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媛
軍旅,從字面理解,會給人一種單純且詩意的遐想,是從青春走向成熟的人生百味。打開塵封的記憶,保存著經歷時光淘洗的信息,透過每個細節遙望,收獲一個連自己都始料未及的自己。而我努力搜集的深刻緣由,其實都在這些微小的經歷里。
新兵并不是像新生報道那樣一兩天內來齊,我剛好在第二批,我到教導隊的那天已是隆冬,穿上人武部發的迷彩服,背著行囊等待被帶進一棟陌生的大樓。原來,在我們來之前一周就有一批兵到了。她們10個人已經在利索地整理內務。我們在給家人打完最后一通電話后就交了手機,然后便開始一件一件清點行李。我好奇地觀察著這里的一切,頭上明亮的白熾燈和腳下雪白的地磚相互輝映,顯得房間里越發整潔空曠。兩排高低床面對面倚著墻,靠窗邊的一張桌子上有一臺飲水機。先來的那批兵已經有簡單的內務物品,簡單到什么程度呢,除了床墊、被褥,床下放有一個臉盆,盆里有口杯牙刷、香皂、毛巾,邊上還有一雙拖鞋,別的再無他物。
在武裝部和教導隊交接完后,比我們早到的戰友就開始告知我們進入部隊的種種注意事項。畢竟他們先到幾日,說話聲已經變得非常洪亮,在不大的寢室里顯得震耳欲聾,特別向軍銜比自己高的人報告和請示時,聲音在胸腔和嗓子眼里竭盡全力被喊出。就在新兵話音剛落之時,頸部血管根根突出,胸口還在顫動。原來到部隊剛報到的第一天,第一個要求就是說話必須洪亮有力,這也是從此刻開始,我們這批兵也要必須學會的。我像一個客觀的局外者觀察著這里的一切,很難想象,我將要在接下來的幾分鐘內融入到這個環境中去。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開始起來整理內務。還在不知所措的慌忙中,一聲尖銳的哨音將大家召集起來。排長已經找來理發師為大家理發,當女兵的第一步就是要和長頭發告別,我們面前并沒有鏡子,只能感受著緩緩落下的碎發,漸漸裹挾著眼淚糊住了臉。基本上所有女孩都在偷偷哭泣,似乎又決定把心腸變硬,想把過去那個怯生生的自己變成一個頑強的女戰士。愛美的過去終將隨著一頭長發暫時告別了我們,大家回到屋里,還不能互相準確稱呼彼此的姓名,但都看著彼此哭著哭著又笑了。
女兵連的50個人,在幾天的時間內陸續到齊。接下來的3個月,部隊生活不會對每個士兵表示過多的憐惜,從內務、吃飯再到訓練,每天都忙碌且艱苦,密集得讓每個新兵在幾個月內都會不同程度脫胎換骨。我的新兵連班長是個湖南女孩。宋班長僅比我早一年入伍,她長著大大的眼睛,笑起來還有兩顆小虎牙。后來,我得知,她高中畢業就入的伍,比我這個大學畢業后又來參軍的“老兵”小好幾歲。
我們從進入連隊的第二天就開始出操和體能訓練,宋班長說這是一切歷練的開始,因為都是新兵戰士。這對身體和意志力的考驗是非常狠的,頭幾次跑步就氣喘吁吁,氣息在鼻孔和肺腑里急促來去,連帶著發出生冷撕扯的刺痛,四肢像灌注了鐵鉛一樣,漸漸沉重乏力已經帶不動整個身體前行,再加上太陽的光暈越發刺激著頭皮和瞳孔,包括我在內,已經有人稀稀拉拉開始掉隊。身體已經對當兵的門檻訓練表示強烈的退卻。也有寥寥幾個天生體能好的新兵遙遙領先,排長和班長一開始在前面帶頭,可后來由于隊伍越拉越長,不得不跑到后面“趕鴨子”。后半截的兵基本是被排長和班長拽著跑完的。記得我們頭幾天訓練完,大伙入伍時的豪言壯志變成哀嚎一片。此刻,至少我內心對于當兵接下來要受到的考驗是充滿恐懼的,從第一天入伍時的平靜自信瞬間就變成軟弱迷茫。可現在回頭看來,這一切復雜的感受和情緒都是編織融合在一起的,我幾乎每天都會在內心糾結好幾遍。
