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雨
雨兒幼時住的大雜院,院外有一棵老槐,不知有多少個年頭了,那米粒般大小的槐花泛著清香開了又落,落了又開。那是一個舊時地主家的宅院,有東南北三面房子,西邊是一面老墻,墻面已經(jīng)很斑駁了,依稀可辨出一些山水花鳥的端倪和雨兒看不明白卻很美的毛筆字,墻頭上烏黑的破瓦曾不時地掉下來,所幸的是不曾砸到過滿院子瘋跑的汗津津的孩子們,也未曾砸到過天天在院中曬太陽罵兒媳婦的七奶奶,還有腰板直直的梁大爺,他不是老愛在墻根下哼兩句誰也聽不懂的戲么?
在雨兒綿緲的記憶中,平日里話不多的梁大爺有些清癯,目光炯炯,留著花白的山羊胡須,說一口普通話,有人說他是北方人,不知何時起,在這個南方的小縣城落了腳。雨兒依稀記得,當(dāng)時的梁大爺六十來歲,孤身一人,穿一身洗得發(fā)白有四個兜的藍色中山裝,腳上是一雙過膝的土黃色舊軍靴,常幫院子里擺露水?dāng)傎u早點的蘭姨家擺擺攤,收洗一下碗筷。聽說他還有一個女兒,可雨兒沒有見過。每到傍晚的時候,梁大爺就和院里的孩子逗樂一下,或是打開收音機聽一會兒戲,那絲絲拉拉的聲音,裂帛般在小院里縈繞。孩子們依舊嬉戲打鬧,雨兒會停下來歪著腦袋看著他,他經(jīng)常跟著收音機仰頭唱上幾句,也經(jīng)常把小小的雨兒抱在膝蓋上坐著,聽他咿咿呀呀地唱,唱著唱著眼淚便流了下來,雨兒不懂,看見他哭,也跟著哭?;蚴莿偤门錾嫌陜旱男∫虂斫佑陜旱臅r候,和他對唱上兩句,小姨是劇團的青衣,嗓音極好,音域?qū)?,對唱的時候梁大爺很開心,像個孩子那樣摩拳擦掌,可他不太接得住,不住地說,嘿嘿,老嘍,唱不上去嘍,小姨笑著牽起雨兒,邊往外走邊回頭說:“唱了玩唄,很好嘍?!?/p>
后來,梁大爺?shù)谋巢辉倌敲粗绷耍_始有些佝僂了,院子里漸漸沒有了他跟著收音機咿咿呀呀唱戲的聲音。他不大出進了,賣早點的蘭姨常端著碗筷或提著暖壺出入他的屋子。七奶奶依舊每天坐在院子里罵人,罵的對象也多半是她的兒媳婦。雨兒在七奶奶和滿院嬉鬧的孩子中不見梁大爺,便會轉(zhuǎn)身跑到東邊耳房輕輕推開那扇虛掩的門,開始梁大爺是半躺著的,聽到門響會睜開眼看看雨兒,有時會從床邊那個被老鼠啃壞抽屜的舊柜子里摸挲出兩顆糖,塞到雨兒的手中,那雙青筋畢露的手,像枯樹枝一樣灰暗無力,不再像扭收音機“咝咝”調(diào)臺時那么靈活了,也不像抱雨兒聽?wèi)驎r那樣溫厚暖和了。柜子上還放著半碗面條,一支粘著湯汁的筷子搭在碗沿上,一支滾到柜子上。旁邊有一個舊暖瓶,有時雨兒會在梁大爺那雙渾濁的眼睛注視中,踮著腳抱下柜子上竹殼的暖瓶給他倒些水。有時他會和雨兒說會話,從脫了線的毛衣領(lǐng)口里掏出一個銀質(zhì)的百家鎖,教雨兒念鎖上的字“福壽綿長”,有時又像是自言自語,喃喃的,反正雨兒聽不大懂。再后來,梁大爺完全躺了下去,雨兒推門進去的時候也不大睜眼了,臉色晦暗,眼窩深陷,嘴里囁嚅著,想說什么,又沒有說。
那個冬天的晚上,小姨演完戲把雨兒送回來,剛進院子,雨兒就看見小院人影綽綽,在昏黃的燈影中進進出出,院子里的大人們站在東邊耳房外嘀咕著:這梁老倌怕是扛不過去了。雨兒扒開大人,去推那扇虛掩的門,被七奶奶的兒子林伯一把拉了回來:小孩子家家的,莫腳長,什么都去看。雨兒掙脫,把腦袋探了進去,看到一個陌生女人高挑的身影,穿著半舊的淺紫色棉衣,兩條烏黑的辮子垂在胸前,大約三十多歲,手里捧著一只裹了紅布的碗,西屋的三姑奶讓她彎下腰,就著那只碗對著床上的梁大爺吹口氣,說著:“接著氣了,接著氣了。”屋外的人小聲地你一言我一語,“這就是梁老倌和那個戲子生的娃吧?”“那戲子也真可憐,帶著娃,進不了梁家的門,戲班又回不了,流落到南方來,娘倆饑一頓飽一頓,姑娘還沒成人就死了?!薄鞍?,難為梁老倌軍官都不當(dāng)了,找了她娘倆大半輩子,好歹總算見著姑娘一面,可以閉目了。”……
