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紹良
在我們這個地方,養蜂人說有盜蜂的時候,一定是自己的蜜蜂受到侵犯了。
兩個月前,那時中秋節剛過,天氣還熱熱的,我從山下回山里,果園近旁路邊的河灘上,突然冒出了一頂帳篷,篷前擺滿了蜂箱。我知道,這是附近的養蜂人到外省放蜂回來了?;貋硎菫榱诉^冬,為了來年春暖花開時再去流浪??吹竭@個場景,我想到我的一位叫阿松的年輕朋友,他一定也帶著他的一百多箱蜜蜂回來了,駐扎在離這里五公里的同一水平線的地方。這個時間已是傍晚,我沒有把車停下來,只揣著一種暖暖的心情,回到我的一公里外的山地小屋。
我養蜂已有十多年的歷史。但是,最早的時候,并不是我要養蜂,是蜂要我養它。這個蜂當然是蜜蜂,不知道它們從哪里來,總喜歡在土墻洞里,屋檐下方,或者,老墳墓石塊掉落的凹處,結一個巢,便采蜜儲藏,生兒育女,熱熱鬧鬧地過起了蜜蜂的日子。那年,放羊老倌阿旺對我說,找幾只木箱來,我幫你把蜂王放進去,再把工蜂撮攏來,封上門,留個洞,就成蜂箱了,擺在你的院子里,每年還能割一兩次蜂蜜呢!這種養蜂的方法,叫做順其自然。由此,我每年都有蜜吃。最喜歡看阿旺老倌幫我割蜜時的動作,最喜歡看亮晶晶的琥珀色的貯藏在臘巢里的蜂蜜。而且,切一塊這樣的臘巢,放進嘴里吮吸咀嚼時,恍然間,自己也會成為一只巨大的蜜蜂。
由此,我認為養蜂是件極為簡單的事情。進而,簡單到我仰面躺在床上,張大嘴巴,也會有蜂蜜滴進嘴里的幸福時光。這就是說,有一窩蜜蜂追逐著我的氣息,從木屋的板縫里,鉆進了樓板和天花板的夾層,在我頭頂的那個地方,結巢釀蜜,時間久了,少量的水分和一種寄生在蜂巢里的叫做螬蟲的東西,弄朽了天花板,便會有少量的蜂蜜滴下來。
近兩年來,由于認了個養蜂的師傅,我才知道養蜂是件不簡單的事情。這位師傅是鄰村的小學教師,姓張,我們在巍寶山半山腰上認識,是因為去學習種植名貴中藥材重樓。在那里,他幫助主人買了兩箱蜜蜂,一年多的時間就發展成了十來箱,并且,第一次割蜜就割了幾十斤。重要的是,這種本地蜜蜂叫中蜂,也就是中國蜂。中國蜂都采居住地周圍的野花蜜,蜜質上乘,賣價最高時達150元一市斤。這個時候,我的靠老倌阿旺管理的蜜蜂已經絕跡了,原因就是老倌阿旺已經年老,生病死了。但是,離不開我的人體氣息的蜜蜂還有兩窩,一窩在天花板上,一窩在木屋檐下的層板里。
盜蜂這個說法,我就是在巍寶山半山腰上聽張師傅說的。張師傅網購了許多蜂箱散件,在認真組裝時,隨意地講解著養蜂的常識。其中,我只對盜蜂現象有些好奇。那時,我端著茶杯,叼著香煙,我說養蜂嘛很簡單,我那里有的是蜜蜂,我從來不管不看,但只要想吃蜂蜜,不會沒有蜜吃。這話得罪張師傅了,他說你認為很簡單,是因為你不懂!張師傅回敬我的這句話我很熟悉,因為我也曾用這句話回敬過別人。我有個小魚塘,一直在養魚,我愛釣魚。在吃魚的餐桌上,總會有穿著光鮮的熟人說:養魚嘛很簡單,到時放進去,打起來就行了。這時,我會很生氣地回敬說:你說的很簡單,因為你不懂!
我看見河灘上有帳篷、有蜂箱的時候,因為我不懂,沒有經歷過,就沒有想到會有盜蜂現象發生在我的蜂箱上。是夜無事,第二天一早,太陽剛出山的時候,我的七箱蜜蜂安安靜靜的,溫度不夠,它們還蜷縮在箱子里不肯出來。這是上萬只生靈,它們比我睡得早,比我起得晚,但是,它們一旦從洞口出來了,便會忙忙碌碌地飛來飛去,采蜜回來的蜜蜂,讓我看不見蜜;采花粉回來的蜜蜂,會讓我看見兩條大腿上有兩坨黃色的東西,讓它們費力地從洞口擠了進去。這就讓我奇怪了,它們是怎么在一朵朵野花的蕊里,把花粉裹在大腿上的。對于蜜蜂,在蜜和花粉的關系上,似乎跟人的飲食一樣,是米飯和菜肴的關系。我們在嚼食臘巢的時候,稠稠的甜甜的當然是蜜,不甜的面粉似的東西,與臘巢的渣混在一起,當然就是花粉了。隨著太陽升高,溫度增加,蜜蜂出窩了,飛走又飛回,飛回又飛走,這幅圖景很溫暖,讓我漸生羨慕和感動。再看洞口,發現了一只異樣的蜜蜂,個頭較大,腰身更長,顏色更黑,被守在洞口的本箱里的蜜蜂又咬又打,幾個回合之后,便踉踉蹌蹌地逃跑了。這種小規模的打斗是經常發生的,在我管理的這塊土地上,還有一種野蜂叫狐貍蜂,個頭更大,極兇殘,它們會一口氣咬死十多只蜜蜂。但是,因為個頭大,進不了箱內,故蜂王和幼崽,以及蜂蜜和花粉,都會安然無恙。
我在盯著洞口發呆的時候,又飛來了一只異樣的蜜蜂,自然地,又是一場兇殘的打斗,看著看著,又飛來同樣的一只。這兩只入侵者賴在洞口,奮力地往里鉆,我于是撿了根小木棍,戳死一只,又戳死了另一只。這時,我才猛然想起了盜蜂這個說法,想起了河灘上那戶新來的鄰居。
盜亦有道。但是,蜜蜂與蜜蜂之間的戰爭,道就是弱肉強食,勝者為王。當我確定了這兩只被我戳死的蜜蜂就是河灘上新搬來的那戶人家的蜜蜂之后,我打電話向張師傅詢問,他回答說,這類養蜂人養的是意大利蜜蜂,就叫意蜂,采蜜和打架的能力都很強。他們的蜜蜂侵犯了你的蜜蜂,也就是他們侵犯了你。侵犯嚴重的,要賠償,還可要求他搬走。
我認識張師傅之后,因認了同一個師傅種重樓苗,我們又成了師兄弟。之后,他種了一畝,我種了三畝,緣于此,我進了他的家門,看到他養在院里的三十多箱蜜蜂。在他請我品嘗蜂蜜的時候,我對他一年能賣三萬多元錢的蜂蜜發生興趣。我是從城市出發,到山坡上尋找另一種生活方式的城里人,自然有許多喜歡吃蜂蜜,又不認識蜜蜂的朋友,于是,我向張師傅提出了先幫我把天花板上的蜂蜜割下來,再把蜜蜂移到蜂箱里的要求。我提這個要求的時候,時間已接近冬至節了,這個節日,就是糍粑蘸蜂蜜的節日,我要邀約一眾城里的朋友,來看看我天花板上的蜜蜂,嘗嘗剛剛割下來的蜂蜜,并且,讓他們更好地感覺一下我這個與蜜蜂共處一室,躺在床上也吃蜜的山里漢子。
我對每年到處流浪,追花逐蜜的養蜂人充滿敬意。我認識阿松,因為我先認識了他的妹夫周周,他的妹夫周周,又和為我管理果園的毛軍,曾經是到廣東東莞打工時的好朋友。那年,剛認識的阿松知道我喜歡吃蜂蜜,就給我送了一大瓶。他送我的蜂蜜顏色清淺,我便問他什么蜜,他說油菜花蜜。我又問是哪里的,他說是四川綿陽的,是賣剩了幾十斤帶回來的。我說我年輕時當兵,就在四川綿陽,初春時節,天很冷,霧很大,但每天早晨跑步,穿行在開滿油菜花的田野里,心里便溫暖起來。
把養蜂作為一種生存手段,在追花逐蜜的漂泊中,一頂帳篷,一個人,一百多箱蜜蜂,養蜂人是孤獨寂寞的,生活當然也很艱苦。我也在旅途中,看見過兩口子加一個小孩的蜂場組合,這就給人一種很完美、很浪漫、很詩情畫意的印象。阿松卻總是出發時一個人,雇一輛車,到目的地卸車后,還是一個人。我于是問他,你媳婦呢?他說沒有。阿松十六歲給養蜂人打下手,打了十年,終于攢夠了錢,買了一百五十箱蜜蜂,自己當老板了。現在,他的又一個十年過去了,已經到了三十六歲的年齡,成了精精壯壯的一條漢子,虧虧贏贏的一個老板,竟然還是沒有娶上媳婦。