晚上連長召集大家開連務會進行連務總結,對大家白天的表現的總結自然也是在意料之中。他第一次用一種溫柔且和藹的聲音向大家說:“有無法適應部隊訓練的人可以出列,現在是可以回家的。”大家用眼角互相觀察著,此刻空氣像是凝固一般,仿佛能聽到每一個人的心跳聲。想起之前訓練時候的痛苦,我真想出列回家當個“逃兵”一了百了。在后來的交流中,那天這樣的想法在剛剪完頭發的地方女青年的腦袋里確實徘徊過。看著這些一動不動的小腦袋,連長繼續用溫柔的目光伴著和藹的語氣,像大哥哥一樣數次貼心發問,但還是無人出列。其實大家來參軍的目的都各不相同,源于到底應該如何去安置自己,那種巨大的彷徨與迷茫來自于“安置”。有的想考學提干,有的想有份穩定的保障,有的想來體驗人生。但無論什么原因,這條路一定比我們想象的艱苦難走。我們在懵懂未知中,不知道這段經歷已經開始沉沉地有著無比的重量。接下來,連長的表情忽然間由晴轉陰,失去方才的熱度,雙腳并攏,站得筆直,原先瞇得月牙彎般的眼睛瞬間瞪得很大,聲音退卻溪流的溫柔,像山洪般洶涌。原來這才是對想成為軍人的戰士擺出的真正態度,隨后我們便在教室里站到了深夜。
每天的訓練如約而至,烈日和寒冷交替著,一輪輪向我們發出恐嚇。我們雖年齡不同,基本上來自不同地域不同環境,但很幸運的是,這是每個人最為朝氣蓬勃的幾年,在這里發生的很多經歷是一個奇妙的重疊和交融的過程。被接納的磨難像是一股能量,50個女兵一個都沒少。仿佛身體確實是有記憶的,它會記住每一次處境的程度,在下一次做出調整和改進,以前在書本上看到的時候我還不信。每一次訓練前,心態還在忐忑中,但身體本身似乎已經逐漸擺脫了恐懼。隨著訓練時間越來越長,前些日子的不適已經開始緩解,至少我在每次快要掉隊之時,也在努力適應并享受著這份艱苦的快樂。
小時候路過部隊門口最深刻的軍人印象就是衛兵,還有電視上守衛高寒邊防的哨兵。邊防戰士們的睫毛上都結了霜,依舊紋絲不動目視前方,一種嚴肅且堅毅的形象深入人心。剛開始練習站軍姿是非常難熬的,才不到5分鐘大腦就會本能地關心逐漸酸脹和僵硬不適的身體,加上刺目的光線會直接鉆進眼球,眉骨里的神經開始不由自主地抽動,想讓人昏昏欲睡。再遇到有那么一塊皮膚就在那時那刻奇癢難耐。短暫的幾分鐘軍姿便會讓人手心出汗,后背發麻。我們的軍姿訓練從10分鐘加到半小時,再到1小時。身體前傾,目視前方,全身筆直緊繃,雙膝的關節部位要緊緊貼合,五指并攏緊貼褲縫線。如果想在站軍姿的過程中討巧偷懶,若是被發現在這些地方有縫隙,班長會毫不猶豫在膝蓋中間和手指間夾上樹葉或者紙張,然后再加個幾十分鐘,那就是更加煎熬的時刻了。所以只要看見班長拿出樹葉片和白紙,給那些偷懶的兵夾上,那威懾力是很強的,方圓幾排的兵都會努力抖擻精神,會老老實實完成每一次加時訓練。
即便是看似運動量不大的隊列訓練也會讓人在寒冬臘月里衣服濕透,這是真實的訓練感受。從齊步、正步、跑步四步立定,再到看似簡單的擺臂、敬禮,穿著常服扎上腰帶,腳上踩著中跟皮鞋,手腳要整齊協調,還要干凈利索。將訓練精確量化到動作標準、整齊劃一,確實要給人練掉一層皮。記得在新兵營的開訓儀式的時候,我作為新兵代表,一緊張,在首長的眼皮子下踉踉蹌蹌跑出幾步,感覺全場的人都看到我躡手躡腳的隊列動作。可連長并沒有責怪我,告訴我這是新兵的訓練常態,但必須要抓緊領悟學習。我便成為了重點關注對象,每天都在加時訓練,腳趾頭的水泡開始抵抗著擁擠的皮鞋,腳底像是踩在花椒殼上一般。其實到訓練的尾聲時段,內心渴望的是一聲哨音的解放,可若要是心不在焉,可謂前功盡棄,哨音肯定遲遲不會來的。

