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志民
一
在紛擾的當下世界,很少有人關注,這樣一個生活在社會邊緣的極其特殊的群體——以唐氏綜合癥、自閉癥患者等先天智力發育不全為主體構成的智力障礙人群。
唐氏綜合癥,一種染色體缺陷病,又稱為“先天愚型”、腦癱,是混合有精神發育遲滯的綜合癥之一。患唐氏綜合癥的孩子大多為嚴重智力障礙,生活不能自理。
這個群體是不幸的,而他們在過去并不被大多數人所接納。庫車市特殊學校原校長、現任學校黨支部書記郭靜英說,與我們朝夕相伴的就是這樣的一個特殊的群體,一群單純而惹人憐憫的孩子。而在2013年之前,她對這個群體幾乎一無所知。1996年,畢業于新疆紡織工業學校外貿(英語)專業的郭靜英被分配到一所偏僻的鄉村村小學任教,本來呆3年就可申請調入城市,可她一呆就是13年。期間,她生疏了英語,卻學會了維吾爾語。1999年入了黨,并于當年畢業于新疆師大中文系成人本科。在農村,她帶了第一個雙語班,擔任過中心小學黨支部書記。
2012年,時任庫車市一所小學校教師的郭靜英被任命為庫車市特殊教育學校副校長(當時無校長),開始了為期近2年的籌建工作,而她當時對她將要面臨的這個特殊的群體僅僅只有模糊的認知。直到2013年秋,擔任校長的郭靜英去哈密市特殊教育學校觀摩學習時,才第一次直面這些個先天智障生活不能自理的孩子們。震驚!是第一個闖進郭靜英腦海中的詞。在教室里,智障孩童當眾將屎尿拉在褲子里而不自覺,而老師們并不吃驚,溫柔又鎮定地將這個孩子帶到衛生間親自洗刷,毫無疏離嫌棄之感,就像對自己的孩子一樣。并且這種狀況在下一刻又重復再現。這個情景如此震動著她的心,以致于她現在講起都還很激動。她說,在那一刻,我看見了我心目中的高尚和愛。其實高尚就在平凡之中,而愛就是人的初心。同時,她也看見了責任。她清醒地意識到,她將從事的職業將會影響她的生活包括家庭和孩子的未來。她在心里說,從事特教,既需要激情,更需要內心恒久的熱情。
郭靜英說,起初,到特殊教育學校任職,并不是我的自覺選擇,是自己服從組織的決定。因為我是黨員。入黨誓詞要求每個黨員必須這樣做,毫不猶豫而自覺自愿地這樣做。從那一刻開始,到如今,郭靜英在庫車市特殊學校面對這個群體做了10年的老師。我從未后悔。她說。也從未曾有過絲毫的動搖。在這期間,上級組織也曾調動她的工作崗位并提拔使用,這對一個長期從事基層教育工作的郭靜英來說,意味著人生的重要改變。但她卻對組織說,當初是組織派我來,如今,我已離不開這所學校,她在我心中的地位是無可取代的,因為我深深熱愛著這所學校、熱愛這里的一切——老師們和孩子們,這是我的事業,也是我的使命。
二
庫車市特殊教育學校辦起來后,孩子們的家長喜出望外,說自已的孩子趕上了好時代,有了融入社會的希望!這是所9年制學校,學生入校后食宿和校服全部免費。在以前,智障孩子的家長們背著沉重的負擔,不僅是肉體更是精神上的沉重壓力。有一位維吾爾族家長,學歷是研究生。年紀不大,才30多歲,但給人的感覺她已年逾40。不僅是面相,更在精神面貌的衰老。她剛送孩子來校時,雖面呈喜色,但渾身上下卻顯得因不堪重負而身心俱疲不堪。她說,孩子患了先愚智障,全是她自己的錯,她對不起孩子!那種痛不欲生般的內疚和自責,簡直令人心碎!
