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之鶴
我繞過荊棘和陷阱,繞開鮮花與紅毯
繞得開喧囂狂熱的人群,卻繞不開
無處不在的世故人情。我繞不出命運
就像行星繞不開既定軌道
我繞水繞山,從鄉下到小城
從農村到機關,我懷抱卑微的理想
風雨無阻一路走來,繞遍高樓森林
只有名叫“故鄉”的這棵常青之樹
才是我心靈與身體的歸棲之地
——題記
一
最近幾年來,我每天清晨上班之前,都要到風光秀麗的黃龍山上走一趟。到了山頂,在晨曦中,——有時迎著風雨,繞著那兩株巍峨的千年古柏,每次莊重如儀地走完三圈,然后才從容下山,平靜地穿越茫茫人海,潛心投入煙火紅塵中那些無趣的日常瑣事。
在漫長的農耕文明時代,位于嵩明縣城北部的黃龍山,向來堪稱名山,也一直是享譽滇中的文化寶山。龍山毓秀,曾是嵩明八景之首。這座林木繁茂的孤山,僅就其高度和面積而言——在世俗眼光看來,它只不過是嵩明壩子中凸起的一座丘陵而已。這樣的山丘,往往在一望無垠的田野中孤峰突起,殊為搶眼。(偉大的泰山,就是齊魯大地上拔地而起的一座大山。)但如此孤峰,無論怎樣玲瓏秀美,在云嶺大地上隨處可見。“山不在高,有仙則靈”,劉禹錫說的不錯。但黃龍山好像從來沒什么神仙大隱居住過,甚至連妖狐靈怪之類的民間傳說都沒有。從地方志記載考察,它之所以聞名遐邇,一則大約是因其風光秀美,登臨山頂即可將數十里外波光瀲滟的嘉麗澤全景盡收眼底,至少在明清時期,它依然具有山環水抱、山水相映的天然景象;二則是因該山歷史上曾有允稱宏偉的寺觀、文廟之類的建筑,山下即為歷代官府衙門所在,素來人文薈萃。從現在的情況和風水學觀之,也有兩個引人入勝的原由:一是此山坐落于縣城北端,儼然整個縣城厚重的“靠山”,山腳下迄今仍是縣治核心區域和諸多文化機構所在。一度人才輩出的嵩明一中在此山曾有過近百年的輝煌治學史,現存的魁星閣、學海景觀依然引人沉吟遐想;二是黃龍山頂峰有兩株據說生長年逾千載的鳳尾古柏,至今依然華蓋青蔥、氣象非凡,現在顯然是入嵩旅者必觀瞻之古樹嘉木。我的初中時代就是在黃龍山上那兩株參天古柏下度過的。彼時,我們的教室前方就是巍然屹立的兩株古柏。課間休息時,學生們通常喜歡在古柏下嬉戲。據史志載,這兩株古柏植于晉宋間,故亦稱晉柏,具體年歲不詳。柏樹歷經數百年風雨雷電而巍然常青,樹徑之巨,須七八個成人牽手才能圍過一圈。如此柏中壽者,木中大德,民間早已視為神樹矣,是以常有老人在柏樹下焚香祭祀,虔誠供奉花果,小則祈求家業興旺、子孫賢達,大者祈禱風調雨順、國運恒昌。
據方志記述,明代云南鄉賢蘭茂和“游圣”徐霞客,都曾在黃龍古柏下徘徊過。我喜歡繞著兩株古柏走,是因為它周邊空曠寧靜,時聞鳥鳴,四季可見花開葉落。而每次行走于它身邊時,總會想到曹操的名作《短歌行》,在心里默誦:“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就這樣默誦著這些動人的詩句,平靜地呼吸著新鮮空氣,我慢慢地走上幾圈,仿佛是為了應和某種通靈儀式——通常就是“三匝”。三圈走下來,每每神清氣爽,心情便有飛鳥入林似的自由歡悅,心靈亦自然地獲得了淡泊寧靜之境。
正是在這“繞樹三匝”的愜意行走與潛心思索中,我不覺在精神上和幾個神交已久的歷史人物走到了一起。
二