幾天后的黃昏,那個長辮子的女人,依舊穿著那件半舊卻合身的棉衣,一雙黑色系扣黑布鞋,手里抱著一個淺藍色棉布包裹的盒子離開了,雨兒看著她窈窕的背影跨過小院斑駁的門檻,輕輕掩上門,夕陽的余暉從虛掩的門縫里延伸進來,和以往沒有什么不同。黃昏的院子空落落的,雨兒從此再沒見過梁大爺。
那個傍晚院子依舊是亂紛紛的,晚飯后,七奶奶又在罵她那個不會生孩子的兒媳婦:“挨刀呢,來祖公家八年了,蛋也不下一個!”孩子們依舊在熟悉的叫罵聲中,追跑著,“停下!還是玩躲貓貓!”狗旺是蘭姨的兒子,也是院中的孩子王,他這一喝,孩子們立馬靜下來,連七奶奶唾沫飛濺的嘴巴也會稍事停頓一下,旋即,孩子們又開始下一回合的鬧騰,七奶奶又開始了下一輪的咒罵。玩躲貓貓正合了雨兒的心意,她是院子里唯一和他們瘋耍的小姑娘——胖丫丫還小,跑不動;招娣跟著媽媽走了,即使沒走也幾乎不露面的。而雨兒從小纖弱,翻墻爬樹,滿院子瘋跑不是她的強項,好幾次追不上,甩到后面自己玩去了。玩躲貓貓要動點心思,她瘦小伶俐,幾乎沒有“失手”過。今天,她悄悄爬上東屋的閣樓,又想去碰碰運氣,看看那把仿佛長在門上的烏亮的大銅鎖會不會奇跡般的被打開,躲到那是最安全的,平日里那樓上沒人,一把銅鎖鎖著,兩扇厚重的木門可以錯開一道門縫,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六歲的雨兒在這寄居了三年,始終對這里充滿好奇。
她輕巧地上樓,盡量不讓嘎吱作響的樓板暴露自己的行蹤。一步,兩步,三步……走上樓頭,昏暗的暮光中,閣樓的門竟是虛掩著的,雨兒止不住一陣欣喜,輕輕推開門,殘陽昏黃的余光照了進來,這束彌漫著灰塵的光仿佛要把這塵封的黑漆漆的屋子穿透,借著這光,雨兒看到那暗沉的紫色窗簾低垂著。屋中橫七豎八放著一些老舊的沒舍得扔的家什:斷了一條腿的椅子,掉了嘴兒的茶壺,邊沿掉了漆的搪瓷火盆,里面還有大半盆燃過的灰燼……這些物什被絲絲的蛛網(wǎng)牽系著,仿佛相互間有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干系,彼此破落又熱鬧著,東邊正中是一張剝落了漆的卷邊兒案桌,看上去有些莊嚴而沉重,桌上鋪了一塊褪了色的淡紫的桌布,仿佛泛著絲綢的微光,有一半已滑落在地上,不知怎的,雨兒有一種想把它撿起來的沖動。她側(cè)著身,踮著腳,穿過破桌椅的夾道,避開蛛網(wǎng)的拉扯,伸出小手,輕輕扯起來,果然是一塊舊絲綢,捏在手上還有些許的涼意。雨兒費力地把它鋪好在案桌上才發(fā)現(xiàn)剛才它掉落的地方有一個摔開了蓋子的黑漆小匣子。她蹲下去輕輕地把撲在地上的小匣子翻過來,咦,小匣子下面有兩張照片,雨兒撿起來,就著屋內(nèi)夕陽的微光細細端詳起來:上面一張是一對母子,一個漂亮的媽媽,盤著烏黑發(fā)髻,白皙的鵝蛋臉,穿著精致的旗袍,那旗袍泛著幽幽的光。她彎彎的眉,溫婉的笑容從眼睛到嘴角自然流瀉下來,特別是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像要說話似的。她懷里抱著一個清秀的小男孩,目光炯炯,脖子上掛著一把銀制的“百家鎖”上面寫著“福壽綿長”……下面那張是一個年輕的軍官,清癯的面龐,腰板筆直穿著土黃色軍裝,系著腰帶,腳上是一雙過膝的軍靴……
