心是可以理解的。

趙小年做了第一趟活兒，購買了十幾頭活羊，拉回店里給老板報了個總數，重量多少，支出多少，李壽延一看，點了點頭。如是又過去了幾個月，每次報回來的總數，李壽延都笑著點頭。原來這李壽延不是沒留心，他和羊販打過多年交道，交易的細目，早就從羊販那兒得到確認。他這樣做，只是想證明自己沒看錯人，一個為2元錢守信的人，一個倔強而認真的少年，就是他最需要的人。

時間又過去了五年，趙小年變成了一個英俊青年，也成了李壽延最得力的幫手。李氏羊肉湯館的生意也越來越好了，李壽延的心事卻越來越重。每次回到家，他和妻子都無言相對，眼看就是奔半百的人了，身邊卻沒一個孩子，除去少了繞膝之樂，再想遠點，今后接班人都沒著落。

于是李壽延和妻子商量，打算把趙小年認作義子，通過這么多年觀察，不管是做人還是做生意，趙小年的誠實守信都得到認可。把店交給他打理，讓人放心；讓他為兩口子養老，也值得信任。

得到妻子認可后，李壽延便找到趙小年，把認義子的心事說了。李壽延說：“做我們這一行，一是誠實經營，二是守住看家本領。我們李氏羊肉湯的看家本領，就是我摸索出來的湯料配方，這也是我們店的生意遠比其他店好的原因。認你做義子后，我會把湯料配方告訴你，整個店的生意也會逐步交給你打理。”

趙小年一聽，連忙跪下說：“其實在我心中，你們早已是我的生身父母。我不敢奢望掌握什么湯料配方，只愿守好咱家的店，今后為義父義母養老。”

李壽延很感動，過了些時日，就手把手教趙小年制作湯料配方。趙小年也很快掌握，做出的羊肉湯同樣鮮香無比。

再說李氏羊肉湯館每天食客盈門，很為同行眼紅，他們也知道，羊肉湯要香，湯料配方很關鍵。可原來掌勺的是李壽延，他們無從下手，現在眼看著掌勺的換成了趙小年，便有人計上心來。

城東有一家羊肉湯館，每天生意門可羅雀。這家店的老板姓狄，總想找機會接近趙小年，這天同在市場選羊，見趙小年左右無人，便把他拖到一邊的茶館，殷勤地切好茶，絮叨起來。

趙小年心中自然明白，無事不登三寶殿，之前也沒少有人懷著各種企圖接近他，都被他義正辭嚴擋回。果然，當狄老板開口就說，愿意掏高價購買趙小年手中的羊肉湯配方時，當即就被趙小年很嚴肅地回絕了。

趙小年說：“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用錢解決。比起錢，良心更重要。”

狄老板討了個沒趣，回到家還不死心，想了想把女兒叫了回來，把用心和女兒如實交代了一遍。狄老板的女兒長得也算如花似玉，聽完父親的話要去騙趙小年的心，剛想反對，父親卻答應事成后給她一筆錢供她開服裝店，原來心無旁騖的她也無奈答應了。

這女孩來到李氏羊肉湯館，一連幾日天天光顧，而且找各種方法和趙小年套近乎。心思純正的趙小年哪經歷過這陣勢，他從沒有戀愛的經歷，起初被女孩的美貌吸引，后又被女孩的熱情瓦解，糊里糊涂就和女孩交上了朋友。

趙小年談戀愛，李壽延當然關心。可他私下一了解，發現那女孩是狄老板的千金，心中便隱隱有些擔憂。他找來趙小年，對他說：“男大當婚，我本不該干涉你和誰交往。可女孩是狄老板的女兒，她守著自己的店不吃不喝，卻天天來光顧咱們的店，背后有沒有什么動機不知道，但希望你多長個心眼。”

趙小年一聽，一下也警覺起來，可面對漂亮女孩，他又說不出重話。倒是女孩，很想盡快明確他們的關系，有一天她對趙小年說，她父親希望他盡快上門見家長。

就這樣，在女孩的家里，提著禮物的趙小年和狄老板又見面了。狄老板依然很熱情，他對趙小年說：“今后我們就是一家人了，不必拘禮！而且我知道，你原來孤兒一個，沒有家人，所以我希望你們盡快結婚，給我家當上門女婿！”

趙小年一時沒反應過來：“上門女婿？你是要我離開我義父的店嗎？”

狄老板說：“如果你和小女結婚，當然上門最好。到時候你不但娶妻生子，我還要把這家店全部交由你打理，你就是這個家的當家人了。”

這一席話，讓趙小年一連幾天失眠，一邊是恩重如山的義父，一邊是娶妻生子當家作主的誘惑。趙小年想了又想，最后淚水漣漣跪在了李壽延面前。趙小年說：“我對不起義父義母，只待來生再變你們的兒女，為你們盡孝了！”

李壽延一下就明白了，他認下的義子，選定的接班人，終究會帶著他傳授的秘方，去到別人的家里。李壽延心如刀割，卻又無可奈何。趙小年含淚離開后，妻子更是一陣數落，說他看走了眼，更不該把配方過早交底，李壽延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去。

趙小年離開義父家，時間已經到了2008年底，他如愿來到了狄老板的店里，很快就和狄老板的女兒說到了談婚論嫁。到了商量扯結婚證的日子，趙小年掏出身上的銀行折子，交給狄老板的女兒說：“你知道我是個孤兒，沒有家人，也沒有太多積蓄。我所有家當，都存在了這里面，現在我交給你，勉強就算聘禮吧！”

