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龍飛(河北)

光緒初年,江南永紅戲班出了一位女伶,人稱“賽綠珠”。她年方十六歲,色藝雙絕,在杭州、常州、鎮江唱出了門道。戲班女班主岳珊備受鼓舞,發出消息:來年立春辰時,將在鎮江碼頭出發,過長江北上,重現四大徽班進京的盛況。
轉過年來,立春之日,鎮江碼頭熱鬧非凡。辰時已到,永紅戲班包下的渡船已到,岳珊、賽綠珠、戲班一眾人員與來送行的各界戲迷辭別,準備登船北上。突然一隊綠營兵呼嘯而來圍住了戲班。領頭的文官年過七旬,官威十足,惹眼的是他左手腕間環繞綠松石手串,由十八顆天藍色綠松石珠穿成,每顆直徑皆有六分,珠圓玉潤,時不時被他盤弄。
旁邊的武官四十來歲,看上去很是精明。
岳珊不認識這兩名官員,但也是見過世面的人物,于是不卑不亢
上前行禮,說道:“民女岳珊,乃是永紅戲班班主。這位大人,不知您是哪位,又為何圍住我等?。俊?/p>
文官冷笑道:“本官乃漕運總督趙之謙,這位武官乃是參將魯田?!?/p>
岳珊不禁愣住了。原來她對趙之謙早有耳聞:趙之謙十五歲中秀才,三十歲中舉人,三十五歲中狀元,歷經道光、咸豐、同治三朝,如今身為漕運總督駐守淮安府,兼任兵部尚書,也是一品大員,與兩江總督平起平坐,平日最愛看戲、把弄珍玩珠寶。
岳珊想到此,心里略微放松,笑著問道:“民女聽說總督大人最愛聽戲,莫不是聽說我永紅戲班要過長江,因此從淮安府趕來迎接我等嗎?實在是受寵若驚?!?/p>
趙之謙怒道:“岳班主,你太輕薄了!本官年過七旬,禮義廉恥牢記于心。雍乾兩朝以來,大清戲班嚴禁女伶。永紅戲班首推女伶登臺,實屬離經叛道,江南官員有失察之責。本官不能坐視不理,所以來勸你們莫要過長江。”
岳珊還沒回話,賽綠珠上前,抗聲道:“總督大人,您管得太寬了吧?”
趙之謙咬牙切齒道:“西晉朝廷曾下令嚴禁鴆鳥過長江,因為鴆毒殘酷。本官也不準你過長江,因為你乃靡靡之音,有害江北士人精神,有辱江南士人名聲!”
賽綠珠毫不畏縮,大聲道:“總督大人,如果我偏要過江呢?”

趙之謙傲然說道:“本官乃漕運總督,管轄運河、長江,一句話出口,有哪只渡船敢載你過江?還有,綠珠乃是西晉名士石崇寵妾,能歌善舞,為石崇自殺殉情,名垂千古,也是你這個女戲子能比的?本官是不信,哈哈?!?/p>
賽綠珠呆住了,岳珊上前道:“民不與官斗,我們回吧,這長江不過也罷。”
賽綠珠卻堅定地搖頭,說道:“岳班主,您出身戲劇世家,卻因為是女子不能登臺,但實在喜歡戲劇才做了班主,夢想把永紅戲班帶上京城戲臺,我不會讓您失望的。”
賽綠珠看了一眼趙之謙,大叫:“既然總督不允,那我就自己游過去?!?/p>
賽綠珠快跑幾步躍入長江中,岳珊驚慌大叫道:“救人啊,她不會水啊。”
趙之謙看了眼水中奮力掙扎的賽綠珠,不緊不慢地對魯田點點頭。魯田立即率領綠營兵躍入水中,救起了賽綠珠,好在入水短,人沒被淹死,只是昏迷了。
岳珊和戲班的人都過來,想帶賽綠珠回去,趙之謙卻擋住,對岳珊說道:“岳班主,要帶回賽綠珠不難,但你要發誓,永紅戲班永遠不過長江?!?/p>