就因為認識了阿松和張師傅,我決定認認真真地養中蜂了。于是,我先請張師傅幫忙網購了規范的蜂箱,又再請來阿松,讓他倆幫我撬開了兩窩蜜蜂結巢處的木板,取出蜂王,放置在新蜂箱的巢網上,又用網袋裝那些附著在臘巢上的蜜蜂,轉移至新蜂箱。這是在前年冬至前進行的工作,老巢里都盛滿了琥珀色的蜂蜜,取三分之一的帶蜜的巢餅,捆在新的巢網上,新家里就有了讓它們食用的糧食,有了歇腳的地方,幾天之后,勤勞至極的工蜂們,又會到四處尋覓材料,構建出新的巢室。

我確認出現了盜蜂現象的第二天上午,意蜂就不是一只兩只,而是幾百只上千只地飛來了。我的蜂箱周圍,地面就落下了許多被咬死的中蜂尸體。我于是把中蜂進出的洞口調整到最小,試圖讓它阻止意蜂的侵入。我對這些意蜂的行為充滿了憤恨,找了一片有韌性的木片在手,按死一只又一只。并且,漸漸地,我把對意蜂的憤恨,轉移到那個我還未曾謀面的養蜂人身上了。在正常情況下,蜜蜂應該是有理智的,但在戰場上,它們也就狂亂地飛舞著,嗡嗡嗡的聲音,構成了一種死亡之音。我在這死亡之音中充當著主持正義的劊子手的角色,忙得滿頭大汗,稍一疏忽,竟然有一只意蜂鉆進了我的頭罩,在我的臉上狠狠地蜇了一口。我憤怒了,我的汽車憤怒了。我把憤怒的汽車開到山下,又用力踩了一腳憤怒的剎車,汽車就在尖利的剎車聲中停在了那個蜂場邊上。然而,那個可惡的養蜂人用鐵網圍住了蜂場,圍欄上做了一道門,門上掛了一把鎖。
我的憤怒讓我想把那道門一腳踹開,沖進去亂砸一氣,以泄胸中之忿。然而,當我運氣提腿之時,有個聲音在耳廓內響起,輕輕地,柔柔地,那聲音說:你冷靜,千萬冷靜,不要把蜜蜂的戰爭上升為人的戰爭。再說,你進去了,你打得過那些數也數不清的意蜂嗎?這聲音有一種你無法抵御的安神的作用,我于是把提起的那條腿放回了地下,扯了扯耳朵,又聽見了從半里外的慧明禪寺傳來的風鈴聲。
我的七箱蜜蜂是經過了兩年時間發展起來的,這是一個讓我的意念遨游在蜜蜂的世界里的過程。在一個小小的蜂箱里,蜜蜂們有著嚴格的管理體制和等級觀念,規范著它們一生都勤勤懇懇地去完成它們該承擔的工作,如此,就形成了一個個完美和諧的社會群體,在保證自己生存發展的同時,還在它們不知覺的情況下,幫助我完成了梨花開放時的異花授粉工作,讓我的梨果有了更好的收成。我在盜蜂現象發生前的幾天內,逐一地打開過箱蓋,認真地為它們打掃過衛生,檢查過蜂王及幼崽的健康,以及蜂蜜的貯存情況,并計劃著在冬至節前幾天,能割出約五十斤好蜜來,送給城市里的親朋好友們。
我的中蜂的居住地離那個寄住的意蜂蜂場,直徑距離也就約三百米,而我的還有許多野花盛開著的土地邊界,離它也就約一百米,這樣,那些饑餓著的強盜般的意蜂們,就大量地涌入我的土地上了。然后,再嗅著中蜂的氣息,蜂蜜的氣息,追到了蜂箱門口,讓我的處于弱勢的中蜂們,奮勇地投入了蜂箱保衛戰,殺敵無數,死傷無數,只差沒有血流成河。我在蜜蜂的戰爭中束手無策,我守住了一只蜂箱的洞口,要一步不離才能守得住,那么,還有六只蜂箱呢,就只能任它們拼死廝殺了。忙亂之中,我還是想了個辦法,讓雇工趕快找七個大碗來,用開水調白糖,放在每只蜂箱的旁邊,我想用安撫強盜的辦法,減少一些我的中蜂的傷亡。但是,意蜂的目標是明確的,它們要消滅中蜂,占領蜂箱,搶光蜂蜜。而中蜂呢,誓死保衛自己的家園,保衛自己的果實。有少量的意蜂去喝白糖水了,中蜂又趕過去追趕。但是,死亡在不斷發生,傷殘在不斷增加。我的第二個辦法,就是讓雇工們去調兌殺蟲的農藥和白糖,用高效打藥機到離它們最近的邊緣地帶噴灑,讓入侵者都中毒死亡。
這道防線肯定是有效的,既能保住離得較遠的我的中蜂,又能大量地殺死敵人,而我,中蜂的主人,則可以同往常一樣,端個茶杯,叼上根煙,每天給我的中蜂喂些含有蜜味的紅糖水,讓它們休養生息。如此,那些藏在臘巢里的白白胖胖的幼崽們,很快就會長出翅膀,補充到傷殘的隊伍中去。
時間已是下午了,太陽已經西斜,我正在水塘邊和雇工們安置電動打藥機、藥桶,以及放置三卷各一百米的打藥管的時候,我的土地邊緣,離意蜂場最近,莊房緊挨路邊的我的老鄰居老張,帶著一個瘦弱的年輕人來到我的身后。老張接過我遞過的香煙時問我:干什么呢?要摘梨了,還打藥嗎?我說對。打藥滅蟲,滅意蜂。說這話時,那個瘦弱的年輕人驚訝地啊了一聲。
我想不到這個瘦弱的年輕人就是意蜂場的老板,我招呼他們到廚房里喝茶,邊走邊罵強盜意蜂,罵那個養蜂的人。那個年輕人說他不抽煙,卻摸一包軟殼云煙,雙手恭恭敬敬地敬我一根,敬老張一根,然后說對不起,對不起,意蜂場是我的,我不知道你這里養著中蜂,那塊地是我的親戚幫我租的,我也找不到更合適的過冬場所了。我想我要在我的地里打藥的招法,已經征服了這位蜂老板了。我帶他們去看現場的時候,為數不少的意蜂還正瘋狂著呢,他接過我手中的木片,親手戳死了幾只他的意蜂,然后說把我的中蜂搬到他家里去寄養,開春他要到外省去了,走時又搬回來給我。我說不行,我要親自管理,指望著培育蜂王分箱呢。至于蜂蜜嘛,已被意蜂搶得差不多了,剩下的,讓這些殘兵敗將們恢復身體,最好的辦法就是你搬走。
老張是附近百里內的能干人,半輩子混跡于江湖,名聲很大,有他居中調解,我的火氣消了一半。閑聊中,這位姓周的年輕人說話也順暢起來,他說他是壩子中間黃家莊人,今年剛二十歲,十二歲就跟人養蜂了,今年上半年又和別的養蜂人到甘肅放蜂,碰到便宜的好蜂子,便湊錢買了這一百多箱,自己獨立了,不想一回來就碰到這樣的事情,求我寬容他。我說寬容你可以,但我的中蜂死完了怎么辦?他說,若死完了,我走時還你七箱意蜂,割五十斤意蜂蜜還你。老張是外行人,但他是個一說就通,一點就透的人。他知道我的中蜂被侵犯了,我去意蜂場找人了,今天碰到這個年輕人,就把他帶來找我。他聽了一會,就裁決性地對年輕人說,你先用白糖水把你的意蜂喂得飽飽的,讓它們別去禍害周圍的中蜂了,行嗎?不然的話,周圍養中蜂的人會砸爛你的蜂場,再把你暴打一頓!又對我說:先這樣吧,讓你的中蜂恢復一下,以后的事你考慮下再說。
第二天上午,這個小周老板約了個長輩親戚來找我,極恭敬地對我說,昨天下山后,他就跟他表叔借了一萬塊錢,買了兩噸白糖,昨晚就喂得飽飽的了,今早來看看還有沒有飛上來的。這時,太陽已經很高了,氣溫明顯地升了起來。我們就去認真地查看每只蜂箱,以及飛出飛進的中蜂,其中,只偶爾夾雜著一兩只意蜂。他們走后,我陷入了沉思。我的一箱中蜂,蜂王被咬死了,工蜂死傷太多,剩余的,也許自動歸入其他蜂王麾下。其它的蜂箱呢,大都傷亡過半。所有蜂箱里的蜂蜜呢,也所剩不多,我冬至節需用的蜂蜜也不可能了。那么,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賠償后搬走,但是,這個才二十歲的瘦弱的年輕人,才走出獨立人生的第一步,他有能力承受他的損失嗎?若同情他,那就只能我來承受他給我造成的損失,想想,這也是我兩年多的心血??!