暮色四合,這古舊的小院融在夜色中,墻外的老槐樹在晚風(fēng)中窸窣作響。
七奶奶沒完沒了的咒罵,一直是那個宅院給雨兒留下的標(biāo)志性的記憶。

印象中的七奶奶,腿腳不方便,早晚都靠西面墻根坐著,她坐的那把藤椅有些年頭了,院子里人少的時候能聽到椅子咯吱咯吱不堪重負的呻吟,隨著七奶奶的咒罵聲時疏時密,高低起伏,但絲毫不影響七奶奶酣暢淋漓的發(fā)揮。她亙古不變的是那件肥肥的藍色斜襟罩衫和那頂灰色的毛線帽。罩衫的前襟臟兮兮的,粘著湯汁油污和干飯粒,那紛亂干枯的白發(fā)從帽沿里倔強地一撮撮戳出來,圍著那張滿是橫肉的臉,臉上最突出的是她往外飛翹的門牙,仿佛那忙亂干裂的嘴唇永遠也包不住那兩顆門牙。雨兒偷偷地想,七奶奶成天叨叨叨,叨叨叨,說不定哪天就把那兩顆門牙叨飛了。
七奶奶住在南邊房子的西屋,和住在北邊房子?xùn)|屋的三姑奶奶成了鮮明的對比。三姑奶奶也穿藍色斜襟罩衫,卻干凈齊整,褲子一定是有褲縫的,在院子里做針線活的時候,會笑瞇瞇地招手讓一個孩子去幫她穿針,戲耍的孩子們總是蜂擁過去搶著幫她穿。她曬太陽擇菜的時候也總是樂呵呵的,和蘭姨聊著哪家的蔥新鮮、豌豆尖嫩,哪家的霉豆腐燉出來香了半條街,或和梁大爺聊丫丫淘氣的糗事,剪貓胡須被貓抓了,偷吃湯圓燙著嘴了,偷拔人家蘿卜被狗追了,樂得梁大爺嘿嘿笑著,花白的山羊胡子在晨光中一翹一翹的。三姑奶奶的兒子兒媳在外地工作,把女兒丫丫領(lǐng)回來讓她帶著,因為隔得遠,也不常回來,一年半載回來一趟,胖胖的丫丫總是歪著小腦袋管自己的媽媽叫“阿姨”,弄得她那燙著波浪卷發(fā)的媽媽,一邊笑、一邊偷偷抹眼淚。三姑奶奶總是寵著丫丫,變著法地給她弄好吃的,炒炒面了,弄面糊了,或是蒸包子饅頭了。她還很會做菜,家里的小廚房總是熱氣騰騰,香香的。丫丫被她喂得胖嘟嘟的,笑起來眼睛細細的,鼻梁上擠出一個肉肉的“小叉叉”,雨兒愛看她的“小叉叉”,有時也摸摸,太好玩,為了讓雨兒摸,丫丫會夸張的哈哈假笑,讓“小叉叉”更深些。每當(dāng)丫丫跑來抱著雨兒“咬耳朵”的時候,雨兒就知道三姑奶奶又做好吃的了,兩個小丫頭撒開腳丫子直奔廚房,暖黃色的白熾燈光和熱氣騰騰的肉包子糅合在一起,美得不像人間之物,卻又是人間之物,讓雨兒激動不已,在那個肉和布都要限量供應(yīng)的年代,那是多么溫暖和隆重的饋贈啊。
院子也有稍事安靜的一刻,在七奶奶罵累了,低頭瞇眼養(yǎng)精蓄銳的時候,三姑奶奶也會掰半個饅頭遞給她,給她講講隔壁王家開貨車的老二要討媳婦了,媳婦是鼓樓下張家的三姑娘,在幼兒園當(dāng)老師,漂亮著呢。旁邊趙家成了萬元戶,去政府開大會,戴著大紅花回來的,現(xiàn)如今蓋了新房要飄梁樹柱了……兩個老太太嘴一癟一癟地嚼著,講著,竟也笑出了聲。院子里的金銀花爬滿了架子,淡淡的香著,偶爾有鳥雀歇落,蜂飛蝶舞。三姑奶奶會隨手掐兩朵金銀花洗洗,泡上一杯花茶,嘴里說著,這金銀花呀,清涼明目呢!這是小院里為數(shù)不多的嫻靜時光。
這個院子里,除了三姑奶奶,所有人都不愿接近七奶奶,特別是孩子們,玩得再累也不愿意在她鷹一樣的眼神中歇息一秒。院里院外都流傳著她的乖戾刻?。核畮讱q時一個人領(lǐng)著兒子住進這個大院,力氣大、勤快,一個女人能挖坂田、扛麻袋,干男人的活,從不給兒子冷著、餓著。就是對旁人極兇,成天板著個臉,像一只隨時都會扎煞起羽毛護雛的母雞。兒子娶了媳婦,她便見不得小倆口好,吃飯時兒子給媳婦夾菜,她就摔碗摔筷擺臉色。有時小倆口有說有笑,不經(jīng)意碰到她鷹一樣的目光,所有的笑意和溫存就會戛然而止。