女孩并沒有接過存折，而是對趙小年說：“我爸爸說了，他不收聘禮。你身上有一樣比聘禮更值錢的禮物，可以讓我家的羊肉湯館起死回生！”

趙小年一聽就明白了，繞來繞去，最后還是回到了配方上。趙小年忍不住問：“除了配方，難道你從沒真正喜歡過我？”

女孩也不回避：“說真話，我確實還沒真正愛上你，如果不是你身上的配方值錢，我是不會答應父親去故意接近你的。現在選擇權在你那兒，如果想扯證，必須先交出配方，我都不在乎出賣自己的感情，你還在乎一紙配方嗎？”

趙小年頓時悔到了嗓子眼。他曾經是一個孤兒，受人接濟成為義子，義父義母對他寄予多大厚望啊，可他還是更多考慮了自己的感受，決絕地離開了他們。幸好他在扯證之前知道了實情，腦子也戛然清醒。

趙小年選擇離開，既沒背離良心去扯證，也無顏再回義父的店。他斷然離開了縣城，從此信訊渺茫。

2009年的春節，李壽延過得很不舒暢，原因就是趙小年的不辭而別。當初趙小年離開就讓他心痛，現在又離去更讓他無法釋懷。李壽延倍受打擊，一夜蒼老了許多。

時光慢慢過去，一晃又是差不多十年，已經近2020年的秋天了，李壽延已人過60。雖然還開著店，羊肉湯生意也一直不錯，但李壽延的心思漸漸已不在經營上。掙錢已不是個事兒，百年之后沒有人繼承，再好的手藝店也會關門。李壽延漸漸心灰，萌生退意，有一天心不在焉，一跤摔斷了大腿骨，躺了快兩個月，出院后又像老了20歲。

李壽延千思萬想，決定再挺過這個冬天，就把開了幾十年的店門徹底關了。不做了，做多做少對他都沒個盼頭，不如關門省心。偶爾他會想起那個少年，感覺很近，卻又很遠。

這一天夜晚李壽延來店里，給請的師傅放假，他要親自熬最后一鍋湯。師傅擔心他體力不支，想幫忙被拒，可離開不久就出了大事。李壽延熬湯時，因精力不濟打了個盹，灶堂的火苗一下躥了起來，待李壽延驚醒，火已燃大，而且很快躥到了隔壁。因為是半夜，撲救來不及，等消防車趕到時，隔壁的服裝店已被燒去了大半。服裝店剛裝修不久，囤積的服裝全變成灰燼，財產損失超過500萬元。責任判罰下來，全部由李壽延承擔。

李壽延的妻子氣得一病不起。她不是心疼錢，而是羊肉湯館經營這么多年，好好的景象卻一路走下坡路，細想起來就特別添堵。現在還要一下拿出500萬元，心中壓抑到了極點。

店是無法繼續開了，李壽延夫妻倆也在氣頭上，只想盡快想法子，把那500萬的虧空盡快湊齊。

剛翻過2020年的年坎，一個老友給李壽延打來電話，說在縣城的新城區新開張了一家“十八子羊肉湯館”，味道不輸于以前的李氏羊肉湯。老友的話里透著興奮，言下之意消失的老味道又回來了。

李壽延不相信天底下還有兩個味道一樣的羊肉湯，叫上一輛三輪把自己送了過去。進了店門，李壽延見店墻上寫著羊肉湯的價錢，也分三種，小碗8元，中碗15元，大碗25元。李壽延張口點了一個小碗，須臾間就見一碗撒著香蔥芫荽，漂著羊雜的羊肉湯端了上來。李壽延輕輕一嗅，又啜上一口，頓時淚流滿面。

李壽延端起碗問：“現今羊肉、調味品價格都不低，8元一碗本都不保，為什么還要賣？”

面前的服務員并沒回答，身后的一個聲音卻響起：“那是因為當年我師傅說過，不是每碗湯都用來盈利，還有的要用來溫暖人心。做生意說到底，做的就是良心！”

李壽延聞聲回過頭去，一個壯實的漢子正立在他的身后，見了李壽延，雙腿一曲跪了下來，嘴里喊道：“義父，我是趙小年，兒子來遲了！”

李壽延踉蹌著站起來，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只聽趙小年繼續說：“當年我無顏再回去面見義父，就決心去外地發展創業。我用義父教給的手藝在省城開了第一家羊肉湯館，生意出奇的好。之后我在省內陸續開了十來家分店，就這樣一路打拼到了今天。我所有的店，都取名‘十八子羊肉湯’，就是不忘這門技藝都是從義父那兒傳承下來的。可以說，沒有義父當年的收留，沒有義父傳授的技藝，就沒有今天的我，也沒有我今天的一切！”

李壽延老淚縱橫，他端起手中的羊肉湯，不顧滾燙喝下一大口，仿佛把二十多年的郁積一下釋放清空，嘴里也不禁大喊一聲：“香！”

這時趙小年把李壽延攙住，把一張銀行卡交到了李壽延手中。趙小年深情地說：“我所有店的盈利，每年都要拿出一部分存進卡里，人要感恩，卡里現在存有這十年我對義父義母的孝心，總共500萬！我現在回來繼續開店，就是要把義父的獨門手藝和待人良心繼續傳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