想想,再想想,我心平氣和地想了兩個多月,他也已將他要培育蜂王的計劃完成,就在冬至節前找了西山的一塊荒地,從我這東山的富足之地搬走了。我因外出,回來時老張轉交給我約五十斤的一桶蜂蜜,并轉告我他留下的話:明年開春離開時,還七箱意蜂上山來。
冬至節就要到了,我對著蜜桶發了半天呆,最后,烤了一塊提前買來的糍粑,蘸了蜂蜜,奇怪的是,放進嘴里蜜是甜的,咽到喉嚨里卻有了苦澀的味道。
我從一棵梨樹下走過,看見樹下躺著一只鳥。這只鳥因頭頂有一撮黑毛,被叫做黑頭公公。這只鳥肯定死了,身體一動不動,尖喙斜戳在地上。我蹲下去,用手指拔動它的羽毛。這時它突然翻過身來,讓我本能地縮回了手指。仍然是一只死鳥,無非是一陣風幫了我的忙。
這只鳥身體還沒有僵硬,沒有任何傷口,也沒有瘦弱不堪。那么,它是怎么死去的呢?
旁邊有一塊菜地,種了些洋花菜。洋花菜在小苗時期,沒有任何生靈傷害它們。漸漸地,它伸張開的綠葉有尖喙啄過的痕跡,嚴重的,一片葉上只剩下白色的葉筋。
黑頭公公是山地果園的???,但它們只在有食物的時候才會光臨。許多年前,我在山腳的菜地里,看見它們一群群地歡呼著,啄食洋花菜的葉子,害得菜農不得不去追趕。但是,它們是山地的精靈!
也是那年,中秋紅雪梨成熟的時候,它們一群群地歡呼著,專挑又紅又大的梨果去啄。有時,啄一口兩口之后,又換一個。這個季節,我把對所有鳥類的熱愛轉化為仇恨,但我還是不忍心殺害它們,只讓一位雇工用彈弓發射點燒引線的爆竹,把它們嚇走。
總有我不愿看見的事情發生??h里開展滅鼠行動時,我去領了些滅鼠專用的麥子回來,放置在老鼠洞附近和一些小路上。幾天后,老鼠死的不多,黑頭公公卻死得不少,讓我在心痛之余也罵了一句:找死!
在黑頭公公這個群體里,我還見過一只呆鳥。大約五年前夏季的一個下午,我從木屋里走了出來,就與一只黑頭公公相遇了,距離只有三步遠。它蹲在石桌上,形態神情正常。我看它一眼,它也看我一眼,就是不飛走,也不驚慌。我想走過去摸摸它,又覺不妥。就這么站了一會,看了一會,我轉身走了。大約一個小時后,我又回來了,看見它還在原來的地方,一動不動。它怎么啦?在山地果園里,除家禽外,鳥類并不刻意和人類相處。你不傷害它們,它們就隨意一些;你若傷害他們,它們就離你遠一些。至于生老病死,只有自己的同伴知道。如此,我懷疑這只鳥是得了癡呆癥,也許確實老了,也許還有別的原因。
最后,這只黑頭公公還是飛走了,它飛翔的姿勢仍然那么敏捷。我沒有傷害它,它也沒有傷害我,這就是一個故事的終結。
我就這么蹲在地上看這只鳥。在這段時間里,這個環境里只有我一個人。而我,整個上午都在水塘邊,聚精會神地盯著紅色浮漂,算計著在水底蟄伏了一冬的一群魚。這只鳥的死亡之地就在身旁的兩丈開外,我沒有聽到任何響聲,譬如器物的打擊聲,或者掙扎時的撲撲聲。常在水塘邊走動的是一群饑餓的貓,也許它們捕完了老鼠就沒有了食物,也許還有很多老鼠,而它們已喪失了捕食的能力。我們在老院子廚房做飯的時候,鍋碗瓢盆一響,它們就五六只地蹲在廚房門口,喵喵喵地長聲短聲地叫。從品種看,是家貓,但它們從來都在兩米外的防衛線上,絕不讓你摸一下。我釣魚時,也有一兩只在我身后,那叫聲讓人愛憐。有一次我釣上一條小魚,因手機響了去弄手機,弄著弄著,魚竿被什么東西猛地往后拖,回頭一看,原來是那只偷魚的貓被魚鉤鉤住了上唇。而且,我還親眼看見過這群貓在塘子邊撕咬一只氣息奄奄的半大母雞。如此,這就說明這只鳥是在我看見它之前才剛剛死去的。
我就這么蹲著,為一只死鳥出神。這時,收到一條來自省城的微信。微信說,她在醫院等候做放療,一等就等了半個月,今天總算做了第一次,還有十七次,不知什么時候能做完,人都快要被折磨瘋了。這是位性格開朗的女詩人,她是在收到我果園的第一朵梨花照片之后給我回的信。她得的是癌癥,我不知道怎樣寬慰她,便大膽地說,我正在研究一只剛剛死去的鳥,你要瘋就來果園瘋吧。她馬上回信說,太想到你果園去瘋了,然后像那只鳥一樣,在飛行中死去!
她怎么知道那只鳥是在飛行中死去的?
我知道,在鳥類生活的世界里,絕對沒有鳥醫院,也絕對沒有鳥醫生。那么,鳥們是不是也會有腦溢血、心肌梗死之類的疾???還是在慣性中飛行,因年老力竭而死?我小時候掏過很多鳥巢,為的是取鳥蛋和小鳥。在果園漫長的日子里,在做各種活計的時候,也常常見到鳥巢?,F在想來,確實從沒見過一只因病因老而死在巢里的鳥??傊?,本質上,它們的生死存亡,一切皆由天定,即道法自然。人類早早就羨慕鳥類,羨慕它們的自由,羨慕它們的快樂。當人類社會中的精英們提出簡單生活的概念時,它們早就在簡單地生活著。在我的觀察中,一只鳥一生最輝煌的事業,無非就是在角逐中尋一個志同道合的伴侶,共同努力銜木筑巢,孵一窩鳥蛋,養一窩鳥兒。然后在抗拒天災人禍的同時,辛勤覓食,直到把它們送上天空,這才完成了天賦使命。于是,每一只小鳥在睜開眼睛之后,就會看著天空出神,尋找它們一生的道路。一切生存的本領都是老鳥教給小鳥。小鳥一定會有幻想,但老鳥一定會告訴它,簡單生活是我們的生存法則,一生都只需在飛行中歌唱,然后尋覓食物,然后生兒育女,然后在不停的飛行中死去。
你瞧,和人類比較起來,鳥的生活是不是簡單至極。
不同的是,人類的生存本質在和鳥類基于一致的情況下,卻盡可能人為地把生活復雜化了。
我想,我理解了那位女詩人在醫院里說要瘋了的心情,也理解了她對一只鳥在飛行中死去的羨慕。
面對這只死去的鳥,我開始想關于我自己的事情。那就是我在這塊土地上生活了二十年,已有意無意地過著屬于人類的簡單生活了。但是,人類生活中哪一種活法才算有飛行意義,哪一種死亡才算在飛行中死去?
這只鳥一定早就在窺視著我,我的生命中一定早就有了這只鳥。
今天,我就鄭重地哀悼這只一定是在飛行中死去,以死來向我傳達神諭的鳥吧!