新訓過了一段時間,很明顯,疊被子就是新兵遇到的最為嚴峻的內務難題,是每天起床后的第一項考驗。這項考驗可是讓大伙用盡渾身解數。剛在武裝部領到的被子和市面上買的毫無差別,班長教大家縫好帆布在被套下,接下來就是和被子漫長的磨合。最難的就是這次疊得好,不一定第二天起來也會疊得好。我確實在這方面天賦稍弱,頭幾次由于被子確實疊得不堪入目,排長來檢查內務時氣得直接把我的被子從三樓扔下。這被子運氣不好,在下落的過程中被風毫不偏移地吹到一個臭水溝里。我當眾抱著滿是餿味的被子狼狽歸隊,看著大家滿是內容的表情,心里完全空白,并只想用委屈絕望去填滿,剛適應的一些情緒又在瞬間被擊碎。在大家都去吃飯之際,我繼續和被子艱難磨合。天黑后,宋班長端著一碗熱乎乎的蛋炒飯,在宿舍的角落找到失落無助的我,她讓我先吃飯。很難想象看著一張稚嫩的面容,聽著她對我進行意味深長的“長輩”似的說教,并又一次耐心教我疊被子。她的手看上去紅彤彤的,手指上的凍瘡和我的被套摩擦著,并發出呲呲的聲音,沒過多久就將我那像個發酵面包的被子疊得算是整齊工整,看來練習和掌握竅門一定是不能少的。
首先,可以說,如果沒有工匠精神根本無法疊好被子,也就是至少我思想上、手指尖必須專注于和它的交流。根據大家以往的經驗,會拿來凳子先將被子壓平,像用搟面杖似的先將棉絮里的空氣推出來,擰干濕毛巾把被套滲濕,快速用手指緊緊捏住被子掐線條,再用大夾子將被子開合的兩個角嚴絲合縫夾住。還有戰友用圓珠筆在每次疊合的地方都標記上,一張被套攤開時像幅復雜的工程圖。每天天還未亮,大伙打著手電筒,臉貼地撅著屁股,對著這被子一番琢磨。可起床到吹哨集合的時間非常短暫,在三五分鐘內要疊出漂亮的“豆腐塊”確實是個艱難的考驗。我寧可少睡半小時,早起堅持和這位“戰友”促膝長談,希望它不要再讓我錯過飯點。我在刻苦練習中漸漸看到了自己的進步。到每晚熄燈后,班長準時看大家將被子拆開,一個個整齊的“豆腐塊”瞬間被拆開,哎!那辛苦打造的藝術品又被拉回了熔爐。
過了一個多月,新兵訓練過了將近一半。我們依舊在清晨六點鐘就起床了,來部隊后每天都準時和那一抹粉紫色的天空對視赴約。在整座城市還沒有全部蘇醒的時候,軍營里已經忙碌且熱鬧。雖然在南方(昆明郊區),過了嚴冬,已經立春了,四周是逐漸融化的積雪,新綠的枝丫開始冒出了頭,感覺還是被嚴寒包裹得嚴嚴實實。大伙出完操,整理完內務,到了吃早點的時候,捧著那碗白粥或湯面,好不容易蓄積的熱量也在迅速消失。在寒冷下,每天早晨起來就開始強烈運動。對于剛入伍的普通青年而言,過量的運動在不斷考驗著我們的身體,肌肉的酸痛會持續到深夜,在犯困疲憊中必須忍受著抽搐的難耐。我在半夜隨時被小腿的抽搐痛醒,驟然的疼痛令人想高聲尖叫,頻繁的抽搐讓小腿肉里感覺總是酸溜溜的,盡管疼痛,但是疲倦依然能夠在短短幾秒內將我又繼續拉回深深的睡夢中。
還有就是皮膚在日曬后的干燥和皸裂。冬天干燥的空氣在努力奪走皮膚表面僅有的水分,大家的皮膚都漸漸開出了大大小小的一絲一絲的口子。原先大伙進來時白里透紅,現在個個像抹了紅土一般。打掃衛生的時候,水管里的冰水更是迅速滲進這些口子里,并加快炎癥的反應。第二天,第三天,皴紅就像是鐵銹迅速占領了露在外面的大部分皮膚。這皮膚既缺水,又怕水。特別在洗澡的時候,熱水碰到更是越發刺痛。