曹操嘗在《短歌行》中感嘆:“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棲?”這詩意通常被解讀為借烏鵲亂飛喻指人民生活顛沛流離之苦;但在我看來,這表達的也是一代人杰徘徊歧路、選擇去留的困境。良禽擇木而棲,君子選賢而立。在魏晉那樣一個人才眾多的亂世,處于政治高壓下的士人難得還有人生選擇的自由,或自立門戶,或奔劉,或投曹,或縱橫江東,有勇氣也有骨氣的文臣武將,大都奉行“士為知己者死”的信條。孟德待我不薄,但我痛恨他的奸詐,所以我就跑去投奔劉使君;倘若不喜歡這二人的品性,還可以去找碧眼紫髯的孫仲謀;實在無人可靠,無處可去,索性歸隱山林,讀書種田。一句話,你喜愛誰,信任誰,認為誰是真命天子,相信誰能夠讓你施展抱負,你就可以不遠萬里投奔他,雖然有時可能會為此掉腦袋。劉玄德三顧茅廬,請到了臥龍先生;曹操聽說某人來投,趕忙赤腳相迎。這些都是佳話。當然也有“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那樣的極端智者。其實質,說白了依然是選擇的結果:徐某人心在仁厚的劉皇叔那邊,而愛才又自負的曹阿瞞非要將其拘禁于身邊,他豈能俯首聽命?何況,徐母以死相激,希望兒子像棄暗投明那樣棄曹侍劉。
說人生苦短,歷來令人憂傷。庸人之哭,無非常情;豪杰之嘆,別有情懷。
曹操(155~220年)乃一代風流人物,正史上肯定他是杰出的政治家、軍事家和詩人,民間野史稱他為梟雄、奸相。無論是《三國演義》里或戲臺上的白臉還是現實中的紅臉,不管是亂世“可愛的奸雄”抑或治世精通理政的能臣,曹操都獲得了歷史的認可。他的文治武功自然不容置疑,我們從他留傳至今為數不多的詩歌,便能看出這位雅好斯文、橫槊賦詩的帝王風采。而曹操的出身迄今仍是一個謎。《三國志》說他“莫能審其生出本末”,他的父親曹嵩是漢桓帝時宦官曹騰的養子。曹操弱冠即舉孝廉,在靈帝當朝時因“能明古學”便獲任議郎;曾以騎都尉的軍職參加鎮壓黃巾軍起義;獻帝初,他在陳留人衛茲的資助下,招募五千人參與討伐董卓;后來因收編青州黃巾軍而擴大實力,遂成為逐鹿中原的群雄之一。等到他擊敗諸侯中最為強大的對手袁氏兄弟后,便以“相王之尊”挾天子以令諸侯,成為北方的實際統治者。曹操南征北戰的諸多事跡,在《三國演義》里有精彩的描寫。余冠英先生認為,曹操能戰敗強敵并成功統一華北,使多年極度混亂的社會安定下來,主要是得益于其政治開明和他重農并抑制地主豪強的政策,他厲行的法治主義和屯田制度是有力的武器。
作為建安文學的領袖和文治武功的一代梟雄,曹操“繞樹三匝”,既是對“無枝可棲的烏鵲”——流離失所的人民的關切與同情,恕我誤讀——也是對自己如何施展政治抱負,吸引天下英才為我所用的政治詩學思慮:我就是大樹良木,我就是治國良臣,我就是你們向往的梧桐樹,無論流亡的百姓還是士人中的鳳凰,大家投奔我就能得到庇護,獲得幸福。
三
現代學界對宋代知識分子的綜合素質都有中肯而極高的評價,有學者認為宋代知識分子的知識結構,已超越了以往“士”的局限,庶幾達到了巔峰。陳寅恪先生說:“華夏文明之發展,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時。”在群星璀璨的大宋文化天空,蘇東坡可謂最奪目的那一顆,允稱當朝文化精英階層和文化高峰上獨領風騷者,實為一代人文主義的大師。

