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鳳鳴
(南京大學 法學院,江蘇 南京 210008)
財產具有可轉讓的天性,其流通性越強,價值體現就會越高[1]。公司股權的流動性更是公司生命體的重要循環。有限責任公司股權雖有股東財產權屬性,但其轉讓不同于一般財產權的自由處分。一方面是源于19世紀末德國為滿足中小企業的經營需要,創造有限責任公司時就糅入了人合因素;另一方面,股東作為公司組織體的成員,處分其股權必然產生公司內外部效應,此時股東不能再依個人權利與自由“我行我素”,而應受到團體規則的約束[2]。因此,無論是基于有限責任公司的人合性還是其團體屬性,在沒有公司自治協議的特別約定下,股東對外轉讓股權應當受到一定限制。而股權轉讓的法定限制規則作為股東約定空白時的補充項,應具備其科學性與合理性。當前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以下簡稱《公司法》)修訂背景下,重新審視有限責任公司股權轉讓限制規則適逢其時,有助于祛除積弊以重構股權流通的法定規則。
我國現行《公司法》第七十一條規定了有限責任公司股權對內、對外轉讓規則以及章程自治條款,《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若干問題的規定(四)》(以下簡稱《公司法司法解釋四》)第十六條至第二十二條對股權轉讓進一步作出細化規定。有關股權轉讓規則的確耗費了不少立法資源,這也是司法實踐在立法層面的真實反應。通過北大法寶數據庫,以“與公司有關糾紛”為案由進行檢索發現,2016年至2020年在與公司有關的糾紛中,股權轉讓糾紛數量一直高居榜首,且占比遠高于排名第二的股東資格確認糾紛類型(詳見與公司有關糾紛案件數量統計圖,即圖1)(1)通過北大法寶案例數據庫,以“與公司有關糾紛”為案由檢索,得出2016年至2020年排名前兩位的有關公司糾紛類型及數量,截止時間為2021年11月5日。。就我國法律規定的有限責任公司股權轉讓的一般規則來看,股東對內轉讓引發的糾紛多為合同履行問題。而股東對外轉讓股權的,除章程自治外,法定限制規則引起的糾紛則牽涉公司法領域內的特別判斷標準,如股東、公司及第三人的利益平衡、組織法與行為法的平衡。本文所要探尋的即是股東對外轉讓股權時的限制規則,在司法實踐中展現的不同于法律文本的真實圖景,由此剖析現行規則的不足,以期重塑股權轉讓限制規則[3]。
圖1 與公司有關糾紛案件數量統計圖
根據上述法律規定,我國有限責任公司股權轉讓限制規則基本可概括為“同意權+優先購買權+反悔權”的模式,貫穿于股權對外轉讓的全程。筆者通過北大法寶案例數據庫在“股權轉讓糾紛”為案由的檢索結果中,分別以“同意權”“優先購買權”“反悔權”為關鍵詞進行全文檢索,得出2016年至2020年相應的裁判文書數量分布情況(詳見股權轉讓案件數據分布統計圖,即圖2)(2)通過北大法寶案例數據庫檢索得出2016年至2020年涉及“同意權”“優先購買權”“反悔權”的裁判文書數量,截止時間為2021年11月5日。。
圖2 股權轉讓案件數據分布統計圖
首先,就該三項“權利”的數據分布來看,涉及優先購買權的糾紛數量遠高于其他兩項,且2017年9月《公司法司法解釋四》施行后才有“反悔權”的適用。同時對比上述圖1可以發現,涉及股東優先購買權的股權轉讓糾紛案件在公司股權轉讓糾紛案件總數中占比并不高。一方面股權轉讓事項可通過公司章程事先規定,另一方面優先購買權本身是有限責任公司具有人合性的產物,發生糾紛時股東之間協商解決的可能性較大。
其次,通過查看涉及“同意權”的117篇文書,發現“同意權”通常都與“優先購買權”一并適用且焦點均在于優先購買權的相關爭議。目前檢索得到的裁判文書中尚無一起案件將主張行使“同意權”作為原告的訴訟請求。