而且在新兵營里,我們只洗過為數不多的幾次澡,況且每次洗澡的時間都非常短暫。平時訓練完已經習慣聞著濃郁的汗味休息入睡。頻繁訓練后的迷彩服上已經有些灰黑油亮,仿佛有層牢固的油膜敷在衣服的表面。由于教導隊淋浴間不算很多,還要再加上另外兩個男兵連,新訓人數又多又集中,洗澡的時間和時段都特別短暫和緊湊,所以每次洗澡對于大家都是具有紀念意義的,在特殊照顧下,女兵還比男兵多上五分鐘。每次班長一聲令下之時,秒針就開始賣力計算起了時間,我們迅速拿上毛巾、香皂,換上拖鞋,像拉練一般急速跑進浴室,把鬧鐘放在醒目的高處。頭上一個花灑的水量不足以淋濕下面好幾個人的頭發,即使水不算熱,但我們就像旱地爭奪甘霖一般。若本身個子高的人就很有優勢,矮一些的為了能爭取到熱乎干凈的水源,就會壓著對方的肩膀用力彈跳,最后的場景就是在不大的淋浴間里,你爭我搶,跳來跳去,身上的泡沫四處飛濺。洗完后,大家迅速擦拭著身上的水分,那些訓練留下的傷疤清晰可見,有種記錄敘述的特質。有一次,我們班的露露拿出了一條潤唇膏,我們對于這條唇膏的存在既驚訝、恐懼又充滿著渴望。這不是進部隊的那天每樣私人物品都要清點上交的么,除了統一制式的必須品,其他私人物品幾乎無處容身,所以很難想象露露是如何將它藏在身上的。我們班的幾個兵都涂了一遍,使勁砸吧著起皮的嘴唇。這油潤芳香的滋味仿佛讓女孩本該擁有的氣息又重新回來找到了我們。但最終還是被隔壁班的班長發現了端倪,老宋含淚嚴厲懲罰了我們。那天被雨水沖刷后的長樓梯像條斑駁的長卷,棱角分明,堅硬如初,橫在我們與食堂之間。以前走幾步就到的地方在此刻顯得太漫長了。大伙頂著臉盆像只鴨子一樣一步步爬樓梯、下樓梯,記不清多少個來回。當然,后來那個長樓梯已經是我們犯錯被懲戒的老地方,比如衛生清掃不合格,或者團結意識不好之類的,班長的慣例一定是一通加時體能訓練。
在新訓的后半截,接下來的爬戰術就是充滿著速度與疼痛。在整個爬戰術的時間段內,基本上都不能喝過多的水。隨著訓練時體內的水分蒸發到體外,嘴巴里充滿著泥土干澀的苦味,會舍不得咽下每一口吐沫。等一聲哨聲終結訓練后,大家便百米沖刺奔向自來水管旁,彎下腰,大張開嘴,一股夾雜著鐵銹味道的水瞬間灌溉滿一個個饑渴的細胞,這水真是太甜了!在爬戰術的過程中,動作靈巧和體能優越的人確實能很快爬到前列。比如我們的宋班長,她爬戰術的成績在幾個女兵班長里都是名列前茅的,速度特別快,像只生活在叢林里的小兔。可我這個笨新兵學得確實躡手躡腳。我們先是要學會手腳并爬,過幾天還要持槍爬行,為了增加考驗還為我們設置了障礙物和鐵絲網。皮膚的每一絲神經硬生生磕到泥土、草地和沙石上,一開始感覺膝蓋涼颼颼的,沒過多久便伴著辛辣的疼痛在整片皮肉蔓延開來。其實到新訓的這個階段,幾乎沒人再去在意一些小磕小碰的皮肉傷,這些都是習以為常的。我雖很在意,但心里是不敢看這傷口有多大,到晚上要脫衣服睡覺前,竟發現膝蓋上有碗口一般大小的血肉和我的秋褲粘到了一起。此時疲倦已經讓我無法起身去打報告來說明皮肉之痛,直到第二天才去消殺包扎,可到訓練時,包扎的紗布一碰就掉。其實就像班長說的,忘記它就不痛了。沒過幾天,新結痂的疤塊開始漸漸分離到紗布上,那些之前還黏糊糊的血塊和皮塊已經干癟,輕輕一拉便沙沙掉落下來。新的皮膚充盈著粉嫩的顏色,看著這新生的顏色,我們又度過了一次艱難的關卡。