一到晚上就借口頭疼腦熱,或冷了餓了拄著拐杖去敲兒子房門……罵媳婦搶了他的兒子,把兒子教壞,不孝順?biāo)?。媳婦過門幾年沒生孩子,她天天在地上篤篤戳著那根金竹拐杖,喋喋不休地罵媳婦是不下蛋的雞,要斷了林家的后。后來兒子和媳婦不知從哪兒抱養(yǎng)了一個女孩,她依舊沒有好臉色,罵那不是林家的種。剛結(jié)婚的時候,媳婦還和林伯哭訴一下,后來沒聲了,特別是那個來歷不明的小姑娘來了后,媳婦牽著那個叫招娣的孩子進進出出低著頭,苦著個臉,兒子也是很苦悶的樣子,下班回來抱著個水煙筒呼嚕呼嚕抽煙,貓一樣給自己解悶。
雨兒總是看見招娣的半邊臉,她比雨兒大兩三歲,從雨兒進這個大院,就沒見過她的一個正臉,要么低著頭兩條發(fā)黃的細細的小辮子耷拉在胸前,躲閃著穿過院里嬉鬧的孩子;要么從房門里露出半邊臉看著雨兒和丫丫用牽?;ü嵌浞靶∪棺印被蚺吭诘厣蟻G小石子、小畫片。雨兒和丫丫朝她招手,她趕緊縮了回去。幾次以后,習(xí)慣了,也不叫她了。林伯開心的時候會抱抱她,可惜他開心的時候沒有抽水煙筒的時候多。
一天夜里,雨兒起夜,捏著電筒穿過院心要到后院去,聽見南邊耳房有響動,便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從門縫里偷看,看見招娣白皙瘦削的脊背正對著門,小辮子散了一邊,衣服被掀了上去,背上是深深淺淺青一道紫一道的傷痕,她的媽媽正拿著一根棍子惡狠狠地朝她背上抽,那咬牙切齒的樣子和鷹一樣的眼神,像極了七奶奶罵人時兇神惡煞的表情,招娣不敢哭出聲,只是蜷縮著身體,單薄的小肩膀一抽一抽,雨兒嚇壞了,捂著嘴,一路小跑回屋里,茅房也不敢上了。
后來聽院子里的人竊竊私語:這種不會生育的人啊,不會心疼娃娃,良心丑著呢。又有人說,唉,你說這林家老太太,也怪可憐呢,年輕輕守寡,被婆家人欺負,兄弟幾個霸了房產(chǎn),把她娘倆掃地出門,好不容易一把屎一把尿把兒子養(yǎng)大,成了公家的人,有了鐵飯碗,討了標(biāo)致的媳婦,想著日子熬出頭,咋就沒有后呢,聽人說不是媳婦的原因,是兒子的問題,哪個曉得呢,造孽啊。
院子依然是那樣破舊而熱氣騰騰。每天早上天剛蒙蒙亮,蘭姨家就把火爐家什搬上手推車,賣早點去了。三姑奶奶依舊趕早去買最新鮮的菜,半個院子都是陽光的時候便出來曬太陽、擇蔥、剝豆子、削洋芋。七奶奶依舊倚墻坐著,唾沫四濺地咒罵,日復(fù)一日,仿佛永遠噴薄不盡。梁大爺依舊在夕陽的余暉中閉著眼,跟著那個舊收音機咿咿呀呀地唱著誰也聽不懂的戲。招娣被她媽媽帶走了,據(jù)說走的前一天晚上用圓珠筆在一個包裝盒上給林伯寫了許多話,沒人知道寫了什么。她們離開的那天,雨兒看見門前那棵老槐樹上的槐花隨風(fēng)飄飄悠悠灑落了一地,從那以后,雨兒再也沒有見過她們娘倆。院里院外的嬸呀姨呀也給林伯帶來過幾個女人,相貌平平的,長得標(biāo)致的,胖的,瘦的。林伯木然地抽著水煙筒,沒有任何回應(yīng),時間久了,也就沒有人瞎張羅了。
梁大爺死了以后,東邊房子的兩間屋子空了好久。一天早上,搬進來一個穿花襯衫的女人,大概三十五六歲,她是當(dāng)時雨兒見過的除小姨以外最漂亮的女人,她的漂亮和小姨的漂亮不一樣,更張揚,更拔扈,煙視媚行。
她烏黑的卷發(fā)盤在頭頂,緊身的黑底嫣紅花紋襯衫,黑色喇叭褲,和跟上釘了掌走路噠噠脆響的暗紅色高跟鞋,讓這個舊舊的宅院為之一震。在那個以藍、灰為主色調(diào)的年代,她鮮亮得有些晃眼睛,但著實好看,至少雨兒是這么認為的。