最后,通過梳理“反悔權”的相關文書,剔除相同案情文書,主要有以下四種情形的裁判案例。第一,一審法院支持其他股東行使優先購買權的主張,并未支持轉讓股東的反悔權;二審法院未支持其他股東的優先購買權的主張,但裁判依據在于其他股東尚未實際支付轉讓款,而非適用反悔權(3)參見河南省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7)豫01民終15117號民事判決書。。第二,一審法院和二審法院均認為案例中的轉讓股東行使反悔權的目的在于提高價格阻礙其他股東行使優先購買權,違背誠實信用原則,不予支持(4)參見四川省成都市中級人民法院(2018)川01民終10503號民事判決書。。第三,再審法院認為,轉讓股東在二審中提出放棄轉讓股權的,其他股東主張行使優先購買權不應支持,但轉讓股東在一審判決結束后方提出不同意轉讓,有違誠信,故訴訟費用由轉讓股東負擔(5)參見四川省高級人民法院(2019)川民再381號民事判決書。第三種情形與第四種情形的區別在于:第三種情形中轉讓股東在一審訴訟過程中均未提及不同意轉讓股權,而是在一審判決支持其他股東行使優先購買權后,在二審中重新提起不同意轉讓股權,與第四種情形在訴訟之外轉讓股東已表明不同意轉讓股權的情況有所不同。。第四,再審法院認為沒有特別約定的,轉讓股東有權在其他股東主張行使優先購買權時不同意轉讓股權,因此造成的損失應由轉讓股東承擔(6)參見湖南省岳陽市中級人民法院(2020)湘06民再58號民事判決書、浙江省麗水市中級人民法院(2019)浙11民終1627號民事判決書、江蘇省漣水縣人民法院(2019)蘇0826民初5963號民事判決書。。由此可見,雖然《公司法司法解釋四》第二十條賦予了轉讓股東反悔權,但在具體案件中轉讓股東能否實現反悔權以及相應法律后果的承擔情況,均有不同的裁判觀點。
有限責任公司股權轉讓限制規則在司法實踐中的另一大難點在于優先購買權行使的前提條件即“同等條件”的認定?!豆痉ㄋ痉ń忉屗摹返谑藯l(7)《公司法司法解釋四》第十八條:人民法院在判斷是否符合公司法第七十一條第三款及本規定所稱的“同等條件”時,應當考慮轉讓股權的數量、價格、支付方式及期限等因素。列舉出四種實踐中爭議較多的影響同等條件判定的因素,但法律文本的局限也就在于制定法的抽象性和概括性。“法律文字并不是外延明確的概念,毋寧是多少具有彈性的表達方式”[4],因此法律解釋成為法律適用的前提。就第十八條的文義表達和規范目的來講,既不是完全封閉的列舉模式,也并沒有局限股權轉讓合同內容的目的,所以除這四種因素外,還應包括實踐中出現的其他影響因素。
筆者通過北大法寶案例數據庫進行檢索,篩選出246篇相關裁判文書作為樣本數據,歸納分析得出司法裁判中對同等條件認定的主要爭議焦點(詳見“同等條件”爭議焦點統計表,即表1)(8)案件來源:北大法寶案例數據庫,樣本數據篩選主要集中于廣東、河南、湖南、江蘇、上海等省份2018年涉及“同等條件”認定的裁判文書,還包括部分其他具有典型意義的裁判文書。最后訪問時間:2021年11月5日。。從表格內容可以看出,影響同等條件判定的因素以及判斷標準在司法實踐中形形色色。但是,作為股權轉讓限制規則中其他股東優先購買權行使的前提,該同等條件是否可由轉讓股東與第三人任意商定,值得探討。
表1 “同等條件”爭議焦點統計表
“沒有理論的經驗是盲目的,但沒有經驗的理論不過僅是純粹的智力游戲。”[5]對司法實踐中的案例進行分析,往往更能深入規則架構里一窺真容,也更易直觀發現規則本身設計、運行過程中的漏洞。“同意權+同等條件下優先購買權+反悔權”的模式在理論上展現了有限責任公司股權轉讓限制規則的實體框架,但從實證分析結果來看,這套看似完整、系統、清晰的限制規則并不能原封不動地適用于實踐,且整體規則運行中產生的疑問也難以通過法律解釋得到回答。