軍人還有位最親密的戰友,那就是手里的武器。在打靶投彈前,我們還要進行很長時間的對槍支彈藥的教學訓練,同時進入漫長的模擬訓練,比如投彈,殺傷半徑7.5米,也就是投擲距離必須要在15米以外。我拿著教練彈一次一次地投擲,直到自己竭盡全力,但好幾次還是在警戒線邊緣徘徊。到正式考核,投彈區有著開闊空曠的視野,在每一個兵投完后,會有一陣強烈的聲波強勢來襲。我們等待的隊伍雖在遠處,但也要努力吞下尖叫聲。被點名叫到的時候,緊張得會不自覺回顧好幾遍動作要領,真實的彈握在手里像顆還沒熟透的“小菠蘿”,還有一個手環拉在小指上。我閉上眼,傾瀉著所有的力量,就怕稍微不那么用力就被彈片濺到。“小菠蘿”被拋物線快速帶到了遠處,我縮起頭利索跳進身邊的土坑,遠處四周灰黃的土渣在轟鳴中從頭上方下落至衣服上,所幸我在這一次終于過關了。
大家從一開始嬌滴滴的脆弱中漸漸練就了血性的酣暢。連長說等我們不再畏懼陽光、傷口和疼痛,大家就真的長大了。我們度過了一場非常嚴苛的考驗。下連前又組織了一場體能拉練。紅撲撲的小臉隨著快速的步伐扇動著,步伐有著一種內在的整齊和輕快,大家的面貌郁郁蔥蔥,富有新鮮的生命力,全身有不斷的力量涌入,充盈著身體。一首高亢洪亮的“團結就是力量”帶動著整個隊伍,此時再也沒有人掉隊。
在學校和社會之間好像有一道無形的高墻,墻內的人在愜意地書寫他們那詩意的夢;墻外的人,只要踏出了校門,好像就被拋擲在荒野里野蠻生長。從云南大學中文系畢業后,曾經設想過各種各樣的職業,可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能成為一名通信兵。新訓結束后,我被分到通信連。1941年,毛主席為通信兵題的詞“你們是科學的千里眼順風耳!”迅速引起強烈的反響,成為全軍通信兵的座右銘一直沿用至今。接下來通信兵就要開始漫長的專業訓練。對于大部分同年兵來說,也是我們的第一份具有專業技術內涵的工作。這和我后來長期從事的編輯工作有著很大的專業差異。
我們在結束新訓之后,變成一名合格的兵。接下來的努力就要在“兵”之前加上“通信”的含義。通信專業的學習可謂又是一輪新的挑戰。每天起床出操后,就要開始漫長的學習。這個學習階段會讓很多人感到厭倦和沮喪,要學的東西真是又難又多。我們像是用高考沖刺一般的進度在學習。每天晚自習就是考核的時刻,看著一張張卷子上被揪出的各種錯誤,教員再三強調,對每一次學習中錯誤的放過就會釀成后面重大的通信事故差錯,這不是一道題錯不錯的問題,而是通信兵不容出錯的職責。我們在幕后工作,要確保通信的暢通,看來成為科學的“千里眼”和“順風耳”一點都不容易。等到理論知識扎實在腦子里了,模擬上機的時候,大腦和手又仿佛斷聯一般,無法巧妙協調配合。自己弄懂的東西,操作起來無法消化運用,哎,眼前的,似乎總是落后的、有缺點的、無法達標的自己,在專業學習的這個階段又回到那個有時得意有時失意的自我。但我在教員的鼓勵下,回顧著新兵連的困難,自己不也是咬牙堅持過來了。就當自己再經歷了一次高考吧!若發現記不牢的,就把知識點制作在小卡片上,自己還摸索了很多便于記憶的方法,洗衣服、吃飯、午休見縫插針地鞏固,自己用手指在課桌上、飯桌上、褲縫間不斷模擬練習。在結業的時候,我還拿到了優秀學員。
下連之后,就進入正式的連隊日常生活,我們就要真正開始進行通信工作。記得我們在即將去機房跟班之前,還去通信執勤的現場觀摩了前輩們的工作狀態。他們快速并準確、謹慎地處理著每一項通信任務,練就了條件反射般的速度。那天已經入夏,恰巧有一束光線從窗外照在班長的身上,班長頓時光芒萬丈。甚至在生活中偶遇,感覺他們舉手投足間都散發著無窮的魅力。由于我專業集訓階段學業完成得不錯,被排長推薦第一個進機房開始跟班。一個女班長坐在我的身后,讓我開始獨立處理信息。我緊張得心臟快要從嘴里跳出來,手指僵硬得無法動彈,頻繁回頭發問,但我們之間像是隔了道無形的墻一般。她在后面像是沒有聽到一樣,完全沒有回應。我在“孤軍奮戰”中憑借著之前的練習,笨拙地開始了自己的第一次執勤。在機房里工作的好幾個小時,只有機器信號的響聲。這期間我的身體像是經歷了激烈的賽跑,聽到換班的時候,算是可以長舒一口氣。后來班長評價,準確率不錯,但是速度確實很慢。