中國是詩的國度。唐詩、宋詩是兩座詩歌的高峰。“唐音”“宋調”分別代表著古代詩歌最為成熟的兩種藝術風格。蘇東坡是宋代的大詩人,他與其門生黃庭堅共同創立并奠定了“宋調”的基礎;蘇東坡是豪放派詞人的領袖,他揮舞健筆如操持銅琶鐵板,將宋代傳統婉約的詞風激變為慷慨豪邁的雄風,使詞的內容和功能得到拓展和豐富,讓向來淺吟低唱風花雪月的柔弱宋詞也有了豪放高歌大江東去的雄健氣勢,最終將詞發展為一種獨立的抒情文學;蘇東坡是散文家,他的成就在唐宋八大家中“一門父子三大家”里影響最為廣泛和深遠;蘇東坡是書法家,是宋代四大書法家(蘇軾、黃庭堅、米芾、蔡襄)里的第一人;蘇東坡是畫家,擅畫竹子、怪石,是湖州畫派的主要成員,有卓絕的畫論,是中國文人畫的杰出代表;蘇東坡是經學家,對《易經》《論語》《尚書》都作過精辟的注釋;蘇東坡是醫藥學家,是《沈宋良方》的重要貢獻者之一;蘇東坡還是美食家和生活的藝術家,林語堂對他的人生觀和生活態度就頗為推崇;蘇東坡是政治家,是一個政績斐然、政聲頗佳的清官、好官……王水照在《蘇東坡的世界》中認為,蘇東坡是說不全、說不完、說不透的——中國歷史上少見的全才。
集官吏、學者和文人為一身的蘇東坡,他的一生可謂波浪壯闊、坎坷曲折,他難免“繞樹三匝”的寂寞徘徊和孤獨探索,亦有“揀盡寒枝不肯棲”的孤傲與無奈。他的《卜算子·黃州定惠院寓居作》詞曰: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這是蘇東坡被貶黃州時的詞作。黃庭堅說,倘非胸懷萬卷、筆下無半點俗氣者,不可能寫出如此空靈蘊藉之作。但卻有人偏認為此詞乃蘇先生為一段不合時宜的戀情寫下的一闕浪漫的愛情挽歌。據傳當年宋人即有好事者親到黃州訪問故老,居然考證出這首詞是蘇軾為一王姓少女所作。這位好事者為證明此事不虛,還意猶未盡地寫了一首煙火味十足的小詩,對蘇詞做了一番柏拉圖式的解讀:
空江月明魚龍眠,月中孤鴻影翩翩。
有人清吟立江邊,葛巾藜杖眼窺天。
夜冷月墮幽蟲泣,鴻影翹沙衣露濕。
仙人采詩作步虛,玉皇飲之碧琳腴。
如果上述傳說純屬八卦,那么《宋六十名家詞·東坡詞》所載,恐非空穴來風吧——因為《卜算子》前還有如是頗具《聊齋》趣味的小序:
惠州有溫都監女,頗有色。年十六,不肯嫁人。聞坡至,甚喜。每夜聞坡諷詠,則徘徊窗下,坡覺而推窗,則其女逾墻而去。坡從而物色之曰:“當呼王郎,與之子為姻。”未幾,而坡過海,女遂卒,葬于沙灘側。坡回惠,為賦此詞。
后人對這個凄美的愛情故事雖然頗多狐疑,但也做了更為深入細致的考證,但最終還是因同情而坦然接受了。但也有人說,此詞所寫非關愛情,其主旨實為政治諷喻。因為貶謫黃州時蘇軾正處于政治生涯的低谷和至暗時刻,此前蘇軾因烏臺詩案被打入死獄,險些喪命。詞中的“缺月”“漏斷”,讓人難免聯想到時局晦暗,人心破損,世道陰郁;“幽人”“孤鴻”則是作者自況自憐,孤獨徘徊;“回頭”“無人省”,指自己回望來路,思念明君,可惜朝廷無人能理解自己的一片赤誠冰心;“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表達的是自己既不愿茍且安享權位,但黃州這樣的地方亦不適合自己施展抱負。如此解讀,盡管有“索隱”牽強之嫌,但其托物傷懷的情緒卻昭然顯現,遠比“愛情悲歌”的見解更適合蘇軾。