首先,從我國現行有限責任公司股權轉讓限制規則的運行程序來看(詳見我國股權轉讓限制規則流程圖,即圖3),股東對外轉讓股權時,第一步應將股權轉讓的事項書面通知其他股東并征求其他股東同意,過半數同意(包括推定同意)對外轉讓的,其他股東(同意和不同意股東)享有優先購買權。此時產生的邏輯上的矛盾是一方面經其他股東過半數同意對外轉讓,另一方面又允許其他股東在已經同意對外轉讓的前提下優先于第三人購買該股權[6]。并且其他股東的范圍不局限于不同意的股東,還包括同意對外轉讓的股東。換言之,已經獲得過半數股東同意對外轉讓的股權并非一定能夠轉讓給第三人,即使是同意對外轉讓的股東也對該股權享有優先購買權。
其次,其他股東能夠主張行使優先購買權的基礎在于轉讓股東書面通知對外轉讓股權這一事項,但在其他股東主張行使該權利時,轉讓股東又可以不同意轉讓股權,對抗其他股東的優先購買權。此時產生的邏輯悖論在于轉讓股東啟動了股權對外轉讓的一系列程序,而后又可以通過行使“反悔權”單方面否定規則運行后的結果,使得整個程序完全空轉。即使有觀點認為賦予轉讓股東“反悔權”能夠實現阻止外來人進入公司的目的[7],但無論是從前述有關“反悔權”的司法裁判情況,還是理論上誠實信用原則、經濟效率要求來看,此處轉讓股東與其他股東的權利義務配置是否合理都值得商榷。
最后,從圖3可明顯看出另一個程序回轉點,即不同意轉讓又不購買該股權的股東視為同意,而后其他股東還可以再次選擇是否優先購買該股權。由此來看,在接收到股權對外轉讓的通知時,其他股東作出不同意回復要比作出同意的回復多一次選擇是否交易的機會,且法律規定上也不產生其他更為不利的后果,由此理性的股東更傾向于先作出不同意的答復[8]。此時產生的邏輯漏洞在于法律規范建立的股權轉讓限制規則的運行和銜接并不嚴謹,有明顯誘導性。
圖3 我國股權轉讓限制規則流程圖
上述股權轉讓限制規則存在的邏輯漏洞是從整體規則運行的角度出發,而從該限制規則的具體步驟來看,同意權是股東對外轉讓股權時遭遇的第一關卡,但從前文的圖2可以看出,實踐中對“同意權”的應用相對較少,統計的裁判文書也并沒有主張行使同意權等爭議,而是直接主張優先購買權。原因就在于依照現行股權轉讓限制規則,其他股東在接到通知時,無論同意與否,緊接著都有選擇是否購買該轉讓股權的機會,而其他股東最終是否優先購買才最終決定股權能否對外轉讓。即使其他股東過半數同意股權對外轉讓,未必能實現對外轉讓的效果,即使半數以上股東不同意股權對外轉讓,也未必最終不能對外轉讓,所謂的同意權其實是徒有其表,而無實質功效。
究其根源,股權轉讓限制規則中的同意權設置并未實現其原本的立法意圖。早在1993年我國《公司法》就有股權對外轉讓“經全體股東過半數同意的”規定,2005年《公司法》修改后將同意權的主體由“全體股東”改為“其他股東”,仍保留了同意規則[9]。查看相關立法資料發現,堅持保留同意權的學者認為,經其他股東過半數同意是對老股東的保護[10]。換言之,直至現行《公司法》第七十一條依然保留同意規則,主要還是對有限責任公司人合性的固守,盡量避免對公司股東之間的緊密聯系造成影響[11]。但不論是從司法實踐現狀,還是股權轉讓限制規則的運行邏輯來看,在“同意權+優先購買權”的雙層模式之下,其他股東享有的同意權都未能發揮終局阻止股權對外轉讓的功能,反而更像一個可有可無、附屬于優先購買權的空殼程序[12]。
并且,在雙重限制模式下,有限責任公司股東擬對外轉讓股權時,要先按照公司法規定,以書面或其他能夠知悉的方式,通知其他股東股權對外轉讓事項。在取得過半數股東同意之前或之后,與第三人協商股權轉讓的基本內容,以便獲得同意后,為其他股東是否行使優先購買權提供“同等條件”的判斷標準,并再次將“同等條件”告知;若未取得其他股東過半數同意,還要與其他股東協商股權轉讓內容,股東之間就轉讓條件沒談攏的,其他股東最后沒購買該股權,又視為同意對外轉讓,再次重復優先購買權的相關規則。如此反復冗雜的程序和操作實在耗時費力,大大增加了交易成本,與公司法追求效率的價值目標背道而馳。