她大方地和院子里的人們打招呼,麻利地和兩個拉板車的工人進進出出搬著家具物什,不一會就歸置停當(dāng)。小院的人們禮節(jié)性地回應(yīng)著她,禮貌里有著保持距離的矜持。更多的是她身后的側(cè)目:“嘖嘖嘖,你看看花里胡哨的,什么都敢穿?!薄澳且律丫o的,我都不好意思看。”“聽說是跑茶葉還是服裝生意的,一個女人家坐著火車到處跑?!薄昂秃眯┠腥擞衼硗??!薄f完這些話的時候都無一例外地撇撇嘴。自她進了院門,七奶奶罵人的內(nèi)容增添了新的素材,除了罵媳婦和招娣外,還會挑水帶洗菜捎帶“花襯衫”:“好好的一個院子,什么人都進來,不要臉,浪人,崴風(fēng)水呢”……
“花襯衫”果然不常在家,偶爾回來總是風(fēng)塵仆仆和精明干練的樣子,也會有不同的男人和她一起回來或是隔三差五地來找她。她爽朗地和他們聊著什么,白皙的瓜子臉,有些上挑的柳葉眉顯然是精心畫過的,嘴上涂著口紅。那些男人會邊抽煙邊和她聊,她也會兀自抽出一根又細又長的煙來,就著男人伸過來的打火機點燃,嫻熟地邊抽邊說著什么,煙霧繚繞中也會眉來眼去,或是打情罵俏地笑。蘭姨依舊早早出攤和“花襯衫”沒有太多交集;孩子們對她的來來去去并不在意,此時多數(shù)被大人領(lǐng)著出去或是關(guān)在屋里;七奶奶依舊斜著眼睛,咒罵的內(nèi)容不斷翻新,咒罵的頻率與“花襯衫”“不要臉”的程度成正比;三姑奶奶的和善永遠停留在客氣和恰到好處的距離上,也不讓丫丫和她接近?!盎ㄒr衫”好像并不介意,依然故我。
雨兒倒是很開心,這個身材妖嬈,臉蛋漂亮的女人,每次從外面回來都會給雨兒帶來一些新奇的東西,開始她總是藏在身后讓雨兒猜,讓雨兒在小小的腦瓜里搜索半天,便笑瞇瞇地突然拿出來,逗得雨兒仰著小臉咯咯笑開了:有時是一小袋搭了小小塑料勺的酸梅粉,有時是會閉眼和睜眼的布娃娃,有時是有著紅色燈罩的小臺燈,有時是扎小辮的紅綢子……她會給雨兒講這些東西分別是在那個城市買的,城市里的商店有著大大的櫥窗,里面有好多好多漂亮的東西。有時會講講長長的火車和火車上的故事,讓雨兒小小的心里開始有了對外面世界的想象和向往。有時她也會拿出花花綠綠的糖紙摩平,教雨兒疊蝴蝶,邊疊邊給雨兒講她的女兒,她說,老家的女兒比雨兒大幾歲,樣子很像雨兒,也喜歡疊紙。她的手好巧,每次疊的蝴蝶都是展翅欲飛的樣子。
又一個女人的到來,再次在這個院子里激起了波瀾。這是一個五十多歲,相貌平平的小個子女人,慈眉善目,花白的頭發(fā)梳得很整齊,用兩個夾發(fā)針別到耳朵后面,穿著和小院極搭調(diào)的淺灰色手工織的毛衣,深灰色褲子,圓頭平底皮鞋。據(jù)說是“花襯衫”的同鄉(xiāng),因沒有找到合適的房子,來和“花襯衫”暫住一段。她溫和大氣,說話做事極有分寸,剛來幾天就和院子里的老老少少打成一片,一團和氣,即便“花襯衫”不在,晚上也有人給她留門。連七奶奶的咒罵聲都明顯少了很多。
她的好人緣不僅于此,自她來到這個院子,出出進進找她的人絡(luò)繹不絕,年輕點的都叫她“干媽”,年長一點的也要叫一聲姐姐。雨兒很好奇,這個女人,怎么會有那么多的干兒子、干女兒?!案蓩尅睂λ麄円碴P(guān)切有加,有時還留他們一起吃些家常便飯。這些來找“干媽”的人,無一例外的會從包里取出用手帕包著或報紙裹著的一疊“大團結(jié)”,“干媽”當(dāng)面數(shù)好,寫一張條子,分別摁上手印。據(jù)說,借給“干媽”這些“大團結(jié)”的人每月都會收到可觀的分紅。于是這些人拉扯了許多親親戚戚,成了新一波的干兒子、干女兒。小院里外的人們把她奉若上賓,和對“花襯衫”的態(tài)度形成鮮明的對比。