畢竟,蘇軾是平生胸懷家國的一代賢臣,也是擅玩隱喻的高手。我們還可以舉出《蝶戀花》來: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這首小詞,倘不知道其寫作背景,它就是一首純粹的傷春悲秋小令;倘肯花一番心思來揣摩其意,則可能讀出一種哲思趣味;倘了解它的寫作背景,我們便會理解作者的內心苦楚、愁悶與寂寞。總之,這樣一闕表面上傷春悲秋、感嘆艷遇的婉約之詞,除卻政治隱喻外,不同的讀者完全可以讀出不同的意味來。
蘇東坡一生顛沛流離,“揀盡寒枝不肯棲”。因為他是人中龍鳳,他是北溟魚化而飛天的鯤鵬,他需要的是施展才華的舞臺,而那個舞臺不是鑼鼓喧天、掌聲雷動、鎂光燈追逐的戲臺;他需要的舞臺太大了,那舞臺只有圣明的天子才給得起,他只有獲得那樣一個國家平臺,才有可能實現平生抱負。但皇帝不肯給他,皇帝身邊的小人們,甚至他的對手也不希望他得到。那是兼濟天下的家國情懷,是江山勝景清明無恙的太平盛世。他一輩子就只能被動地從南走到北,走到天涯海角,走得雙腳起血泡,走到心灰意懶,直走到“日暮鄉關無覓處,煙波江上使人愁”,走到人生的盡頭,他依然“無枝可棲”。
友人曾問我:“誰對你的人生影響或幫助最大?”粗略想來,對我的人生有過影響或幫助者,端然不少,一時還真無法說清。這“天問”一直縈繞在腦海,后來終于確定:在我日常的話語和詩文中,出現最多的一個名字,也就是對我人格成長影響最大者,乃蘇東坡也。蘇東坡肯定不會想到,千載之后,他會成為中國人生活的理想典范——但凡讀過其著作者,似乎都可以從他身上獲得一種精神上的光照或慰藉,很多人則將他的詩詞金句當作營養豐富的“心靈雞湯”。于我而言,某種程度上,蘇軾留下的浩繁詩文(兩千七百多首詩、三百余首詞和四千二百篇文章)之意蘊,尤其是他為人處世的超邁智慧和豐富的文化性格,仿佛已融入了我的血脈中。
四
在中國當代文學界,史鐵生及其作品是一個巨大的存在。這位坐在輪椅上的殘疾人,他的文學成就和他文學藝術里勃發的非凡思想、偉大精神,都是中國文學重要的寶貴文化遺產。張守仁的《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懷念史鐵生》,深情回顧了史鐵生病逝后文學界的反應。在“798藝術區”的千人追思會,在全國各地的追思活動,在陜北清平灣的知青追憶紀念,在北京地壇周邊的人們的言談——均令人感受到史鐵生無形的存在和深刻的影響。史鐵生在地壇古柏樹前的活動與省悟,誠然令人動容,引人深思。對于一個失去行動自由甚至能力的殘疾人而言,活著無疑是一種考驗和挑戰。活著,意味著有所作為。對于健康者而言,活著,更當有所作為,活出尊嚴。
普希金名作《紀念碑》中的詩句,庶幾可以表達我們對史鐵生的懷念:
不,我決不會完全死去:
我的靈魂在遺留下的詩歌中,
將比我的骨灰活得更長久。
……
我所以永遠能被人民熱愛,
是因為我曾用詩歌,
喚起過人們善良的感情……