“同等條件”是其他股東行使優先購買權的前提條件,從前文的實證分析可見對“同等”的判斷爭議較多。目前基本達成的共識是股權轉讓價款是同等條件認定的主要標準,并非唯一參考因素[13]。然而,即使有此共識,仍無法解決司法實踐中同等條件認定的難題。轉讓股東與第三人之間的合同條款中的任何一項都可能影響到同等條件的判斷,諸如第三人對轉讓股東負有其他金錢給付義務、第三人對轉讓股東的利害關系人負擔其他金錢給付義務。而金錢給付之外的因素,如職工安置、高管延聘等,是否為同等條件更難以判斷。有學者提出對特殊原因的優惠價格采用折算或市價的方式確定同等條件[14],但哪些因素可折算、折算標準、如何折算等成為另一個無法解決的難題。若股東對外轉讓股權的對象具有特殊身份,如親戚朋友關系,此時同等條件又應當如何判定,無不疑問[15]。
即使先拋開非金錢給付因素和特殊身份關系的條件,將同等條件限于價格和支付方式等范圍,是否就能確定客觀真實且易于操作的判定標準呢[16]?不可否認,“價格+支付方式”標準的確看起來簡單明確,但實踐操作中同樣也存在問題。其一,有限責任公司屬于閉鎖公司,其股權轉讓缺乏公開的市場價格,股權轉讓價格的確定基本依托于“一對一”談判[17]。那么轉讓股東為妨礙其他股東行使優先購買權虛報高價或與第三人惡意串通的行為難以規制,由此形成的虛假價格雖實質上不構成同等條件的價格,但實踐中其他股東的舉證難度極大。其二,假設轉讓股東與第三人商定的價格是真實意思表示的結果,其他股東主張同等條件的價格奇高,第三人不可能如約履行,或者其他股東主張同等條件下優先購買,第三人主張該股東無履約能力,此時是否還應當依照該價格和支付方式作為同等條件,無不疑問。如前所述,同等條件是其他股東能否成功阻止外來人的重要前提,若完全依照轉讓股東和第三人的意思自治,只認定合同條款的同等性而不給予另一方提出異議的機會,其他股東的優先購買權事實上很容易被規避。因此,無論是按照單純的價格、履行方式、履行期限等客觀標準,還是其他職工安置、身份關系等非客觀標準,現行股權轉讓限制規則下同等條件的認定都絕非易事。
無論是素稱保守的英國法院,還是法學昌盛的德國法院,都曾引用外國立法例作為裁判依據,可見一國法律絕不能閉關自守,而應與時俱進[18]。我國現行有限責任公司股權轉讓限制規則在司法實踐與理論證成上均有爭議,通過域外立法例的比較研究,或可發現不同的規范模式及共同的正義觀念,對立法和法律適用具有一定的參考意義。
2005年《日本公司法》改革后廢除了有限責任公司這一類型,規定為股份轉讓受限的股份公司[19]。新頒布的《日本公司法》第136條至第145條規定該類公司的股權轉讓限制不再區分對外對內轉讓,基本模式以公司的同意權為核心,同時細化相關規定。股東向第三人轉讓受限股份的,由現行股東或取得轉讓受限股份的受讓人(9)日本公司法的股權變動模式采取相對意思主義,只要當事人就股權轉讓達成合意即發生股權轉移的效果,未經公司同意轉讓合同仍有效,但根據《日本公司法》第130條的規定,受讓人雖取得股權但未記載于股東名冊的,不得對抗公司及第三人。請求該公司對是否同意該股份對外轉讓作出決定。如果該公司作出不同意轉讓的決議,則要購買該股份,或者指定買受人購買,或者由公司和指定買受人共同購買。股份轉讓的價格由雙方經過協商確定或提請法院決定[20]。
法國規范有限責任公司的基本規則是股份轉讓必須由公司成員投票通過。若將股份轉讓給其他股東或者出讓人親屬的,投票通過的程序是選擇性的,并不是必要的。但將公司股份轉讓給非公司成員時,根據《法國商法典》第L223-14條規定,必須由至少持有公司一半股份的多數股東(包括出讓人)同意。如果向非公司成員轉讓股份的要求被拒絕,則其他股東必須在3個月內購買或促使他人購買,也可由公司購買后實現減資,價格根據《法國民法典》第1843-4條規定的方式確定[21]。另外,法國有限責任公司通過章程規定了股東先買權的,適用時優先于商法典的規定,直接向其他股東發出轉讓股份的要約,其他股東行使先買權的,出讓股東不得再撤回轉讓股份的意思表示[22]。