我走到水塘邊的時候,被一陣風吹起的灰塵迷了雙眼。我于是轉身背風,用雙手揉雙眼。再睜開眼看世界時,世界便模糊了起來。
我到水塘邊是一種習慣。那里的塘埂上有一截一剖為二的木頭,我已把它平面朝底,凸面朝上地放在合適的位置上,讓我方便坐下。坐下,有時順手拿起放在側邊的魚竿,穿上魚餌,且做釣魚的姿態。有時,坐下就是坐下,并無明確的目的,只是看看水面,看看對面的各種樹木。這種情形下,最希望看到的是那條才下出來十余天的小花牯牛。
被迷了雙眼又睜開眼睛的時候,我已經很自然地坐在那截木頭上了。在前方的視野中,卻出現了另一種生動的風景。塘面上本來漂浮著很多綠色的白菜葉,基本上都是單片漂浮,有的在動,有的靜止。在水塘的西北角,卻有著一個圓柱形的純白的東西在跳動,在翻滾,我知道那一定是一顆完整的大白菜了,因為我的左側,就堆著一堆大白菜。
我的雙眼還有些模糊,模糊中,這棵跳動、翻滾的大白菜,突然就藝術起來了,它就像電視畫面上的一個外國女演員。那演員長得有些肥胖,又穿著下擺撐得很開的白色長裙,她唱啊,跳啊。
這棵大白菜真的很白,白得在陽光下反射著光芒。它一定是被幾條大草魚搶食著,所以,它的舞姿就沒有了章法,一會是幅度很大的上竄下跳,一會是很激烈的左右翻滾。這就說明,那一群草魚的胃口好極了,它們吃得高興,玩得開心。
它們開心我肯定開心。我用手機取景,把大白菜拉近,這時,大白菜的周圍,就突出或不突出地露出了幾張大草魚的嘴巴。看著照片,我最想做的事,就是把魚鉤甩進其中的一張嘴巴里,把那條魚拽上來,煮成酸辣魚,飽餐一頓。

大白菜都是優質的,菜心都包得很緊,除外皮有幾片綠葉外,都為純白色。喂魚的時候,要求雇工把根部切掉,稍切高一點,扔進魚塘后,外葉很容易就散開了,這是為方便魚群咬食的時候更省力。但是,眼前的這棵大白菜,一定是雇工喂魚時的粗心造成的。想不到的是,完整的,菜心包得緊緊的一棵,很不好下口的一棵,竟然引起了魚群的爭搶,群起而攻之,進而被我聯想到舞臺藝術。
這些大白菜是為我管理果園的毛軍要來的,他家在西河邊的小河村。親戚家在河灘上種了十多畝大白菜,這幾天的成交價是每市斤兩角錢,都是外省的大貨車來拉。兩角錢一斤的大白菜已經是很便宜了,但買主的要求極為苛刻。在我這里,以梨花為主的所有果木的花都開了,開了是為結果。但是白菜呢,別說開花,只要菜心有點抽苔,便賣不出去了。對于菜農來說,既要搶市場,又要搶節令。為了把土地騰出來種辣椒,賣剩的半畝大白菜,就都給了毛軍。
這個季節,不僅我半年都沒有喂魚了,而那兩千多只放養的雞,也把它們生活環境內有點潮氣的草根都啄食完了。主糧苞谷漲價,漲了百分之五十。還有牛,還有豬。這些長嘴巴的東西,都是吞食金錢的無底洞,這就造成了它們饑餓我困難的狀況。
大白菜是幫了大忙的,塘子邊已經堆了兩車了。車是微型貨車,一次拉上三千斤沒問題,雖是白要,但也必須付出些汗水代價。
我在水塘邊看跳舞的白菜的時候,毛軍又去拉菜了。
我的兒子在麗江做旅游,因為疫情不能正常工作,便跑來山地上和我過日子。我說你和毛軍拉菜去吧,他就很高興地隨他去了。他不知道,他和他同齡的一代人,都缺少了體力勞動這最基本的一課。不久前,他約了些混跡于城市各行業的朋友來果園,飯桌上我就戲謔地說過:當年的毛主席,也把他的兒子安排到農村去當了幾年農民呢!天黑的時候,他倆拉菜回來了。我就戲問兒子,我說你從來沒有挑過東西,你在菜地里干什么呢?他說砍菜,砍了毛軍挑。我粗略估算了一下,又說:你砍了一千棵嗎?他說沒有。我想想又說:你苦得動嗎?他說可以。
我希望他能苦得動,我希望他具有最一般的謀生能力。
因為白菜的到來,前晚還引發了一場小小的虛驚。
前晚上弦月西斜到西山頂的時候,我被一陣狗吠聲吵醒。狗有五條,關在離我居所三十米遠的狗舍里。狗舍的左側有牛圈,關著一頭大花母牛和它剛出生十來天的兒子,即一頭小花牯牛。狗舍的右側,是兩個關著兩千余只雞的雞舍。那時狗的叫聲非常激烈,似有群起而攻之的氣勢。我于是披衣起床,出門后馬上用強力手電筒尋找可疑的對象。但是,照來照去,什么也沒有。狗吠聲漸漸低了下來,我這時已想到可能是有野物入侵了,但只是想,并沒有看見,便轉身回房睡覺。
睡到床上時我又想到了另一件事情。十天前的早晨,我在房側的停車場上發現了不明糞便,形狀是粗條狀,截面有顆粒。這是第一天。第三天又發現了不明糞便,形狀是塊狀,稀溏而已。我想到的是麂子,是草豹。這樣想著,那群狗又猛烈地吠了起來。我再起床出門時,便把豎在門邊的一根鋤頭把提在手里。但是,我再用強力電筒巡視一遍,仍然沒有任何發現。
雇工水珍住在塘子東邊的老院子里,第二天吃早飯時她說,昨晚麂子下山,來到了門外,我聽見了叫聲。如是,我在水塘邊看風景的時候,發現有十余棵白菜的頂端,都被什么動物啃食得凹了下去。拿一棵看看,似乎就是麂子的口型。
我真的心疼這些大白菜,在飯桌上,我說我本來要給你們炒糖醋白菜呢,但既然殺了雞,那就明天吧。想想我又說:電視上看見韓國人腌大白菜,說是非常好吃,似乎還是他們的國菜之一呢,若能請個韓國人來做師傅,我們宣傳一下,腌好了去賣個好價錢。兒子接口說,他到東北沿海邊時吃過,真的好吃呢。
一切都只是說說而已,我最感興趣的還是水塘里的魚。我對水珍說,明天喂魚時,你扔上三棵完整的大白菜。我這樣說違背了毛軍的安排,他便問我為什么,我回答說,大草魚喜歡!
我的彝人朋友金半,死了。
昨天中午,在離我果園四公里外的彝人山村草場,在他的葬禮上,我對周圍的人說:十多年前,他給我送了一對麂子角,那角,雖小一些,但又堅硬又玲瓏,比梅花鹿的更好看。麂子是很少有帶角的,有如此帶角的麂子,必是年長雄壯的公麂,必是麂子族類中的王者。獵人把他的榮耀送了給我,我把這對麂子角放在書架上,時時觀賞,并常常極自然地去遐想這對麂子角背后的故事。
我的果園里常常跑來麂子,它們發現人時已不再驚慌奔跑。前年夏天的一個中午,金半在老院子門口站住了,回頭對還在吃飯的我們說,來來來,瞧瞧麂子。我當然要瞧瞧麂子的。和他并排站立的時候,順著他的手勢,我果然看見了那只金黃的麂子。它在我們院子的東南方向,板栗林地小屋的前方,一條橫向的小路上,正不緊不慢地嚼食著頭頂上的灌木葉子呢。我問金半,你說距離有多遠?他說五十丈吧,我說四十丈。我又問他,如果打它,你怎么打?他用手指著一條低洼的坡溝說,那里樹密呢,慢慢爬上去,十五丈、十丈時開槍。我說路線很對,但我在二十丈外開槍就行了。他曾是年輕時的地道獵人,用慣的是火槍;我曾是野戰軍的步兵,營射擊代表隊隊員,用慣的是半自動步槍。我沒有打過仗,也沒有打過獵,只是用一般的軍事常識,假設罷了。
獵人這個稱呼早已消失,在國家對野生動物的保護過程中,我所生活的山野,麂子多了起來是很正常的。所以,在我們假設打獵的交談中,在我們親和而悲憫的眼光下,那只麂子才終于不緊不慢地順路走了。我清楚地看見,它的屁股與尾根的交接處,有一些白。
不過,在和金半的交往中,我始終把他看做是一位曾經剽悍、機敏的獵人。