還有個極端的例子,有一位維吾爾族年輕家長,邊哭邊捶胸說,孩子先愚,都是自己前世造了孽,為此,她四處行善捐助,只為自我救贖。她說,我每日每夜,如同活在地獄里,痛不欲生。
更多的家長在送孩子來學校前,都擔心孩子的未來——自己年老去世后,孩子怎么辦!送孩子來學校后,家長們把期望留在了學校——寄望于這所特殊的學校能給這個特殊的群體以可依靠的未來。郭靜英和老師們面對著這些充滿期盼的家長們,面對著單純天真的孩子們時,她們感到了從未經受過的壓力,一種沉甸甸的責任帶來的壓力。重大的責任從此擔在肩上。
學校成立之初,只有5位老師,郭靜英既是校長,又是教師。接受了第一批孩子,從此開始了她們與眾不同的職業生涯。手把手教孩子們從最簡單的生活行為開始:如吃飯、洗臉、刷牙、整理內務、上廁所,再到洗襪子、洗衣服、清掃環境。
當你閱讀我寫下的這些文字時,或許你并未深切感受到這每個字或詞所包含的真切意義以及那里面潛藏著的那些艱難和艱辛。
許多的孩子起初并不會自已吃飯,甚至有個別的孩子不會咀嚼。在家里,她的母親把食物嚼碎后喂給她吃。老師就耐心地教她,一個動作一個動作地教,日復一日地教,不厭其煩地教,直到教會。這個孩子如今已讀四年級了。
智障孩子隨時會出現各種狀況,比如把口水流在衣襟上,老師就隨時擦去。擦口水其實是小事,更多的智障孩子去如廁而老師未及時跟隨的情況下,孩子大便后不知擦拭,甚至玩大便,弄得滿頭滿臉都是糞便。老師忍著惡臭給孩子清洗換衣,便成日常必為。教師們每天都要面對孩子們各種不潔的行為,尿褲、拉褲、口水……教師就是孩子的父母!有一位剛從疆外招來的老師,她的家境優越,卻志愿到邊遠的新疆庫車市任教于特殊教育學校。她每天面對的是智障學生,面對著各種常人難以承受的各種困境,但她卻從未告訴父母。她初來的第一天,就遇到班上的孩子拉褲子,大便和尿水順著褲腿流下來,智障孩子渾然不覺,在教室走動,屎尿流到四處。她當時被這種情景驚呆了,不知所措。最后在其他老師的幫助下,才得以解困。事后,她兩天未能正常進食,常嘔吐不已。但她堅持了下來,這其中的艱難,外人是難以知曉的。
入校的智障孩子漸漸多了,老師也逐漸增加,初期一個班,而后發展到從小學到初中,大多數民族學生和老師完全9年制特殊教育學校。在這10年里,郭靜英與教師們和孩子們結為共同體,全然不顧種種艱難困苦和難免的犧牲代價,努力地走在實現自己愿望或理想的途中。
孩子們是一群單純的人,教師們是一群簡單的人,共同做著不簡單的事,而不簡單的事又教會了她們和他們的本真、樸實和坦誠。本真地活著,本真地做人,本真地做事。她們和他們都是些多么美好的人啊。
她們和他們,這些普通的平凡的從事特殊教育的老師們,就在渺小和高尚之間,就在孤寂和豐盈之間,就在有限和無限之間,總想走得盡量穩些,走得盡量遠些。
南疆諺語說,翻過遠方聳立在低矮天空中那座山,你就能看見落在那座山后面的夕陽所照亮的你想看的美麗風景。這讓我想起在阿克蘇聽到的一句同樣動人的話語:“翻過天山托木爾峰,你就會擁有一顆勇敢而堅強的心。”我想,如果說接受特教這份職業并盡心盡責地把愛與溫暖給予這個特殊群體時,郭靜英和特教老師們就已經翻過了一座大山。我相信,她和她的那些朝氣蓬勃又富有赤誠之心的同事,有足夠的熱情和毅力,去翻過一座又一座山的。并且將一個她們和他們都從未見過的嶄新世界捧給那些智障的孩子們。
三
智障孩子們在學校緩慢地成長,如同校園中的小樹,在靜寂中發枝散葉,只有細心的人才能在萬物生長的喧囂環境里觀察到小樹些微的變化,并在其中也察覺到自已心境中的微瀾。而智障孩子們緩慢成長的每一步,在外界看來并不起眼,但卻給郭靜英和教師們帶來無比的驚喜和欣慰。