美國成文法沒有直接規定閉鎖性公司的股份轉讓限制規則,但大部分州的公司法承認在公司章程、股東協議等公司自治文件中限制性條款的合法性。限制的方式除規定優先購買權外,還包括徹底禁止對外轉讓、轉讓須經公司或其他股東準許、強行購買等措施(10)參見《特拉華州普通公司法》第202條。,供公司股東自主選擇。轉讓股東對公司自治文件中的限制規則有異議的,可以向法院請求判斷該限制是否合理[23]。
英國法律同樣沒有對私人公司股份轉讓進行明確限制,但在公司章程中,這種限制要求仍然存在。主要有兩種類型的限制:第一種是給予董事出于某項特定理由否決股份轉讓的權利,另一種常見的限制類型是賦予其他股東優先購買公司股份的權利。公司章程中優先購買條款通常采取的形式是在股東意圖將公司股份轉讓給非股東之前,必須先以既定方案確定價格,或者公司董事或審計師確定的公允價格向公司的其他股東發出要約[24]。
《德國私人有限責任公司法》對于股份轉讓的規定類似于英國法,股東可以公司章程的形式在股份轉讓上設置限制條件。這種限制的通常范例是需要股東會、監事會或其他人對轉讓進行批準,或者是規定公司、其他股東或第三人享有優先購買權[25]。
我國《公司法》和臺灣地區“公司法”對于股權對外轉讓的法定限制規則類似,均采取了同意權和優先購買權并用的模式,但其中也有存在差異的地方。根據我國臺灣地區“公司法”第一百一十一條第一款、第二款(11)我國臺灣地區“公司法”第一百一十一條第一款、第二款:股東非得其他全體股東過半數之同意,不得以其出資之全部或一部,轉讓于他人。前項轉讓,不同意之股東有優先受讓權;如不承受,視為同意轉讓,并同意修改章程有關股東及其出資額事項。的規定,能夠行使優先購買權的主體是股權轉讓經半數股東同意的情形下,不同意股權對外轉讓的股東,而非《公司法》第七十一條第三款規定的轉讓股東之外的其他股東。由此是否就能填補我國臺灣地區“公司法”股權轉讓限制規則中與《公司法》第七十一條類似的邏輯漏洞呢?事實并非如此,即使是將享有優先購買權的主體限定于不同意對外轉讓的股東,也難以解釋經集體決策過半數股東同意對外轉讓的股權為何最終不能實現對外轉讓,更無法解釋過半數同意股東的意志何以弱于少數不同意股東的意志。
另外,《公司法》第七十一條第四款也明確了公司章程可以對股權轉讓作出與公司法不同的規定,立法意圖是賦予公司對股權安排的自治空間。但實踐中通過章程自主規定股權轉讓的公司少之又少,加上我國公司股東自行擬定的章程條款經常面臨合法性和有效性的爭議,法定限制規則是絕大多數公司的選擇。因此,優化有限責任公司股權轉讓的法定限制規則十分必要。
從日本和法國關于有限責任公司股權對外轉讓規則的法律規定來看,兩者都是以同意權作為股權能否最終對外轉讓的核心。公司作出同意決議或多數股東同意的,股權即可轉讓給第三人,即使是不同意轉讓的股東也沒有優先購買權來干涉股權的轉讓;公司或多數股東不同意的,股權即不能對外轉讓,由股東、公司或指定人購買該股權。此時,同意權有了真正的意義,不僅能夠決定股權流向,維護有限責任公司的人合性,也不妨礙股東轉讓股權退出公司的權利。
從美、英、德三國關于閉鎖性公司股份轉讓的法律規范來看,都不是由公司法直接規定股份轉讓的限制規則,要么是公司法不做規定,完全由公司章程、股東協議等自治文件設定,要么是公司法列舉多種限制措施由公司股東通過章程或其他形式選擇適用??傮w來說,公司最終采取何種股權轉讓限制規則取決于公司自治文件的規定,可以設定同意權為限制規則,也可設定優先購買權為限制規則,公司可根據自身情況設置不同的限制措施,而非適用公司法的直接規定。但通常情況下,公司一般會針對實際需要進行不同架構的選擇,避免不同限制措施之間存在適用上的沖突或某一措施的虛置。