剽悍、機敏的獵人也會衰老,衰老的獵人也會摔倒。幾天前,在果園的飯桌上,喝了一杯酒之后,他說他老了,快苦不動了。我說六十歲以上算老人,你才五十七歲,正年輕呢!第三天下午,我開車進了果園大門,停車關上門,才起步走了十來米,就見他騎摩托轉右彎和我相遇,按說,他才轉了一個左急轉,十余米后轉右彎,速度應該是很慢的,但一見我就摔倒了,這有點不正常。他狼狽地爬了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走過來敬根煙給我,說:我捏前剎車了。我說你怎么前后不分了?這一跤,在我眼里,就像小孩絆了腳摔倒了,好玩而已??此銎鹉ν序T了上去,我便笑笑錯車走了。
意外的事情總是太多,不曾想,三天后,他竟然死在同樣性質的彎道上。不同的是,那個陽光明媚的早晨,他侄兒騎了摩托,要帶他繞個圈,到他家房后極近的另一家去做客,前行約五十米后,轉過一個左急彎后,行駛十多米,又要進入右急彎的時候,似乎沒有剎車,而是加了一把油,摩托便帶著兩個人,騰空越過邊坎,直直地撞到了坎前約七八米遠的一幢土樓房的背墻上。據現場搶救的同族人說,金半坐后面,落地后墊底,他侄兒壓在他身上,摩托壓在他侄兒身上。
這個時候,我想正是我和我的果園管理人毛軍下山的時候。我的山居木屋離果園大門一公里,下坡。出大門后,毛軍騎摩托左轉,往東南方向,上山做客,那里有金半等著。我開車右轉,繼續下坡,往西北方向,到州府下關報到開會。由于開會,我準確地記住了那天是2020年12月25日,星期五。
我是在接近縣級干道的地方,接了毛軍的一個聽不清楚的電話才停車的,一會兒,一輛救護車和兩輛小車從我身邊駛過,我不知道車上的救護對象就是我的好朋友金半,更不知道他正在忍受著巨大的痛苦,向死亡走去。
死亡就那么簡單,毛軍趕來時,我讓他把摩托寄在熟人門前,上車和我去追趕救護車,追到縣醫院急診室,和金半隨行的族人說:路上就斷氣了,他死了!我走上前去,掀開蓋在他身上的白布單,只見他臉色平和,沒有了血色。這是痛苦之后的解脫,是一切歸于平靜之后的等待。
二十多年前,他在不能當獵人之后,不得已操起了另一門手藝,宰羊和烹羊。我們的相識與羊有關,我從城里到此上山,在耕種五百畝果園的同時,也是不得已地干起了農家樂的副業。那時的果樹在初果期,整個環境并不美好。想不到的是會有那么多的客人,從州府來、縣城來、鄉鎮來,來是休閑,但我懷疑有一小部分人的動機不純,他們不相信我能在土地上扎根,等著看笑話呢。這個時候,金半的手藝發揮了作用。我們有羊場,羊是黑山羊,純放養的。幾百只里挑一只,很便宜,活稱,八九元錢一公斤。宰后紅燒,彝寨味。當然,我們很賺錢,我就把賺來的錢全投補到土地上去。后來客人要烤全羊,我就設計和制作了一個烤爐,很科學適用的。記得烤第一只羊時他很顧慮,我對他說沒事的,烤好了是你的功勞,烤壞了是我的責任。人的性格中,都會有冷硬的一面和溫情的一面,對于宰羊,并非我真的不能為之,只是那只待宰的羊的眼神,讓我不忍對視,挨刀時的那一聲慘叫,會讓我的心悸動。于是,我常做君子遠庖廚。山腳下,約一公里外,有座慧明禪寺,那里的梵音會不時傳來,有一天,我似乎聽見佛祖對我說,這是一個血腥和功利的過程,無疑地,金半為你當了替罪人。
之后,之后的之后,我們停了農家樂,停了殺生的行當,而金半呢,為生計,仍然為周圍村民家中的婚喪嫁娶宰羊烹羊,有求哪能不應呢?
烤全羊是我這里待客的最高禮儀,這個年底的最后幾天,州里的文化團隊要來,縣里的文化團隊要來,我決定了,請他操作,破例地再烤一次全羊。這一切都是說好的,但是,人算不如天算,這一切都不能按說好的去進行了。
參加葬禮的那天早晨,我在州府下關趕往草場的路上,一直想著要把那件珍藏著的羊披穿上。羊披是彝人男子的傳統衣服,用兩張羊皮做成,穿上露手敞懷。這羊披經臟耐磨,與高原彝漢的形象相協調。十多年來,金半到果園常常穿一件羊披,讓我羨慕??上У氖?,他村里已無人能做羊披了,我于是跟他要了兩張大羊皮,先找人硝揉,再找人縫制,最后,才終于做成了一件讓我滿意的羊披。

三年前,我穿著羊披的形象在省城露了一次臉,那是《邊疆文學》的編輯要我的一張在地里勞動的照片。我于是穿上羊披,背了一籮紅雪梨,手持根拄棍,在上坡時請人拍了下來。后來,我拿雜志給金半看,他說我很像彝人漢子了。但是,又有熟人說我不像,一看就是假冒的。我反駁說,我在彝山是真的吧,我當山民是真的吧,我種紅雪梨是真的吧,那件羊披是我的,是真的吧?
巍山四山彝人的葬禮,都是打歌的葬禮。在金半家中的院子里,在出殯前的頭一個晚上,就在棺木前,在一堆篝火的周圍,通宵達旦地打歌了。打歌是一種歌和舞相結合的活動,舞步和曲調是傳統而現成的,不同的是,葬禮上的歌詞都是現填的,用以追述死者的生平。在打歌唱調的人群中,吹蘆笙和耍大刀的男人,常常處于領舞的地位。十多年前,我請金半為頭,領著一群婦女,割了幾天最好的茅草,又讓他找了兩個男幫手,為我蓋了三間茅草房,那房頂,茅草足有一尺厚。這么厚的茅草,是用篾片緊縛在壓條上的,這就造成了冬暖夏涼的效果。十多年過去了,蓋茅草房的手藝已在這個地區失傳,而我的茅草房,從外看房頂灰黑腐朽。從里抬頭看時,茅草顏色仍然如昨,讓人溫馨。
金半是耍大刀的好手,在他的靈堂前,我常常出現幻覺,感覺耍大刀的那個人就是他,他和他們都在唱著講述另一個人生平的歌曲。那年,茅草房完工之后,他和其他的草場彝人,就在我的院子里打歌,他是耍大刀的,步伐多樣,節奏鏗鏘,而我,也極自然地走進了他們的舞圈。之后,我找了些西山的彝人來做活,晚飯后也常常在院子里打歌,只是,東西山的風格大不相同,很難融在一起,這樣,金半常常只能做看客了。
我的幻覺是短暫的,最痛心的是他已靜靜地躺在棺木里。
我帶了兩位來自州府的晚輩參加葬禮。轉身至門口,又遇一位彪形大漢敬煙,他極為客氣恭敬,讓我突然又想到了另一個人。另一個人就是這位名叫阿狗的彪形大漢的親哥哥,叫阿才。于是我對兩位晚輩又講了另一個故事:我上山伊始,與金半同時,認識了養羊、販羊的阿才。阿才個子高大,而且很胖,趕羊上下山時,大汗淋漓。他把羊養在家里,有一次把羊糞送我,我用拖拉機拉羊糞時對他說,你到果園養羊去吧,那里有蓋好的羊廄,關五百只沒有問題;有二百余畝山場,放羊用。我和你的關系很簡單,兩不見錢,羊是你的,羊糞歸我。那時的阿才很勤謹很節約,一直靠走路來完成各種活計。自然地,慢慢地就有錢了,有錢了就買了新摩托,買了新摩托的兩年之后,也就死在了新摩托上。
阿才養羊的時候,有一天放羊人大意了,跑散了二十多只羊,待找回來時天已黑了。阿才堵在羊場大門口數羊,發現多了一只,正疑惑間,多出來的那一只轉身跑了,在電筒照射下,才發現是一只半大的麂子。
金半和阿才不僅是同村同族人,更是好朋友,金半曾經當著我的面,試探性地說過要把阿才的姑娘說給自己的兒子做媳婦,我聽后極力撮合。不過,但凡世間事,都有陰差陽錯一說,這一說,似乎冥冥之中也有了關聯。那年,又是梨熟的季節,在一個天氣晴朗,和風拂熙的下午,我在中心房屋的房間里看書,房側,一輛又一輛摩托車載著人往羊場駛去,這情況很反常,我便憤怒地給阿才打電話,我說,羊場趕街嗎,那么多人?阿才嘿嘿地回答說,對不起,我約了幾個人,殺雞吃!