郭靜英說,有一個維吾爾族孩子,現在七年級了,每個星期放假回家后,會很懂事地給媽媽倒上一杯水,給勞累的媽媽捶背。她媽媽就流了眼淚:我從來都沒有想到過會受到孩子對自己的關愛啊!感謝學校!感謝老師們!郭靜英說到這里停頓了一會兒,她把臉伏下來,當她抬起頭時,我看見晶螢的淚光。我知道,她在極力地平抑著自已激動的情緒。
分離焦慮癥是智障孩子中較常見的病態,其表現為與母親分離時不停地哭喊,甚至聲嘶力竭。郭靜英繼續說道,有一個名叫艾合拜爾的孩子年齡已13歲,但體形上卻只有5、6歲。起初他不愿來學校,每次他母親送他來校時,他都不停地大聲哭鬧。我每天都去看他,撫摸他的臉和手,給他帶去小點心或小布偶。后來這個孩子對我和學校產生了感情,我平常就叫他兒子,他也答應。后來他叫我老師媽媽。那一年,就是他來學校的第三年,古爾邦節后,他和他媽媽一同來到學校,他見到我就拿出一個食品袋,里面裝著維吾爾族過年節時用清油炸的馓子和精致的點心。他媽媽告訴我,孩子說,我的老師媽媽沒有吃上我家好吃的,所以要把這些好吃的帶給老師媽媽。后來每逢年節,他都會讓媽媽裝一袋食品帶給我。這時,學校的老師們看見后都說:校長的兒子又來了。我講述的這些故事,讓我覺得特殊教育老師對智障孩子的關愛取得了成果和回報,感到很欣慰。
還有一個孩子,郭靜英接著說,因父母工作很忙,孩子就放在爺爺奶奶家里,長時間見不到自己的父母,現在七年級了。這是個特別缺乏父母關愛的孩子,給點陽光就燦爛。在學校,老師做的所有的事都是要讓孩子感受到父母般的愛,感受到家的溫暖。這個孩子就在學校的關愛里緩慢地長大,她從剛開始到校時的狂躁不安,逐漸變得安靜下來;眼神中的茫然變得可以表達她的感恩之情……而這種變化是經過了漫長的、由每一個白天和夜晚,每一個寒暑交替匯集的7年時間。有一個星期一,爺爺送她到學校,爺爺給老師說,孩子變了,回到家幫爺爺奶奶做飯,淘米洗菜,即便他把水和米灑在地上……說到這里爺爺流下了眼淚。歷經蒼桑的老人為孫女的變化而百感交集、老淚縱橫,可以感受到其中飽含著的多少痛苦與歡欣啊!說到這里,郭靜英停下來。她稍微轉了身去看著窗外寧靜的校園以及在操場上做游戲的孩子們,她臉上的微笑伴著淚水毫無顧忌地顯露在我面前。我沒有吭聲,只是靜靜地感受著她帶來的那種來自內心的幸福——細微似纖的如同暖陽般漾在我的周圍,溫和而安祥。
智障孩子緩慢成長的背后,凝聚著郭靜英和其他老師數不清的心血和汗水。她已經記不清了,有多少次她帶著老師滿校園找,擔心亂爬的孩子跌倒摔傷;有多少次她帶頭買來新衣服,給家庭貧困的學生換上;有多少次她犧牲午休時間,防止多動癥的孩子干擾其他孩子睡覺;有多少次她重復上百遍地教孩子們學“a、o、e……”“1、2、3……”。
每一個孩子成長的點點滴滴,郭靜英都用日記或視頻記錄下來。一些家長感慨地說,對孩子的了解程度,他們不如郭校長。
“校長阿帕”、“郭媽媽”……當每一個孩子在康復和學習中,脫口而出能和她交流時,這種興奮不亞于自己孩子當年學說話時。她知道,這些先天折翼的小天使,不能像健康孩子那樣正常成長,讀高中、上大學、參加工作,但她和同事們會以潤物無聲的方式,幫助這些智障孩子們一點點進步,希望他們將來能干些力所能及的事情,通過自食其力在社會上立足。家長們知道,孩子的成長與進步,離不開被孩子稱為“郭媽媽”的郭靜英。一位家長給郭靜英送來了錦旗,上書“師恩難忘,教書育人”。
這時,我感到在這所學校里,無論寒冷的冬季、溫和的春季和繁茂的夏秋;無論是雨雪陰霾,都有著一種豐沛的打通所有邊界的特殊的光,照亮了智障孩子的眼睛,同樣也照亮了特教老師的內心。這光就是這些普通平凡的教師。她們和他們用愛之光去照亮智障孩子的心靈,溫暖著他們殘缺的人生。