我國臺灣地區“公司法”中同意權與優先購買權雙層架構的模式與我國大陸《公司法》中有限責任公司股權轉讓規則面臨的困境類似,且我國臺灣地區“公司法”在股權對外轉讓的限制上更為嚴苛,對股權的流動性損害較大。相較之下,日本和法國的單層式架構和美、英、德章程自治的架構有我國立法值得借鑒之處。
從公司實踐現狀和比較法的視角來看,我國現行有限責任公司股權對外轉讓所采取的“同意權+優先購買權”雙重限制規則,不僅面臨實踐適用和理論解釋上的困境,也并非國際上的通行模式。盡管有學者認為該種模式符合閉鎖性公司權力構造和股東利益的現實需求,能夠保護公司其他股東的先在利益[26],但卻無法通過利益衡量的方式,解決該限制規則帶來的重重問題。新一輪《公司法》修改之際,重構有限責任公司股權轉讓限制規則或能找到相應出路。
前文已著重討論了我國有限責任公司股權轉讓雙重限制規則的種種弊端,既存在邏輯漏洞,又不符合公司法中效率的價值取向。參考域外立法例的單層架構,以及結合我國學術界對股權轉讓限制規則的討論,大致可分為僅設優先購買權和僅設同意權兩種觀點。
1.僅設股東優先購買權。僅設股東優先購買權的限制規則是有限責任公司股東擬對外轉讓股權時,通知其他股東其與第三人商定的轉讓股權價格等內容,其他任何反對股東都可以“同等條件”直接行使優先購買權,兩個以上股東主張優先購買權的,協商或按照出資比例購買。持僅設優先購買權觀點的學者認為,首先有限責任公司股東對外轉讓股權時,無論其他股東是否同意,都可行使優先購買權,最終要么實現內部轉讓,要么完成對外轉讓,必然產生股權轉讓的結果,無須同意權亦能表達股東同意與否的意愿[27]。其次,同意權和優先購買權的本質都是為了維護有限責任公司的人合性,從兩者的功能發揮來看,僅保留股東優先購買權并不會降低對公司人合性的保護力度。因此,較多學者認為通常情況下,相較于優先購買權,其他股東同意權似乎并不能在股東之間形成實質性的權利義務關系,同意權制度極大可能要退出歷史舞臺[28]。
2.僅設股東同意權。僅設股東同意權的限制規則是股東擬對外轉讓股權時,應通知其他股東,經其他股東過半數同意的,該股權可對外轉讓。反之,不同意的股東或公司應通過協商或按照一定標準確定公平價格購買該股權。持僅設同意權觀點的學者認為,僅僅以優先購買權的規則來限制股東對外轉讓股權,不能直接反映公司這一團體組織是否同意的意思表示。也就是說股東主張優先購買權可能只是看重轉讓股權的財產性價值,而忽略了組織性價值,起不到維護有限責任公司人合性的作用。再者,為保證轉讓股東公平交易的機會,優先購買權的行使必然要配備“同等條件”作為前提條件,而轉讓股東與第三人達成的交易合同不會因未獲得其他股東過半數同意而不生效,那么轉讓股東有因無法交付而承擔違約責任的極大風險[29]。因此,持該觀點的學者認為同意權影響到轉讓股東與其他股東的利益平衡,僅設同意權既有比較法的先例可循,又可避免僅設優先購買權的弊端。
3.上述兩種觀點之比較。僅設優先購買權和僅設同意權的主要區別是前者無法通過股東多數決來確定股權流向,任一股東都可以行使優先購買權以改變股權結構,股權轉讓價格等內容一般以轉讓股東與第三人商定的“同等條件”為標準;后者可以通過股東多數決控制股權流向,股權轉讓價格通常根據某一客觀標準確定公平交易價格。比較上述兩種觀點,筆者更傾向于僅設定股東優先購買權的法定限制規則。主要理由如下。其一,僅設優先購買權并非必然會忽視公司這一組織體的意志或完全沒有把控股權流向的機會。行使優先購買權的主體不限于其他反對股東,還可包括董事會、股東會等代表公司的組織機構,這有賴于立法對該權利行使主體范圍的衡量或由公司自治安排。