史鐵生曾哀嘆:“活到最狂妄的年齡上忽地殘廢了雙腿。”那一年,他二十一歲,青春如夏花燦爛,正當人生里最值得炫耀和揮霍的黃金時代。對任何胸懷大志的人來說,兩條腿殘廢本身就是一個致命的打擊,就像自由高飛在云霄的鳥兒驟然折斷了翅膀,史鐵生重重地跌入了命運的深淵。接下來的問題更為嚴峻,因為殘疾,史鐵生“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去路,忽然間幾乎什么都找不到了”。幸而天無絕人之路。史鐵生搖著輪椅,慢慢走進離他家不遠處的那個廢棄的古園——地壇。那是一個在滄桑風雨中已然失去驕傲與恩寵,褪盡榮華富貴,坍圮了朱欄玉砌的古祭壇。史鐵生宿命地覺得這古園仿佛一直在等他,等了四百多年,直到失魂落魄的他終于搖著輪椅進入園中。在荒蕪冷落得如同一片野地的園子里,史鐵生發現“祭壇四周的老柏愈見蒼幽,到處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蕩”。地壇遂成為史鐵生的避難所。某種意義上,它也是史鐵生復活與重生之地,是他的修行道場。就是在這個寂寥的荒園里,史鐵生無意中一遍遍“繞樹三匝”,他每天坐著輪椅繞著地壇苦思生命的價值和人生的意義,終于以他奇崛而執著的書寫,走出了很多健康人無法走出的人生天地,走出了非凡的人生境界。他在《我與地壇》中寫道:“地壇的每一棵樹下我都去過,差不多它的每一米草地上都有過我的車輪印。無論什么季節,什么天氣,什么時間,我都在這園子里待過。”就是在地壇四周,搖著椅輪繞樹徐行或端坐樹蔭下的時候,他一連幾個小時專心思索生死和人該怎樣活下去的問題。在這漫長的冥思苦想之后,他明白了一個偉大的真理:“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

史鐵生在地壇“繞樹三匝”,他繞著古柏、楊樹,默默地一走就是十五年。這是一個令人肅然起敬的奇跡。沒人知道他經歷了怎樣的思想煉獄,盡管他在小說和散文中回憶、反省過這個漫長而艱難的人生歷程。十五年里,史鐵生總是獨來獨往于地壇,直到十五年后重返此園,他才深刻地感悟到母親的艱難與母愛的偉大。這個一度被命運擊昏了頭,曾經對世界和上帝充滿了仇恨和厭惡的作家,當他回首往事時,想到已逝的母親,他才驚覺“她艱難的命運、堅韌的意志和毫不張揚的愛,隨光陰流轉,在我的印象中愈加鮮明深刻”。史鐵生坦承,他的寫作動機與他的一位作家朋友相似:“為我母親,為了讓她驕傲。”史鐵生做到了,三十歲的時候,他的第一篇小說發表了,悲哀的是,為他操心一輩子的母親已不在人世;在他母親去世七年之后,他有一篇小說獲獎了,他從此引起了文壇的關注。面對榮譽和不斷的采訪,史鐵生無法言說太多,他只好再次搖著輪椅走向地壇,在安靜的樹林里閉目思念母親。“上帝為什么早早地召母親回去呢?”“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史鐵生在《合歡樹》一文中如是安慰自己。
我看過史鐵生的一些照片。在每一張照片上,他都笑得自然、真誠而燦爛,看起來令人心生歡喜。我相信,在他有生之年,雖然曾經倍受殘疾之苦甚至絕望的煎熬,但他“繞樹三匝”十五載,最終找到了理想的心靈安棲之處。
五
我執意“繞樹三匝”,非佯狂作秀也。作為一種儀式而非行為藝術,我的“繞樹三匝”,實有明志之意,但更多的是希望通過這種別有象征意味和精神寄托的行走,獲得內心的寧靜和思想自由的飛翔。現在的我,端然不必棲于何枝。我只需棲于我的心靈高處。“永憶江湖歸白發,欲回天地入扁舟。”真正淡泊名利的人,又何必非要揀盡寒枝,繞個大彎,吃盡苦頭,直到碰個鼻青臉腫,感覺絕望了才能接受命運的安排呢?