岳珊和眾人對了個眼神,齊齊退了回去。趙之謙不屑,道:“既然如此,魯田,把賽綠珠押送鎮江府女監,命知府看管但要寬待,除非等到岳珊不過長江的保證書,否則不準放她。隨后追上本官,一起回淮安府。”
趙之謙說罷,得意洋洋離去,只剩下茫然無措的岳珊等人。
突然一抬轎子過來,下來的乃是江南總商會會長盧昌隆,是一位著名的開明戲迷,對永紅戲班首演女伶人非常認同,一直大加鼓吹。
岳珊趕緊率領眾人上前行禮,盧昌隆拱手道:“岳班主,我來送行,卻來遲了啊。好在你們還沒過江,哈哈?!?/p>
岳珊卻滿臉愁容,講述了剛才發生的事情。盧昌隆聽了岳珊的講述,立即說道:“岳班主,我和趙總督也曾多次見面,我這就去淮安府求他放了賽綠珠,并求他允許你們北上?!?/p>
岳珊連連致謝。
再說趙之謙剛進淮安漕運總督府,門上就來報:“總督大人,江南總商會會長盧昌隆求見。”
趙之謙說了聲書房相見,片刻,盧昌隆進了書房,立即跪下磕頭,趙之謙請他起身,問道:“盧會長,你從何處來,找本官又有何事???”
盧昌隆如實說道:“總督大人,我代表江南眾多商家而來,請總督大人釋放賽綠珠,同意永紅戲班北上?!?/p>
趙之謙冷笑,抬起左手,露出腕間綠松石手串,侃侃而談:“手串串珠十八顆意同一百零八顆數珠的功能,是便于攜帶、寓大于小的手串型念珠。其既可以握在手中,也可以掛于衣襟的鈕扣上,為誦經念咒時計數之用,持不同材料的數珠誦經,所獲功德徑相不同。本官這串綠松石手串,十八顆每顆都是六分,珠圓玉潤,天藍色毫無瑕疵,價值不可估量。”
盧昌隆不明所以,不敢說話。趙之謙卻摘下綠松石手串,瞪著盧昌隆大聲說道:“區區賽綠珠,可比得過本官綠松石手串金貴?本官已經盤玩數年,愛不釋手,但一樣要摧之,以此明志,吾大清道德決不容得有損!”
趙之謙說罷,把手中綠松石手串重重摔在地上,發出清脆的撞擊聲,串繩斷開,綠松石珠子散了一地。盧昌隆嚇得跪下,連連告罪。趙之謙揮揮手,盧昌隆這才倉皇告退。
趙之謙望著他的背影冷笑,大叫:“來人啊,叫參將魯田過來?!?/p>
不一會兒,魯田匆匆趕來,看到地上散落的綠松石珠子,嚇得趕緊跪下,戰戰兢兢說道:“總督大人,您這是為何生如此大的氣???這可是您最愛盤玩之物啊,碎裂的頗多,可惜了可惜了?!?/p>
趙之謙卻笑道:“不過就幾百兩銀子。一會兒,就都賞給干女兒們鑲戒指、嵌耳環,也能將就著用。”
魯田趕緊詢問趙之謙,叫他來有何吩咐?
趙之謙嘆了口氣,正色道:“永紅戲班竟然搬來江南總商會會長盧昌隆來替他們求情,本官不得不摔了綠松石手串,才擋了盧昌隆的面子。但永紅戲班確是不可小覷,不知他們還會做出何等出格舉動?本官命你回江南,秘密監視永紅戲班一眾人等,如有情況速速來報?!?/p>
魯田接下趙之謙命令,出去了。
五天后,趙之謙正在書房看書,魯田匆匆進來,行禮后呈上一份戲報,說道:“總督大人,賽綠珠出現在揚州府,在戲場登出海報,分發戲報,不日將開演了。”
趙之謙拍案而起,怒道:“魯田,你再去鎮江質問鎮江知府,怎敢釋放賽綠珠?”