那個冬日的下午,狗旺又領(lǐng)著院中的孩子們玩起了“躲貓貓”。雨兒像往常一樣,輕車熟路,悄無聲息的上了東邊房子的閣樓,心里咯咯樂呢,那是她發(fā)現(xiàn)的寶藏藏身之所,既不會被發(fā)現(xiàn),里面又有許多奇奇怪怪的東西,可以讓雨兒“躲”過狗旺他們“搜索”的同時,也探尋到一個神秘的小天地,激發(fā)著雨兒的好奇心和想象力,她小小的心里有了一種秘而不宣的悸動。雨兒貓一樣到了門口,發(fā)現(xiàn)門上的鎖不是她上次插好的樣子,門被人打開過,門縫虛著,好像里面有動靜,雨兒輕輕推開一點點,看到里面有一點火光,一個人蹲在那個舊火盆旁邊燒著什么,雨兒屏住呼吸,瞪大眼睛,看到那人把一張張摁著手印,寫著字的紙放進火盆,火苗輕輕躍動著,忽閃忽閃地映著那人的臉,是“干媽”!——那個有著許多干兒子干女兒的女人。她臉上沒有平日里隨和親切的笑容,只是面無表情地盯著那些火光里慢慢燃盡的紙,雨兒看著這個其貌不揚的小個子女人,突然感到有些莫名的害怕。
兩三天后的一個晚上,雨兒聽到“花襯衫”和“干媽”在屋里低聲爭執(zhí)著什么,后來“花襯衫”的聲音越來越大,“你在外面搞的那些我管不了,這個院子里的不行,我還要在這住呢!”“你今晚就出去,我絕不會讓你在這住了!”……“干媽”拎著一個不大的帆布包離開了這個夜色中的小院。
第二天早上,半個院子都曬著太陽的時候,院子里的人們像往常一樣,開始做自己的事,也開始了一天的家長里短?!翱爝^年了,把人攆走,做得出來了?!薄斑€老鄉(xiāng)呢!說翻臉就翻臉!”“做生意的人,只曉得錢,管你老鄉(xiāng)不老鄉(xiāng)!”“吱——”“花襯衫”的門開了,她顯然是聽到了,但她依然不理會,低頭拉上長靴的拉鏈,紅色毛衣上面,套上黑色毛呢大衣,邊往外走邊說:“你們誰也不要把錢借給她,更不能讓她進這個院子了!”大伙都明白,她說的“她”,就是那個“干媽”,誰也沒搭話。她自顧出去了。
過了幾天,那些干兒子、干女兒又陸陸續(xù)續(xù)來找“干媽”,“花襯衫”說:“她不在我這住著了,你們也別來這里找了?!彪S著一次次撲空,這些人的表情越來越焦灼。后來終于失控,“這是我們的血汗錢?。 薄拔覌尩酿B(yǎng)老錢,全押給她了!”“我的錢是東拼西湊借來的,叫我怎么過啊!”也有的背過身去默默抹眼淚,并不嚎啕……后來他們嘴里的“干媽”也變成了“死老太婆”,無論是“干媽”還是“死老太婆”,雨兒再沒見過那個女人,只是眼前偶爾會閃過那張映著火光的面無表情的臉。
春節(jié)還不到幾天,小院里來了兩個公安,說是找“花襯衫”的?!盎ㄒr衫”剛從外面進來,順手拉了個條凳讓他們坐,自己在他們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原來是來了解”干媽”的情況,“她和我是同鄉(xiāng),但具體做什么買賣我不清楚,前段時間來找我說暫時沒找到房子,我就答應(yīng)讓她先來這里和我擠擠,反正我也不常住?!薄八`不違法的我不知道,但我是做生意的人,成本和利潤的關(guān)系我是曉得的,她給人家那個利息遠遠超出了正常利潤,這里面一定有問題!我勸她有什么實話實說,真不行去自首,她不聽,我只能趕她走了?!薄霸谕饷媾硕嗌偃宋也恢溃抑荒芴嵝焉磉叺娜耍灰杞o她錢。”……公安做了筆錄,起身告辭的時候和她握手:“謝謝你的配合,難得你警惕性那么高!難怪有人說你是生意精,在火車上算賬,人家計算器還沒按出來,你就心算好了!”“是嗎?”“花襯衫”爽朗地笑開了,那上挑的柳葉眉,笑得彎彎的眼睛,嵌在那白皙有光澤的臉上,雨兒覺得好漂亮,但這種漂亮和唱戲的小姨的漂亮不一樣,哪不一樣呢?