殺雞吃必然喝酒,那只雞和那頓酒成本很高。半個小時后,阿才騎摩托下來了,見我站在路邊,又是嘿嘿一笑,我該罵的已經罵完,便揮揮手說,去吧!阿才的摩托轟響了一下,就這么走了,卻再也沒有回來。
阿才的事故也很簡單,離開我大約十多分鐘后,在縣級干道上,與另一輛摩托車相撞,他被送進鎮醫院轉縣醫院,縣醫院轉州醫院,州醫院轉部隊的六十醫院時,還沒作任何檢查就死了。
我想,如果我遇見他的時候,再罵上他三五分鐘,他就一定避開了一劫。
我想,如果毛軍早上山半個鐘頭,把金半堵在家里,然后一起走路去做客,他也就躲過了一劫。
這一個月來,金半為我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帶著兩個人,把我中藥重樓大棚四圍的遮蔭網放了下來,加固好,以利擋風和保溫,然后,拔除了墑面的雜草。冬至節前,他送了我兩樣東西:一小袋自產的小白蕓豆和一小瓶自產的蜂蜜。在他的葬禮過程中,有一頓中餐是必須吃的。餐桌上,有一盆紅燒羊肉,湯面上,飄著大紅的小米辣泡椒,同桌人說好吃,我沒動筷,只說了一句:這是我送給他的。
山地上有水塘,我愛釣魚,金半就跟著我學會了釣魚。
他愛吃魚,但只愛吃我煮的魚,而且,最愛吃魚湯里的小米辣泡椒。
不久前在吃魚的飯桌上,由于做活的農婦水珍說,她去割草喂牛的時候,在果園的西北角,一個叫干塘子的地方,看見兩只麂子,一大一小,它們躺在梨樹下曬太陽。我于是說,今年的梨最不好賣,從現在開始,我們注意把東山的麂子都招呼到果園來,轉項養麂子,金半負責。
金半真的要馴養麂子了。又是幾天后一個夜晚,毛軍送雞下山返回果園,進了大門左轉,然后右轉,這時燈光里出現兩只動物,黃色的像羊。正疑惑間,兩只動物一前一后,跳上側坡進入板栗林地,須臾就不見了。毛軍說是麂子,金半說當然是麂子,那里有個水塘,有落地的板栗,還有他撒上的豌豆,而且樹密,有利于它們藏身。我莫名地喜歡麂子,喜歡他們的模樣和它們的生活。我曾經在果園上部的空閑地里種了一百畝綠化樹,并信口說,讓它長成一片森林,養麂子。
我過去信口說來的,帶著濃厚主觀色彩的話,常常在日后的生活中一語成真。然而這次沒有。三年后,綠化樹長得郁郁蔥蔥的時候,碰上百年難遇的嚴重霜凍,全都凍死了,讓我的假想變成泡影。那么,還有下部,還有金半,還有豌豆,挫折之后,也難說會有奇跡發生。
在打歌的人群中,我又看見了一位四十七八歲的壯漢,叫阿林,他的故事,是金半講給我的。三年前初秋的一個中午,在果園的飯桌上,金半說:昨天我們村里打失了一個人,放羊的,太陽落山時,他放的羊群回家了,一只也不少,只是放羊的阿林,到了夜里十一二點都沒有回來,電話也打不通,于是村長發動全村人到處找,找遍了方圓十多里的山坡草地,溝坎森林,都沒有。今天仍然還在找,我的腳崴傷了,就沒有去了。我極為好奇,問金半,這個人放羊出門之前,有什么反常的嗎?金半說正常得很,一個好漢子呢!見我陷入沉思,金半又說,那個當木匠的畢摩說了,他會回來的,也就三兩天。我認識這位木匠,個子稍矮,臉形略胖,也是為我的居所做過木活。及后的一年二月八,草場人祭樹神的時候,他氈帽上插了一根名叫拖白翎的野雞尾毛,主持儀式,我才知道他還是畢摩呢。三天后,金半又到果園,對我說,阿林昨天中午回來了,好好的。我說我要去見見他,了解一下是怎么回事。金半說,不必了,他說有一大一小兩只麂子進入羊群,然后又不緊不慢地走開了,他拿了根繩子,要去把那只大麂子拴回來,就那么跟著麂子走了。他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就在一棵樹下睡著了,睡醒之后,只見太陽已從東山頂上冒了出來,肚子也餓得非常難受,就跌跌絆絆地回來了。
這種情況,在山村里偶有發生,有種說法叫被鬼牽著了。在金半的葬禮上打歌,這位曾經被鬼牽過的阿林卻正常得很,他仍然健壯如昨,只是臉上有了悲戚的神色。
在巍山這個地方,彝人的葬禮比漢人的隆重得多,禮儀內涵,也豐富得多,我從州府下關趕到金半靈前的時候,只按通常的禮儀到靈前跪下磕頭。磕畢起身,跪在左側前方也磕頭還禮的阿剛站了起來,對我說了句辛苦你了的話后,兩行眼淚又流了下來。有個兒子真好,三十出頭的阿剛,是要為父親金半的喪事主事的。在村里,阿剛算是個有出息的年輕人了。初中畢業后,他跟著父親放了幾天羊,種了幾天核桃樹、中藥材和苞谷,然后就到縣城里和別人搞民宿客棧。入行以后,又用自己的一點點積蓄,逼父親貸了些款,到大理古城租了一院老民居,儼然當起了客棧老板。五年前,他是第一個把白色轎車開回村里的年輕人。金半上山下山地坐了兩趟,到了果園對我說:真不習慣,頭暈!
阿剛的媳婦是鶴慶的白族人,漂亮勤勞賢慧,穿著白色的孝衣,挺著個大大的肚子,也悲悲戚戚地過來和我打了個招呼,我想,早年金半要把阿才的姑娘說給兒子,但阿才死后不久,媳婦改嫁了,姑娘便到沿海一帶打工,然后遠嫁他鄉。那姑娘長得如村后的野山茶花一般,若在村里,也一定會來為金半打歌送行的。
二十年是不短的時間過程,也是我和金半之間不短的生命過程,自然地,我們之間還有好多故事來不及講述。飯后,葬禮進入最后高潮,由一群彝人漢子抬起了棺木,邊唱邊吼地在院子里轉了三圈,然后在一片哭聲中出門上山。
當夜,月光明亮,箐對面的山林里,傳來麂子的叫聲。
疙蚤就是跳蚤,在我們這個地方,老一輩人就這么叫著這種渺小的東西。
羊場已經閑置了一年多,院子里破碎的水泥地面的縫隙中,長出了許多半人高的粘粘草。七八間用栗木桿踩臺的羊圈里,都有著一層厚厚的羊糞。果樹非常需要肥料,我們來拉肥料。
這羊場是我的,只是讓別人去養羊,羊糞歸我而已。養羊的人一年前把四五百只羊賣了一部分,趕回家一部分,走時連招呼也不打,給我留下這么一個空蕩蕩的院子。沒有煙火的地方,總會有一股死亡的味道。果然,離火塘不遠的角落里,就有著一只干癟的死老鼠。蛛網到處都是,但都沒有了蜘蛛?;覊m都在可以停留的地方停留,人一動,灰塵就動。這個院子里,已經沒了任何生命的跡象。
我和兩個雇工先用鋤頭清理了那些可恨的雜草,然后進圈。此時的羊糞顆粒表面都有一層白,那應該是堿和鹽的原因。羊糞早被風吹干了,很輕,我們用大桶來裝,一桶桶地提到拖拉機上。我估算了一下,大約能有五六車的數量,這也算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情。
不高興的事情馬上就來了。雇工中有一人閑置了工具,挽起褲角抓癢,此時我看見他的皮膚上出現了紅色的疙瘩。另一個也隨后掀起衣襟,在肚皮上抓癢,同樣,也讓我看見了紅色的疙瘩。隨著疙蚤疙蚤的叫聲,兩個人跑出了圈門。而此時,我的小腿也癢了起來。
對于疙蚤,幾年前就有雇工在飯桌上議論,并且有了邊吃飯邊抓癢的舉動。我對負責管理的毛軍說,多打點藥,把疙蚤、蒼蠅、蚊子都消滅干凈。奇怪的是,打了很多農藥之后,蒼蠅、蚊子少了,但疙蚤仍然活躍著。在這個時候,我對雇工們說:疙蚤從來不咬我,所以我不認識疙蚤。我還說:一定是你們的血比我的血更對疙蚤的胃口,不然的話,我怎么從來不抓癢,從來不起紅疙瘩呢?
一定是疙蚤們聽見了這句話,我的報應來了。
前年,前年以前,我常常把水塘邊的那個雞舍角落當做我釣魚的最好位置,因為背風和有大青樹遮蔭的原因。但是,從前年夏天開始,我的小腿就開始發癢。開始,以為是被疙蚤之外的昆蟲咬了。接著,紅疙瘩漸漸出現。直到有一天,我終于在小腿上捉到一個昆蟲,顏色黑亮,形體小圓,由于只有芝麻粒大,捏在手里,就看不清它的嘴和腿。我找毛軍來看,他確認就是疙蚤。然后,我回州府下關的家里,老妻開始叫苦了,她說她身上起了紅疙瘩,很癢很難受。我說,是蛋白過敏吧?第一次她相信了蛋白過敏,第二次她也相信了是蛋白過敏??墒堑谌文?,她從被子上捉了個細小的黑色昆蟲,兩個手指夾住對我嚷:這是蛋白嗎?是疙蚤,很能跳呢,我捉了半天才把它捉到,一定是你從山上帶回來的!