魯田趕緊回道:“總督大人,下官得到消息后,已經去了鎮江知府衙門親眼看過,賽綠珠并沒有離開女監。”
趙之謙沉思片刻,緩緩說道:“既然如此,本官就去揚州府,看看這第二個賽綠珠又是何等模樣?”

趙之謙率魯田沖進揚州戲院,臺上正在唱戲的分明就是賽綠珠,而臺下的觀眾們都如醉如癡。
趙之謙大怒,命魯田趕散觀眾,抓了賽綠珠,帶回淮安府拘禁,一來一往已經是三天后。
剛進淮安府,就見街上人們都在議論紛紛,更有少婦長女奔走相告,向一個方向奔去。
趙之謙不解,叫魯田去打聽,才得知淮安府又出現一個賽綠珠,昨天已經登臺演出,觀者如云,盛況空前。永紅戲班還登出廣告,要在淮安招收女徒。
趙之謙不禁愕然道:“這個賽綠珠難盤??!隨便一個女伶,都是一個賽綠珠啊?!?/p>
被抓的賽綠珠冷笑道:“總督大人,我就是有無數分身,您抓不盡的?!?/p>
趙之謙不理她了,但心里已經明白了七七八八,暗道:“這回到揚州,只抓到賽綠珠一個人,沒有看到永紅戲班其他人,尤其是沒看到岳珊,看來本官中了調虎離山之計。”
趙之謙立即回到漕運總督衙門,馬上帶魯田化裝成主仆,去探訪永紅戲班在淮安府的住處。
遠遠看到門口貼著廣告,門外站著岳珊、盧昌隆。趙之謙湊過去偷聽,正聽到岳珊在說話:“這個趙總督,朝廷內憂外患他不管,偏偏跟我們作對。我們唱的是打外敵、揚國威的戲,他為何不允啊?他不允許,我也要北上,永紅戲班培養的諸多女伶都是賽綠珠。我每到一城也要廣招女徒,培養成賽綠珠,我看他能關住幾個?”
盧昌隆連連點頭,贊道:“岳班主既然如此決然,我愿陪您一路北上進京,哪怕向兩宮太后申訴?!?/p>
旁邊的趙之謙心中冷笑,暗道:“就算你們見了兩宮太后,本官也是不怕的,讓你們去告。”
突然,胡同口來了一群女孩兒,圍住岳珊,嚷嚷著要做學徒。趙之謙看罷,不禁大驚失色,趕緊拽著魯田出了胡同,見身后無人,立即吩咐道:“你速回漕運總督府趕緊放了賽綠珠,隨后給鎮江知府送信,釋放女監里的賽綠珠?!?/p>
魯田大為不解,問道:“總督大人,為何不捉拿岳珊、盧昌隆,反而還要放人???”
趙之謙氣急敗壞地說道:“你沒看來學戲的女子,應者如云嗎?”
魯田不以為然,笑道:“人多也沒事,咱們漕運總督府的監獄可大著呢?!?/p>
趙之謙啐了魯田一口,罵道:“你眼瞎啊,沒看到其中有本官的兩個干女兒,就是戴著綠松石戒指和綠松石耳環的。如果沒看到,誤抓了她們,回去怎么面對她們的母親?都是女人,讓她們鬧去吧。算了?!?/p>
魯田點頭稱是,心中卻暗罵道:“分明是理虧!滿嘴仁義道德,卻在監中收買有姿色的女囚認做干女兒,其實是做侍妾,接入府學習歌舞彈唱,花費巨大,甚至不惜挪用綠營兵薪俸。我早看不順眼了,但我膽小怕事不敢出頭,這才把秘密賣給了岳珊、盧昌隆,人家想出調虎離山、李代桃僵、釜底抽薪的對策,讓他觸了霉頭,我也得了幾百兩銀子,一舉兩得,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