過完年,天氣一天比一天暖和,院子門前那棵老槐樹,在微風(fēng)中吐出了星星點點米粒一樣的小花苞。從院外面?zhèn)鱽硪粋€消息,又一次讓小院為之一震:“干媽”因非法集資被捕,判了十二年。一波躁動后,小院又恢復(fù)了昔日的煙火和平靜。

“干媽”出事的時候,蘭姨還心有余悸。
“干媽”被攆出院子的那天晚上,蘭姨和他的丈夫阿興叔是知道的,他們在屋里遲疑良久,都沒有勇氣追出去,兩口子把準(zhǔn)備好要借給“干媽”的錢又藏在了箱底鎖好。埋怨“花襯衫”不地道,壞了他們的好事。
蘭姨嫁過來的時候,就和阿興叔住在這個院子,當(dāng)時阿興叔的弟弟還沒成家,他的父母就和弟弟在另一處老房子住。蘭姨的娘家是離縣城很遠的農(nóng)村,她勤快,能吃苦。但長相和身材一般,皮膚黃黑,還不太愛說話,不討公公婆婆喜歡。所以阿興叔的弟弟成了家老倆口都沒有過來和他們住。
阿興叔做得一手好菜,小城很多人家辦紅白喜事的時候,都會請他去做廚,做客的人一聽是阿興主廚,就會覺得很稱意:這趟沒白來!每次阿興叔去做菜的時候,蘭姨也會跟著去打打下手,食材、配料、火候她都看到眼里,記在心里,自己琢磨,看她干得那么仔細,阿興叔也會放手讓她試試,一來二去,除了刀工還欠點火候,那色香味已經(jīng)很接近阿興叔的手藝了,有時遇到兩家同一天辦客請他們?nèi)サ臅r候,她也能自己去一家,獨當(dāng)一面了。
當(dāng)他們夫妻倆踏著月光背著裝著抹布、圍裙、砧板、菜刀、長柄大勺、長柄鐵鍋的背籮回到院子的時候,是狗旺兄弟倆最開心的時候。兩兄弟因為沒人帶,就在院子里瘋耍,阿興叔和蘭姨出門的時候,都要叮囑狗旺:“看好弟弟嘎,井邊上不要去玩!”然后請三姑奶奶,林伯多幫助看帶些。院子里的人倒不會讓兄弟倆餓著,但也各有各的事要做。等他們晚上回來,哥倆已經(jīng)成兩條拖著鼻涕的泥鰍了。蘭姨把主人家包的瓜子糖果分給院里的孩子們吃,當(dāng)然,兄弟倆的分量更多,這是之前就留好的。然后不管多晚,都要把兩條泥鰍洗干凈,再把全家換下的衣服端到后院井邊去搓洗。阿興叔辛苦了一天,這個時候,通常會在院心里那個金銀花架下倒一杯小酒,抽根煙,哼著小曲享受一下。蘭姨借著月光在后院洗衣裳,沒有月亮的夜晚就讓狗旺打著電筒照著她洗,照著她打水泡衣服,照著她擦肥皂、搓洗,再照著她一桶一桶打水來涮洗干凈。等全部晾在院子的鐵絲上時,小院已經(jīng)沉沉睡去。
孩子在慢慢長大,北邊房子的這兩間屋子顯得擁擠了。蘭姨家的收入不是很均衡,小城的紅白喜事大多集中在冬臘月,有時一天幾家,分都分不過來。到了淡季,十天半月都沒有一家,用阿興叔的話說就是:“旱死的旱死,澇死的澇死。”還時常和林伯開玩笑:“還是你好啊,旱澇保收?!碧m姨和阿興叔商量,冬臘月畢竟只是一季,要不像北街口蘇家擺個露水?dāng)傎u早點,也不消多大的本錢,林伯說,這個想法不錯,現(xiàn)如今不興說“投機倒把”了,這是勤勞致富呢。說干就干,蘭姨家兩口子置辦齊了工具,便開始擺攤賣起早點來,因為有廚師的手藝和名氣,加之位置選得好,來吃早點的人還真不少。雖然一天的收入沒有去當(dāng)一次大廚多,但每天都有,細水長流,到了冬臘月,阿興叔仍然被請去做廚,蘭姨就請一個小工來擇菜洗碗打下手,院子里的梁大爺還在的時候,也跟著去幫幫忙,這讓他們的生活明顯好轉(zhuǎn)了許多,蘭姨心疼孩子沒人帶,總是好吃好穿的給兩兄弟補償,院子里的孩子們還沒騎上兒童小單車的時候,倆兄弟就在孩子們艷羨的目光中,騎著蘭姨買回來的锃亮的小單車神氣地在院子里飛,聽說騎著出去因為不借孫家兄弟騎,還在街上打了一架。