其二,有限責任公司股東對外轉讓股權時極大可能與第三人已商定合同內容,因其他股東優先購買權的行使的確易造成違約,但社會實踐中推定法律具有公知力,犯罪人不能以不知法而受到法外開恩的待遇,民商事領域亦然。作為公司股東參與到商事交易中應推定其具備一定的風險判斷和風險承擔能力,其可以選擇簽訂附條件合同以規避風險。其三,相比僅設優先購買權中“同等條件”的判斷難,對僅設同意權的“某一客觀標準”更難以確定。尤其是在公司章程沒有相關規定時,既沒有能夠評估有限責任公司股權市場價值的法定權威機構,又不能依賴不懂市場行情的法官來確定標準。其四,從公司實踐層面和商事習慣來說,股東同意權在商事主體心中的地位不高,認識度更是不如優先購買權,在能夠解決問題的情況下,遵循已有的商事習慣更為適宜。因此,筆者認為僅設股東優先購買權作為有限責任公司股權轉讓限制規則,可以避免雙重限制雜糅的煩瑣,解決法定限制規則運行上的邏輯漏洞和商事審判實踐中同意權虛置的問題。
僅設股東優先購買權的單層股權轉讓限制規則中“同等條件”是部分學者所詬病的地方,認為以“同等條件”作為限制條件,導致股東之間相互博弈和抗衡,加重程序復雜程度,難以確定何為“同等”,無效率可言[30]。也存在前文提到的“同等條件”極易出現轉讓股東和第三人通過簽訂陰陽合同偽造的假象[31]。但若不以“同等條件”作為行使優先購買權的前提,有限責任公司股權定價問題更為棘手。因此,完善“同等條件”認定規則既要保留其優勢,能夠通過轉讓股東與第三人協商實現股權權益最大化,又要減少其帶來的弊端,如通過虛抬高價或其他方式阻礙其他股東公平行使優先購買權。
首先,確定“同等條件”的標準,理論上可分為“絕對同等說”和“相對同等說”。前者認為優先購買權人必須與其他購買人的購買條件完全相同;后者認為只要優先購買權人的購買條件實質上不低于其他購買人的條件,就是符合同等條件的要求[32]。事實上,“同等條件”的設置是為了使轉讓股東的權益得到保障,只要優先購買權人提出的購買條件實質上不會對轉讓股東造成不利,法律不必要拘泥于形式,固守同樣的合同文本。若對“同等條件”標準的確定過于機械化,可能導致任意不影響實質權益的因素都能夠直接阻斷其他股東購買股權的可能性,優先購買權的立法目的則難以實現。現實社會紛繁復雜,“同等條件”的內容也變化多樣,在不損害轉讓股東權益的情況下,以“相對同等”的標準確定是否符合同等條件更妥當。
其次,明確“同等條件”的范圍界限,即是否轉讓股東與第三人之間任何約定都可構成同等條件?!豆痉ㄋ痉ń忉屗摹返谑藯l羅列了影響“同等條件”判定的因素,但這當然不可能包羅實踐中所有的影響因素。采取羅列式規定雖可覆蓋絕大多數的通常情況,卻難免有漏洞。筆者認為要先有原則性規定,再羅列通??紤]因素,兩者并用或可兼顧解決一般因素和特殊因素的范圍認定。比如,“同等條件”判定的范圍應是能夠實際影響到轉讓股東權益的條款,包括但不限于數量、價格、支付方式和期限等因素。并且,“同等條件”應當具有可交易性,不能以人身關系為基礎[33],優先購買權行使的前提應具有實現可能性,第三人系同事、親戚、朋友等身份關系不能作為“同等條件”的內容。
最后,設置對“同等條件”爭議的救濟措施,即其他股東對轉讓股東通知的“同等條件”及對第三人履約能力有疑問的,可向法院提出合理異議?!巴葪l件”是其他股東行使優先購買權的前提條件,其真實性對于股權最終流向股東內部還是落入第三人手中至關重要。轉讓股東與第三人通過簽訂陰陽合同或其他方式故意抬高轉讓條件等情形,若沒有相應的救濟措施,則其他股東的優先購買權很容易被惡意規避。該救濟措施一方面要能夠讓其他股東對可疑的“同等條件”有提出異議的可能性,另一方面也不能任由其他股東的異議肆意加重第三人的交易負擔。因此,其他股東在向法院提出異議時,應提供初步證據證明雙方存在惡意串通虛抬高價或第三人不能履約的可能性極大。需要注意的是其他股東所舉證據的證明力度并非要達到證實雙方惡意串通或不可能履約,而是存在該風險的可能性極大。對于其他股東的異議,法院根據初步證據可要求第三人提供財產擔保。該財產擔保制度并非增加第三人受讓股權的成本,而是對其履約能力的展示[34]。相比虛假合同條款、受讓人不能履約等情況對公司穩定、交易效率和安全帶來的負面影響,引入財產擔??稍谝欢ǔ潭壬媳U稀巴葪l件”的公平性和真實性。