小妹夫是政府公職人員,卻對飼養蜜蜂產生了極大的興趣,于是每到周末,他都會到果園來,飼弄他的那幾箱蜜蜂。如此,他的家里,也發生了與我同樣的經歷。我的老妻查明真相之后,說與小妹,兩個女人商量半天,訂出了個折中的規定。那就是,凡是我們從果園回家,必須在進門前抖衣褲五分鐘,將一切可疑的成分抖在門外。進門后快步進洗澡間,換下所有衣物進洗衣機,并馬上放水攪動,以便及時淹死可能的疙蚤。人呢,趕快洗澡,換上干凈衣服后,才被允許到其他環境走動。
可惡的小小的疙蚤,竟然破壞著我們家庭的和諧氣氛。
那么,是我的血型改變了,還是疙蚤的胃口改變了?
那么,是所有的殺蟲農藥都對疙蚤失效了,還是疙蚤的抗藥能力強大了?
總之,日子也就這么一天天地過著,疙蚤也就這么一天天地活躍著。
雞舍離我的居所五十米遠,中間還有個水塘。疙蚤是嗜血昆蟲,那里隨時有兩千只雞讓它們吸血,殺蟲的農藥殺不死它們,那里就是它們的天堂。我不直接管理生產,知道惹不起疙蚤,我就躲得遠遠的。這樣,由于皮膚不再騷癢,也不再起紅疙瘩,我就暫時忘記了疙蚤。
在羊場,我們又和疙蚤相遇了。我讓雇工停下來,先打兩背壺濃度很高的敵敵畏。第二天一早,我們又去拉羊糞。這個間歇的過程中,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羊場一年多沒有羊了,疙蚤們除了能從早期存在的老鼠身上找點食物,還能吃什么呢?老鼠也要靠食物才能生存,時間長了,那個環境也就沒有什么食物了,這時候老鼠的本能就是轉移環境。怪不得,養羊人走了以后,我居所周圍,以及房間,老鼠就突然多了起來。可是疙蚤們呢,它們堅守著它們已經占領了的陣地,并且矢志不移地堅守著,直到一年多后的今天,我們來了,它們就那么不管不顧地撲向我們,狠狠地咬我們的皮肉,吸我們的鮮血。但是,既為生物,也必須要吃要喝,若它們能吃羊糞,或者羊糞又轉化出的另一種我們不知道的東西,那么水呢,這里沒有一滴水。自然界里總有許多存在于我們的認知能力之外的事物,疙蚤的存在就是其中之一。
兩背壺高濃度的敵敵畏一定發生了作用,我們不再受疙蚤們的嚴重侵犯了。于是,我們一天拉三車羊糞。開始三車,分散了倒在車道邊上。后面三車,因我要讓我居所周圍的梨樹結出更好的梨果來,就把三車都倒在停車場上。
一個月兩個月過去了,因雇工們嫌工價低闖沿海去了,這一堆羊糞就一直堆著。堆著的羊糞開始氣味嗆人,漸漸地,風吹日曬,也就沒有了嗆人的氣味。這堆羊糞離我的房間大約十五米,因為身上不癢,沒有再起紅疙瘩,我也就暫時地忘記了疙蚤這個東西。
疙蚤的生命力讓我欽佩至極,它們在羊糞堆里潛伏著。羊糞都是顆粒的,這就有了很多縫隙,讓任何一只疙蚤都有可能鉆到糞堆中心。在最冷的臘月,那里也溫暖愜意。如此,作為生靈,它們也一定會談情說愛,生兒育女。只是,不讓我知道而已。

城里不時有客人上山來,喝茶吹牛之后,就說要羊糞,他們大都清雅,都說泡水澆蘭花。要就拿吧。他們就用蛇皮口袋撮了裝進汽車后備箱,一溜煙走了。前兩年,羊糞突然走俏起來,有人說賣到一塊至一塊二三一市斤,我說很好,我可以用兩斤羊糞換一斤白米,煮來吃飯。
跟我要羊糞的熟人不止一個,還有熟人的熟人。終于,我聽到一個我感覺熟悉的故事了。那就是有人到家之后,發生了老婆被疙蚤叮咬的事件,那老婆脾氣暴躁,把這位先生的蘭花砸了幾盆。然后,請搞防疫工作的熟人來,殺蟲、消毒、防疫。
我對講述故事的客人微笑著,誠懇地說對不起,心里卻有些幸災樂禍。既然疙蚤們殺不盡,斬不絕,潛伏在羊糞堆里,那就隨它去吧。記得有位外國哲學家說過:存在的都是合理的。那就讓它們用這樣的方法,去咬咬那些城里人吧,讓他們也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鄉愁,什么是山地生活的味道。
生活在我的山地上的疙蚤們,你們真的很幸運。
牛在深夜一般是不會叫的,因為那頭壯碩的大花母牛就關在離我木屋三十米遠的圍欄里,大約有一年零三個月的時間了,我很少聽它叫過。不過,昨天夜里,不僅真真切切地聽到了叫聲,而且還披衣起床,參與了牛的故事。
這頭牛的種類叫西門答耳,很洋氣的外國種,毛色都是黃白相間,當然就比本地黃牛漂亮很多。這頭牛被毛軍買來的時候價錢是九千八百元,說是還懷著窩呢。明白了吧,買這樣的母牛來養,目的是下小牛,小牛下出來干什么呢?賣錢!這頭花母牛其實還年輕得很呢,高大魁梧,毛光水滑,說是才進六歲,已下了兩頭小牛了。我常常到水塘邊釣魚,就常??匆娺@頭母牛在圍欄里走來走去。它愛吃青草,就每天有雇工割青草倒在它面前。圍欄就在水塘邊上,里面種著很多綠化用的大青樹,有時沒有青草吃,它就抬頭咬食大青樹的葉子。這樣的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就看見它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
在去年七月初秋的日子,我問毛軍,你知道它什么時候下小牛,毛軍說還有一個多月,我說你會接生嗎?他說不會,我說要找獸醫嗎?他說到時候再說。這頭花母牛是毛軍的,本與我無關,但在這片叫做果園的山坡上,有一頭牛,每天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我卻有點莫名的高興。更高興的是,小牛就要出生,一頭就要變兩頭了。
下小牛的時候誰也沒看見,許多人都在忙著許多地里的活計。天擦黑吃飯之前,煮飯的水珍說小牛下出來了,我便第一個跑進圍欄里去看。從小聽說牲畜下出的兒都會見風長,也許確實如此,因為我看見小牛的時候,它已有一只半大的羊那么大了。它的全身濕潤,毛色黃白相間,正抖顫著站在大花母牛的屁股一邊。大花母牛躺在地上,抬起頭來看我一眼,讓我知道了它此時的心情。我還知道,它此時最需要的是喝水,喝紅糖水,同時還要加點胡椒面。這個方法是鄰縣的一位養牛專業戶告訴我的。他還說,母牛下兒時男人不能隨時去看,越看越下不出來。有時聽聲音,小牛出來一半就出不來時,就得小心翼翼地用手去拉。有的養牛戶,還用繩子拴住小牛,折騰半天才能拉出來。
這頭小牛雖然不是我的,但從這一刻起,它就是我視野范圍里的一個生命了。莫名地,我們很親和,我摸它的頭時它只略微擺動一下。我看了一眼它的肚皮,便知道是公牛。從此以后,大花母牛就被叫做老母牛,小公牛就被叫做小牯子。
在這塊山地上,我們養過許多畜禽。長期飼養的有豬雞羊、貓狗魚。自己跑來做我們鄰居的有野兔、野雞和麂子,還有一種腦門有一塊白的果子貍,本地人叫玉面麟。對于那些與我同居一屋的松鼠和蜜蜂,真讓我感到既親切又無奈。鳥是更為自由的物種,根據季節和果樹所能提供的食物,它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有的,干脆找一遮蔽較好的樹枝,做一個圓形的巢,自可生兒育女,過它們的日子。如此看來,我從城市轉身上山之后,說不清是我豐富了它們的生活,還是它們豐富了我的生活。二十年前,我們是養過牛的,那是租養。那時幾個品種的果樹都還很小,但在兩行果樹之間用雙牛犁地不行,只有用強壯的獨牛來拉犁。兩頭強壯的本地的老品種黃牛的租費很低,每天每頭二十元,扶犁的吆牛人每天十元。如此順順當當地犁了幾天后,扶犁人吃過午飯再去找牛,跑回來說有一頭已經死了,肚子鼓鼓的,肯定是吃了斷腸草。我不認識斷腸草,但上午還認真拉犁的那頭牛死了,對我是個巨大的損失。幸好,那年的錢很值錢,牛不值錢,賠了九百七十元錢就了事了。扶犁的雇工說這牛的肉是可以吃的,我們就及時開剖,丟了肚雜,煮了牛肉,還記得那牛肉很香。
還有另一種牲畜也在這塊土地上作過短暫的停留,那是毛驢。鄰村有個老倌愿意住在果園做長工,但他的條件是要允許他帶著毛驢一起來。老倌做活很誠實,你看到看不到他都一樣的做,只是那頭毛驢總得拴在離他不遠的地方。那是頭黑灰色的適齡母驢,果園有吃不完的好草和掉地的果實,漸漸地,那母驢的肚子越來越大,大到十分滾圓的時候,老倌說他要回家了。飯桌上,有位雇工說,你婆娘做完月子再回來!