蘭姨自己倒是很節(jié)省,多少年了,就幾身半舊的衣服。這樣省吃儉用,蘭姨有自己的打算,為了兩個兒子,再累也要出去蓋房子,阿興叔性情散淡,愛搗鼓做菜,喝點小酒,常常說,多虧媳婦勤勞能干會持家,不然以他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性格哪里攢錢去。沖著建新房子的目標(biāo),兩口子越苦越有干勁。
“干媽”剛到這個院子的時候他們并沒有在意她,可隨著那些干兒子、干女兒的到來,以及“干媽”不厭其煩地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阿蘭啊,你看,你和阿興這么起早貪黑攢點錢不容易,我這里說是借錢,其實是給公司投資,每個月的分紅比存銀行高多了,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來投的,是有名額的,我和你們住在一個院子里,也是緣分。你看嘛,他們‘干媽干媽’地來求我,就是怕錯過了。”
畢竟,箱子底存著那點錢是這幾年來一分一厘掙來的,蘭姨也不敢自作主張,但眼看著這么好的事,讓別人搶了先,又覺得心里不甘。關(guān)在屋里,和阿興叔商量:“如果月月都那樣分紅,不是幾下火就富起來了嗎?”阿興叔權(quán)衡再三,也猶疑不定,說,先放放,先放放。
誰知,還沒下定決心,“花襯衫”就把“干媽”攆出去了。等回過神來,兩口子覺得簡直是錯失良機,眼看著離蓋新房子的目標(biāo)近了一大步,一不留神就被“花襯衫”攪黃了,著實懊惱了一陣子。直到“干媽”出事后他們才如夢方醒,心里對“花襯衫”萬分感激,有什么好吃的蘭姨也主動給她端過去,“花襯衫”倒不曉得蘭姨對她的態(tài)度怎么突然改變,依舊是很大方地接過:“喲,謝謝啦!”
院子門前的槐樹沐浴在明媚的晨光中,槐花開得正盛,花香一陣陣飄過院子。阿興叔喝著小酒,笑著拍了拍蘭姨的肩:“你看,幾下火富起來的,幾下火就抓進去了。咱們就是過小日子的,小日子踏實啊?!?/p>
后來,雨兒離開了那個院子。蘭姨家在外面蓋了新房子,也搬出去了。丫丫的爸媽把三姑奶奶和丫丫接到他們工作的城市去了?!盎ㄒr衫”到省城去了,聽說她用闖蕩多年的積蓄治好了丈夫的病,還有了自己的小運輸公司,把女兒和婆婆也接來一起過了。七奶奶生了一場大病,林伯衣不解帶服侍了幾個月后,七奶奶還是去了,臨死也沒閉上眼睛。不久,林伯也調(diào)走了,院里的人散了。雨兒的童年也結(jié)束了。
幾年后,小院拆了,成了一個廣場,門前那棵見證了小院悲歡離合的老槐樹還在,不時在風(fēng)中颯颯作響,槐花開了又落,落了又開。
編輯手記:
本期編發(fā)了兩篇大理女作家的小說,她們對人生有著別樣細膩的感知和體味,在她們的筆下,人物刻畫細膩,故事悠揚婉轉(zhuǎn),情緒細膩綿長,仔細讀來總是有著不一樣的感受?!逗防锏暮莻€暗寓,成為阿水姐的化身翩然飛去。小說描繪了青春的迷茫和對自由的渴望,由“我”的視角塑造出了對自由和藝術(shù)極致渴望的阿水姐,也描寫了困在時間和靜默里的鑿碑人,二者成為鮮明的對比,一個對外蠢蠢欲動,一個對內(nèi)默默無聲,再加上一個在青春里迷茫的我,小說便充滿了極多的暗喻和象征。《槐花紛紛開且落》寫了一個小院里居住的不同人物的悲歡離合,就像小院門前的老槐樹的花兒開了又落,落了又開,小院里的人們也在人生的旅途中走過了年年歲歲,感受了人生的起起落落。那些曾經(jīng)的人和事,那些過往的故事營造出一種凄清的美學(xué),將一段小院的歷史娓娓道來,一些再日常不過的故事,卻自有一番打動人的溫情在里面,在往事中捕捉溫暖和愛,生長出了文學(xué)的新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