正如前文所述,《公司法司法解釋四》第二十條雖規定了轉讓股東反悔權,但實踐中卻并未發揮阻止外部人進入公司的立法目的。學術界對轉讓股東能否在其他股東主張行使優先購買權時反悔,有截然相反的兩種觀點。一種觀點認為,轉讓股東應當享有反悔權,這并不會妨礙有限公司的人合性和封閉性[35],且能夠最大限度地尊重股東的意思表示自由[36],反悔權也可形成一種股權拍賣機制保障轉讓股東利益[37]。另一種觀點則認為轉讓股東不應享有反悔權,因為其他股東一旦行使優先購買權,與轉讓股東之間就形成了合同關系,不應賦予轉讓股東無限制解除合同的權利[38]。并且從法理角度而言,反悔權與公司人合性特征相矛盾,與股東優先購買權的性質相沖突,在實踐中也會變相鼓勵轉讓股東的不誠信行為[39]。筆者贊成后一種觀點,賦予轉讓股東反悔權,雖然有讓轉讓股東利益最大化的益處,但同時帶來的弊端卻不容忽視。即只要轉讓股東基于某種原因絕不愿意將股權轉讓給其他股東,那么其他股東永遠沒有辦法優先受讓該股權,更會因為反悔權的存在促使轉讓股東和第三人有再次簽訂虛假合同提高轉讓條件的機會,讓其他股東客觀上無法行使優先購買權。
事實上,刪除反悔權的規定并不會影響轉讓股東對股權價值的心理預期[40],有“同等條件”作為行使優先購買權的前提,說明轉讓股東通知給其他股東的轉讓條件是符合其對所持股權價值的預期結果的,不能因轉讓股東突然提高的期待就可以否定自己前期做出的具有法律意義的行為。反悔權實質上是賦予了轉讓股東法定的合同解除權[41],而股權轉讓合同是典型的零和博弈,一方的所得必然意味著另一方的所失[42]。在不涉及公共利益和他人利益的情況下,法律賦予轉讓方單方面合同解除權的正當性基礎值得探討。因此,筆者認為無論是從交易成本、契約機制還是樸素的誠信原則來看,都不宜賦予轉讓股東反悔權。
僅設優先購買權是對我國有限責任公司股權轉讓法定限制規則的重構。2021年底公布的《公司法(修訂草案)》第八十五條(12)2021年12月24日《公司法(修訂草案)》正式向社會公開征求意見。該草案第八十五條第二款規定:股東向股東以外的人轉讓股權的,應當就股權轉讓的數量、價格、支付方式和期限等事項書面通知其他股東,其他股東在同等條件下有優先購買權。股東自接到書面通知之日起三十日內未答復的,視為放棄優先購買權。兩個以上股東行使優先購買權的,協商確定各自的購買比例;協商不成的,按照轉讓時各自的出資比例行使優先購買權。亦展示了僅設優先購買權的立法動向,這無疑是司法實踐照進立法活動的體現。但是該條的修改幅度也僅限于此,只吸納了《公司法司法解釋四》關于“同等條件”的粗略判定,未進一步完善細化,對“反悔權”也未置可否。然而,股權轉讓限制規則在單層限制模式下的實踐運用,仍有賴于“同等條件”的認定規則,須明確其標準、范圍界限以及配套相應的救濟措施,并且應明確轉讓股東不享有反悔權。《公司法》第七十一條第四款明確公司章程可對股權轉讓另有規定且優先于法定限制規則適用,公司可根據自身實際以公司自治文件調整公司和股東的行為,滿足不同公司的需求[43]。這樣,一方面可以避免其他股東無力以“同等條件”購買股權時造成“野蠻人”入侵,破壞公司人合性的情況;另一方面也可協調因股權轉讓對公司股權結構、股東之間以及公司與股東之間造成的影響。總而言之,在重構有限責任公司股權轉讓法定限制規則的同時,也要重視公司自治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