我一直想養幾頭牛,但也不知為什么一直沒養。看到老母牛和小牯牛親親熱熱的樣子,讓我很羨慕。大約三天后,小牯牛能走穩了,就跟著老母牛在圍欄里曬太陽。老母牛的奶包很大很脹,壯碩的奶頭也一個個地吊著,這就讓小牯牛很方便地隨意噙住一個吸了起來。這時候,正在散步的老母牛會停了下來,一臉幸福的樣子。漸漸地,小牯牛不僅會走,而且還會跑了。水塘對面的圍欄東西長約三十米,開始是老母牛領著跑,雙手雙腳地交替著,像馬一樣。這時,兩頭牛就是兩匹馬,跑到東頭,調過頭來,又跑到西頭。兩個月以后,我在對岸釣魚時,就常常只見小牯牛在跑,它長得很快,似一匹小馬一樣,矯健威武,而且身軀呢,比一匹馬還要壯實。三個月以后,它跑得更勤了。我釣魚時有上山的客人說,這匹馬真好!
這匹馬真好。我釣魚累了就看它,看它一會抬頭看天,若有所思的樣子,一會又奔跑,讓我想騎到它背上,仗劍天涯。魚在這個時候常常會咬鉤,然后把魚竿也拖進水里去,害得我脫了衣服游進去,把魚竿追回來。
這頭小牯牛在果園一共也就在了四個月還不到幾天的日子,當我回州府下關家里休整了三五天再回到果園,它已不見了,問毛軍,他說賣了,賣得一萬零三百元呢!其實,我無權干涉這兩頭牛的去向,甚至生死。當我非常賞心悅目地關注著這一對母子的時候,也想象過它們的將來。這些年來,明顯地感覺到中國五千年的農耕文明,即人與牛一同創造的文明已發生了質的變化。年輕人都往城里跑,土地荒蕪了,平緩處的田地,還有人耕種,用的是機器。那么牛呢,也被趕到車上,拉到城里,宰殺了賣肉。也就是說,把牛當作人的朋友,當作不可缺少的勞動力的時代徹底結束了。
過去的牛有兩種分類,一種叫耕牛,一種叫菜牛。耕牛是勞動力,是農民家里的寶貝;另一種被叫做菜牛的,都是不能耕地的老弱病殘,催肥了吃肉。近幾年來,在山區農村,偶爾還有養耕牛犁地的,被城里人看見了,就十分稀罕地圍著拍照,有專門搞攝影的,甚至出錢請養耕牛的農民趕著牛到地里擺拍。如此我想,果園里被賣了的矯健、強壯、俊朗的小牯牛,若滿一歲之后,訓練成耕牛,一定是牛中姣姣者,拉起犁來會健步如飛,若被我擁有,除果園梨地外,專門提供做拍攝之需,亦不失為一個好去處。只是,沒有人來馴牛拉犁了。小牯牛被賣到離果園最近的山腳村莊,買牛的人就是牛販子,三個月后,聽說他把小牯牛轉賣了,賣了一萬五千元。這個時候,小牯牛也才半歲多一點呢。我常常開車上山下山,也常常到附近的集市上轉轉,但凡看見路邊的?;蛘呒猩险谫I賣之中的牛,都會留意地看看,是否有一頭,就是果園里賣出去的小牯牛呢?同時,還有一個產生于瞬間的想法,那就是以后的日子里,它會不會跑回來看望它的母親呢?
小牯牛離開果園之后十余天的日子里,老母牛無疑地很抑郁,總顯得少了精氣神,漸漸地,隨著春暖花開,它又恢復了常態,仍然毛光水滑,性格溫順。打開圍欄簡易的木門,讓它穿過養雞的大棚,再經過一道木門,它就自由地到林地里吃草去了。當雇工招呼了它三五天之后,它就在規定的時間,自己走了出去,又自己走了回來。
這是一頭下了三頭小牛的應該授予勛章的年輕母牛,它總是不聲不響,不急不躁。因此,在安靜的山坡上,能聽到它哞哞哞的叫聲,那就十分悅耳了。也許是第三次,也許是第五次,那是一天下午,一切都那么靜好,我聽到了來自果園上部的哞哞哞的聲音,以為是鄰村的放牛人把牛放進了我們的領地,便取出望遠鏡觀看,只見約一千米以外的上部草地上,正有一條黃白相間的壯牛,獨自向紅松林地走去,山梁那邊,也許正有一群牛在悠閑地吃草。當然,去追牛的人肯定是毛軍,他騎摩托沿著便道追了上去,把他的這條寶貝母牛用繩子拴住,另一頭拴在摩托后架上,慢慢地拉了回來。
能繁母牛這個名詞,是近幾年才時興起來的。我知道,過去的能繁母牛需要愛情,便能擁有愛情。今天呢,能繁母牛一定也還需要愛情,但它們卻永遠地失去了愛情。小牯牛賣出不久,我問毛軍,怎么又讓它懷孕呢?他回答說找畜牧站的人來裝窩。裝窩,這說法雖然很土卻很生動。我知道了,今天,在全縣范圍內,能繁母牛和能繁母豬的受孕工作,都由專業人員來適時地放置凍精。這頭母牛追回不幾天,毛軍就找人來裝窩了。過了一個多月,我問他裝上了沒有,他說沒有。我說你怎么知道,他說要產門外拉絲才算裝上了。又過了一個月,他找人再來裝窩的時候,正巧我在,但我去到牛跟前,那位裝窩的人手里拿著一根約一尺長的細鐵管,對我說:裝完了。
裝完了,這次就真的裝上了。因為有了這頭母牛,讓我知道了牛的孕期是十個月,而且,一次只能孕一頭,當然也只能下一頭。眼前,這頭母牛的肚子大大的、圓圓的,毛軍說,再過一個多月又要下小牛了。
我在山地上生活的日子,夜里常常做夢,夢見一些山地上的、山村里的人和事,有的熟悉,有的不熟悉。昨天夜里,準確地夢見了一群牛,它們在牧場上吃草和嬉戲。然后,聽見了它們哞哞哞的叫聲,也看見了它們發出聲音時的模樣。這群牛離我較遠,但是,牛群沒有向我靠攏,而聲音卻離我越來越近。進而,我還似乎聽見了窸窸窣窣的聲音。我就是在這個時候醒來的。醒來側耳細聽:哞哞哞,有點低沉沙啞;哞哞哞,有點脆聲脆氣。這是兩頭牛無疑了,它們在這深夜里,在星空下,做著摯情的交談。我于是披衣出門,打了個寒顫之后,便向關著老母牛的圍欄走去。近了,又聽得一陣窸窸窣窣的響聲,電筒的光照里,出現了一頭大花牯牛。它的頭上有一對嫩角,約兩寸長,眼睛細瞇著,朝我砸了砸嘴巴。無疑地,這是七個月前賣出去的小牯牛了,它在此時跑回來,一定只為尋找它的母親。
我知道,在這寒冷的冬夜里,牛是不會被人感動的,只有人,才會被牛感動著,而這個人就是我。我還知道,今天的牛,不管是公牛還是母牛,老牛還是小牛,它們的生命都只有一種意義,那就是先被人精心飼養,最后被人宰殺,然后煎煮烹炸,一口一口地吃掉。如此,我轉身回房繼續睡覺的時候,想的是如何延長這對母子的生命周期,讓它們和我一起在這塊土地上活得更有意義一些。
編輯手記:
作為果農的作家劉紹良,擅寫山地散文?!渡骄拥娜兆印芬廊皇瞧渖降厣⑽南盗械难永m,我們在這組散文中捕捉到了那些熟悉已久讓人倍感親切的山地氣息,看到了許多我們熟悉或不熟悉的山地生命更詳實生動的一面。山地生活中,有著一如既往的與自然與生命之間的情感上的依附,蜜蜂、黑頭公公、麂子、牛等,在與它們之間發生一些聯系后,產生了情感上的交融,還與它們背后的一些人有了讓人動容的友誼。在一些矛盾面前,山地生活也較之以往多了一些苦澀的意味,蜜蜂之間的戰爭,滅鼠不成反毒死了鳥,麂子背后讓人唏噓的人的命運,現代文明中牛只是肉牛、農產品價格的低廉與買主的苛刻等等。當然在痛惜與無奈面前,作家在思考這些山地生命的生存狀態的同時,也在思考人類生存中應該遵循的法則和所應擁有積極不屈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