有天,我從機房換班回來,連隊的人幾乎“消失”了一大半。后來才得知魯甸發生了地震,很多戰友被抽去執行通信任務。我回連隊換洗衣服后又迅速回到那個讓我覺得嚴肅緊張的機房。留在連隊的人承擔著超負荷的工作量,很多新兵在這期間對于專業的進步和責任感的培養可謂有著很大的飛躍。他們在前線,我們在后方,不遺余力地完成著自己肩上的任務和使命。
在投入通信工作之余,我還很喜歡去幫廚,算是對平日工作壓力的釋放。每個班排每天都輪流會派一個兵去幫廚。連隊里的炊事間有兩個很大的集成灶,每次點燃灶門,會有橘色和藍色的火焰從大鍋底部噴涌出來,并釋放出巨大的力量。邊上還有兩個蜂窩煤爐子,從小爐口里發出幽暗但溫暖的光。進來后才發現整個廚房操作間有種一年四季都無法褪去的高溫和潮濕。經過多次幫廚,我才發現,每天要做100多個人的餐食更像是體力活。他們就三個男兵加上一個幫廚的兵。這在廚房燃燒的熱量不比在外訓練的少。先是一大早就要從卡車上卸裝幾大箱的菜,等卸完菜就已經是滿頭大汗,接下來就是要趕緊洗菜。我們快速換上雨鞋用幾個巨大的盆子和籃子,打開幾個水龍頭不間斷吐水,洗完切菜,配菜下鍋,這大鍋菜不像家常菜般溫柔細膩,充滿著熱烈和直白。巨大的鍋鏟幾下子便會讓人像是做十幾個俯臥撐一般,并且還會被嗆得眼淚汪汪。等連隊換班開飯的時候,熱呼呼的飯菜就要分盛、裝盤,并分別放到不同的桌子上。
由于我們通信連是需要值夜班的,夜班對體能的消耗也不小。幫廚晚上還要幫助炊事班準備宵夜,一般會煮面。煮好的面裝在一個很大的鐵盆里,我便配合炊事班長將大鐵盆裝在一輛小鐵三輪車上。三輪車像是過度辛勞的人,班長吃力踩著踏板,整個車身發出咔吱咔吱的聲音,沉甸甸的面在大盆里左右搖晃,時不時還會濺出滾燙的湯水。我要做的便是穩住這大盆面,好不容易騎過幾百米,到通信樓一樓休息室里,一聲吆喝,便為暫時換班休息的戰友盛滿熱呼呼的湯面。他們一咕嚕吃下面,仿佛一碗水般一飲而盡,一抹嘴,等換班后,又重新回到崗位上。外面的天空如同黑緞一般,此時已經是深夜。
除了幫廚,還有最令人興奮的就是一聲哨音后,樓底下值班的排長高喊一句:“發津貼啦!”我們便積極搶先排隊在司務長辦公室門口,相比大學時候拿著那些平淡省勁的生活費,這筆數額不多的義務兵津貼卻讓我有了邊等待邊抹淚的心情。我們在班長的允許下,紛紛到小賣部門口排起了隊。小賣部的唐班長在我們眼里和流量明星一般具有超凡的魅力,老兵想吃什么零食會提前告訴他。他外出進貨回來的時候,大家就像小孩等待圣誕禮物一樣守在他的窗臺前。可每次小花卻將一小打不多的錢放回柜子里鎖好,等到把信殼塞得滿滿的,聽到要是有班長外出,就會托付班長把那包厚厚的津貼轉存到家人的卡里。當然新兵即使到了連隊里并不能自由吃零食。我實實在在感受到父母那個年代對零食的向往。白糖在過去的年代是非常珍貴的零食。媽媽說他們小時候跑到廚房里偷偷抓一把,一粒粒晶瑩的顆粒化在嘴里,仿佛風都是甘甜的。我便開始對調料盒里的白糖打起了主意。不記得是哪位同年兵發起的,傳到我這里的時候已經不算最新鮮的事了。在吃完飯后再來一碗白糖拌飯算是對一天辛苦勞累最大的慰藉。盛一碗熱騰騰的白米飯,一定要毫不吝嗇地灑上白糖,并用筷子迅速攪拌,慢慢咀嚼,美得半天都說不上話來。