回首走過的人生路,我確實經歷過不少艱難挫折。我的祖輩,皆為臉朝紅土背朝天——從土里刨食的農民。我出生在農村一個回族家庭,在進入小城工作之前,我一度笑稱自己乃“祖傳的農民”。我的童年和青少年時代,都是在遼闊的鄉村曠野中渡過的。在讀書求學期間,我也曾有過路遙小說中高加林、孫少平一樣的曲折磨難。讀書條件的艱苦自不待言。但凡農村長大的孩子,參加勞作,是自然而必須的苦課。從小學時代開始,我就承擔起挑水、做飯、洗衣、放牧、割草之類的家務活。到了中學時代,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在課余和寒暑假期間,便從事挖田、種地、收割莊稼、除草、施肥、打稻子諸般農活。繁重、枯燥的體力勞動,蛻盡了我白凈細嫩的“學生皮”,也砥礪了我的意志。而那時農村之貧困、農業之脆弱、農民之艱苦,在我青春稚嫩的心靈上留下了永遠無法抹去的印象和痕跡。我發憤讀書,期冀“鯉魚跳龍門”脫離鄉村社會,固然有改變命運的私心,但從小受古典文學尤其是忠義思想的熏陶,受祖逖、曹操、諸葛亮、蘇東坡和岳飛諸歷史人物的影響,頗有讀書報國、救庶民于水火的鴻鵠壯志,內心里一直想著為“三農”做點實事、好事。
負笈學成歸來,沒想到涉世之初就跌了大跟頭。我手中拿了若干證書和獎狀,卻因為沒有所謂的關系,四處碰壁,就業無門,只好回到農村務農。在茫茫田野上奮斗了一年之后,我感覺依然看不到曙光和前途。更為痛苦的是,我一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呆子,在農村這廣闊的天地間似乎并無用武之地。痛中思謀,我確定唯一的出路還是讀書,唯有讀書,我才能走出農村,才能實現遠大抱負。打定主意后,在親友的支持下,我再度通過考試進入學校深造。當我拿著更高的文憑“考得”一份職業之后,我終于在故鄉小城有了立錐之地。從第一個工作單位開始,在二十多年里,我已經歷了十幾個部門和崗位,其間苦樂,可謂一言難盡。
而立之前,我寫過《醉千年:夢中與古人對飲》這樣一部歷史文化散文集。我借酒“穿越”,夢回古代,與司馬遷、曹操、竹林七賢、李白和杜甫等六十多個“親愛的死鬼”痛飲放談,辨析古今現實異同,探討人生的理想意義。該書中第一個“入夢”的文化英雄,就是蘇軾。在夢里,我與“一肚子不合時宜”的東坡先生談詩論文,好奇地請教他緣何屢遭貶謫而不見大用的尷尬問題。彼時我在故鄉工作,由于生性耿直,有時恃才使性,工作每每受挫。我書生意氣,遂以詩酒解憂,“與古人對飲”——蘇東坡等古代碩彥俊杰,便成為我失意人生的良師益友,他們從容直面人生坎坷,一生磊落、追求崇高理想的動人實踐,自然成為引領我精神生活的楷模。
如今我已“五十知天命”也。回望數十年人生經歷,雖然長期沉淪下僚,但在履職的十余個崗位上,我一直以蘇東坡為榜樣,保持清白做人,廉潔勤政。在我心里,永遠活著一個強大的蘇東坡: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定風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