雖然智障人群的人生是不完整的,但我們特教老師們要給他們和她們一個完整的愛丶完整的溫暖,完整的人的世界。郭靜英說,這些智障孩子很單純丶很純凈,所以我們特教老師們能理解丶能接納。而特教老師們也很單純,雖然我們每天都經受著智障孩子屎尿的污穢,但我們的精神很干凈。當孩子們感受到這種愛,并知曉了這種愛也是需要用自己的成長去回報時,我們心情的愉悅是無可比擬的。
郭靜英說,在學校,特教老師們就是這些智障孩子的爸爸和媽媽。孩子每周末回到家后,就想著盡快回到學校,表現出對老師對學校的依戀!這種依戀說明了特殊教育的初心就是為了這些智障孩子,而我們特教老師們要做就做到最好,要對得起這個職業和這份責任,我覺得我和我的同事們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四
郭靜英告訴了我這樣一個故事:市電視臺播出了我和同事的事跡后,有一天我接到了一個電話。電話是個年輕女同志打來的,聽聲音就是個十分年輕的聲音。她在電話里問道:你們學校的地址?有多少老師和學生?我告訴了她。但接著我就有了警惕。我問她有什么事?她說她要捐助。因為我們的事跡感動到了她。當時我沒有在意。后來這位年輕的女同志送來了許多衣物和食品,還有奶茶。
這件事讓我意識到,在當下,不僅僅只有黨和政府以及我們特教老師們關愛著這些智障孩子們,還有社會上熱心的人們。當全社會都自覺地關注這些特殊群體時,就是社會文明進步的標志,而特殊學校則是一個窗口。后來,有許許多多愛心捐助者來到學校,使我們特教老師們更加意識到自己責任的重大,在我們身上寄托著全社會的期望。
郭靜英從教25年,其中有10年從事著特殊教育,當她全身心投入到特殊教育事業中,呼吁全社會關注智障兒童群體時,她卻忽略了最不該忽視的女兒的親子教育。
我虧欠了我的女兒。她說。建校初期,百廢待興。為了學校早日步入正規,我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投給了學校,那時我的孩子正讀初中二年級,正是最需要當媽媽的我的照顧和關愛,尤其是正值青春期的女孩子。我知道這是一個女孩人生的很重要的關鍵點,可是我能怎么辦?當親情和事業不能兩全的時候,我狠下心毅然決然選擇了事業。那時候,丈夫在長途運輸公司駕駛重卡,顧不上家,而我真的已經沒有了退路,我只能全力一搏。我在心里想,我寧肯虧欠我的女兒,也決不能虧欠那些智障孩子啊!我的孩子不能理解我將她托付給了她爺爺奶奶的做法,缺失了我的照顧和關愛,這多少讓女兒產生了怨恨。當時我接到最多的是女兒班主任的電話,班主任老師說我的女兒學習成績下滑的厲害,并影響到了班級,抱怨我沒有關注幫助到孩子。虧欠的還有公公婆婆,我和丈夫都因工作顧不上家,公婆就幫著照顧孩子。作為兒媳婦,我沒時間給公婆做頓飯,倒是70多歲的他們經常給我做飯,吃飯時心里很不是滋味。但老人卻從來沒有一聲埋怨。到如今,我的女兒還說如果那時您能照顧好我,我肯定能考上更好的大學。女兒在抱怨聲中漸漸長大,考上了大學,也慢慢理解了我。女兒選擇了大學師范教育專業,這使我很欣慰,她爺爺奶奶更高興。
釆訪到這里,似乎該結束了。這時,郭靜英突然對我說到:智障孩子們最幸福的時光是在特教學校度過的,但她們和他們中的一部分還將步入社會,雖然她們在學校里學了知識和一些技能,但我仍然操心她們和他們的將來……她停頓了下,然后用著堅定的口吻說,我知道社會總歸要向前發展的丶是要進步的,尤其是在我們中國特別是我們新疆。一切都會變得更加美好。
我點點頭:是的。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