我們軍區的機關里仍然保留著20世紀80年代風格的建筑,有連隊、機關辦公樓、禮堂、軍區門診部還有家屬樓。這些房子一點都不新,可分泌著令人懷舊的情結。特別禮堂的風格仿佛記載著豐富厚重的歷史,和它們同樣歲月的房子大多都已經被拆除深埋在地基之下。我很有幸還能在這里看到年歲比我還大的房子,軍區的大型活動基本都在禮堂舉辦,里面的凳子就是小時候和父母去電影院里坐的那種木板折疊凳,靠背后面還有油漆刷的座位號,舞臺上還有厚實的深紅色絲絨幕布,我的腦海里忍不住涌出兒時的場景。徜徉在軍區機關里,像是在讀一首被歷史凝固的詩,神采飛揚,威嚴高聳,那份雅致依然頑強鮮明地維系著特定時代的軍營特色。再說說家屬樓,隔著窗外,能聽到大人在教孩子唱歌,每天都有老人坐在花臺邊曬太陽剝豆子,他們像是被困在了時間里。有幾次,我去送報紙,老人會對著我說:“你不是靈兒嘛。”開始靈兒長靈兒短地拉拉家常,明天遇到又問:“娟兒,還沒退伍啊?家里老人還好吧,打電話回去了嗎?”可能他們是早就退伍的班長,但老人們的記憶里依然有他們。其實軍營里既神秘又簡單,這里有著和外面一樣的四季,也有著世俗的人間。
在部隊里,雖然大家來自天南地北,也會因為節日、活動的煙火氣息而彼此親近。記得在部隊過年,每個人都要參與其中,打掃衛生、幫廚、放鞭炮都是例行環節。新兵連的時候,我們剛才從靶場回來,立馬就拿起工具開始打掃,匆忙吃了頓飯就開始和男兵連拉歌合唱,第二天又繼續投入到忙碌的訓練中。下連隊之后,是我在部隊度過的第二個新年,換班回來連隊就開始擼起袖子往食堂跑。陽歷的新年,只是日歷上的一個起始。正如魯迅先生所寫:“舊歷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日子本身并無新舊,每一個昨天都是舊的,每一個明天都是新的。從除夕到初一,中間就像有一道看得見的門檻,等到零點驟響熱鬧的爆竹聲中,明顯叫人感到天地開辟,此身已在新年。
過年,對于每個人來說,家鄉的食物,是心底化不開的鄉愁。無論在哪里,離家有多遠,只要看到這種食物,就會想起家人共度的溫暖時光。在部隊呀,大家一到過年就是露一手的好時機,我方才明白那些食物的暖意。真正打動一個人的,往往不是山珍海味,而是最尋常的東西。這些味道里包含了此前所生活的風土人情還有和家人的回憶。
在連隊里,絕大多數北方的兵自然要吃餃子,才到農歷小年前的時候,有班長就和司務長提議,要開始置辦餃子宴了。一些面粉、兩斤肉糜,再來一把小蔥就足夠讓北方的兵們貼近自己想要的味道。年三十的時候,他們會積極換班,主持和面、揉面、包餃子的隊伍。買來的餃子皮又粘又軟,水一開全部化在鍋里。所以基本上北方兵是拒絕炊事班去外面買現成餃皮的,可在我們南方兵面前,第一步就被和面大關攔著停滯不前了。大家就像學徒一樣把北方兵緊緊圍成一圈,悉心領悟動作要領。這時候就不分軍銜了,新兵也可能是老師傅,對于老班長不嫻熟的手藝會提出建議。和面時要加多少面、多少水,要用多大的力去搟面,再到內餡要包得分量均勻,出鍋就是整整齊齊的。看著白花花的餃子挺著乒乓球大小的肚腩臥在鍋里或是蒸籠里,不由得佩服包餃子的確是北方人的絕活。

大家像是家人一般在一起團聚,一圈圈熱氣氤氳著食堂,一小碟醋佐著兩瓣蒜,體現出北方人極致的簡約。南方兵呢,要在罐子里挑些炊事班腌制的酸腌菜、豆干絲、梅干菜,還要再盛上一碗溫熱的湯,給一個個圓溜溜的餃子再過一次熱水澡,那才是一碗屬于他們心中濕漉漉的水餃。大家端著一碗自己的年味,開始拉著家常,說說自己的家鄉和父母。有子女的老班長拿出娃娃的照片給新兵看,有的拉開歌喉開始一段自己的獨唱,有的訴說著自己來部隊前的種種故事,有的已經早早跑去教室收看春晚,有的匆忙吃完又換班去接著堅守著自己的崗位。
部隊生活仿佛一個巨大的過濾器。在這里,沒有手機,基本不能外出。每天花大量的時間在執勤和訓練上。到了周末不值班的時候,可以在連隊里做些自己愛好的事情。男兵打打球,女兵做做手工。還有的戰友把連隊的幾塊空草地打理得滿是馥郁。連隊里還有幾臺不多的外線電話,只在周末一些短暫的休息時段開放。我們若想去打電話那就要通過勤學苦練的表現來爭取,即使爭取到打電話的機會和時間,看著電話前排的長龍隊伍,自然而然就決定打道回府。有次好不容易排到隊,聽到家人聲音的那一刻,仿佛觸動了淚腺的開關,思念、委屈等等復雜的情緒剛要激動涌出,又被我強忍了回去,能簡單愉快寒暄幾句就滿是歡喜。很多時候,感知到的成長不在遠方,而是在當下。比起排隊等待和話筒里要強忍思念的煎熬,后來,寫信成為了我聯絡親人和朋友的重要渠道,這也是在連隊里很流行的。寫信原本是最重要的異地溝通手段,但日新月異,如今不再那么有用,在智能手機的時代,一切都很快,但對于表達的想象力卻越來越蒼白簡短,提起手寫的信件更多的是籠罩上了一層懷舊的溫柔的色彩。這現在看來懷舊的東西,卻承載著我重要的精神紐帶。在部隊的生活基本都充滿嚴肅緊張,寫信是件可以把節奏拉緩一些的事情。仿佛家人就在眼前,那些訴諸筆端的交流,都還存在我的柜子里,現在翻開看看,不經意間就昨日重現。
記得我第一次在部隊寫信是在新兵連,看著幾張潔白的信簽紙,有千言萬語,卻又無從下筆。給我們寫信的時間幾乎都被我在糾結中給浪費了,僅僅在最后極短的時間內擠出寥寥幾行字,像考試最后交卷一般將信箋放進信封。后來,有一天,我收到了家人的回信,上面滿是鼓勵和思念,我基本上都可以把信件的內容倒背如流。幾次訓練后,夾雜著泥土殘渣,漸漸上面的字跡已經斑駁不堪,我依舊一遍又一遍仔細閱讀,讓雙手掖進褲包里感受著遠方的溫暖。可惜的是在一場大雨訓練回來后,信紙已經濕透軟爛在包里,紙片已經脆弱得輕輕一翻就黏糊在一起,字跡早已化作黑色的墨花。我懊惱失落不已,仿佛自己失去了想家的媒介。于是后來只要有寫信的時間,即使在深夜,也會拿著手電筒將自己捂在被子里,將自己的所見所得、所感所想和遠處的親人朋友交流起來。等到收到回信的那天,像是有盛大節日,會拿著回信在屋子里開心得轉上幾圈,紙張上白紙和黑字的巧妙結盟,具有非凡的意義,這讓我在每一次用心閱讀后,一次一次感受,這就是專屬于我和親友的感情。
時間對于生命的意義,與人對時間的感知一樣,單向前行,不可回頭。當一朵鮮艷的大紅花佩戴在胸前的時候,會不忍時間真的如白駒過隙。我們退伍的士兵被軍用卡車緩緩拉出門外。軍區的門太高了,和我第一次進來的時候多見所感的一樣高大。我們都不約而同地扭頭回望漸行漸遠的那個曾經承載自己理想和回憶的建筑群體。在枝頭嘰喳蹦跳的鳥雀在那里已經繁衍了一代又一代。這里的簡單、嚴厲、純粹讓大家難以忘卻。我閉上眼睛,一陣陣復雜和充實的情緒涌遍身體的各個角落,兩年的時間讓我變得堅強而柔軟,那些與成長的和解如同灑滿光彩的綠蔭,如同歲月河畔的倒影,緊緊跟隨著自己,怎么也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