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口述:樊錦詩 撰寫:顧春芳
1984年1月3日,《光明日報》發表了一篇題為《敦煌的女兒》的文章,引起了大家的關注,而這對于當時的我來說,簡直是個沉重的負擔。這篇文章是怎么發表的?他們為什么要找我呢?
事情還要從1983年8月第一次在蘭州召開敦煌學國際學術研討會說起。當時學術界還處于較沉寂的狀態,所以當時召開這樣一個國際學術會議,大家特別重視。這次會議的規模很大,不僅請來了國內外許多敦煌學的著名專家學者,而且請來了中宣部、教育部和甘肅省委的領導。就是在這次會議上,有一位領導同志表揚了我,說我是新中國自己培養的知識分子。
沒想到,到了9月,突然來了《光明日報》的幾位記者,說是要采訪我,報道我的事跡。我說我沒有做過什么了不起的事,沒什么可報道的,還是不要寫了,如果實在要寫就寫寫別的老先生。在我看來,記者更應該去報道常書鴻、段文杰等老一輩莫高窟人。結果記者說,我們是專門來采訪你的。我就想方設法說服他們不要采訪我,表示自己不愿被報道。
晚飯后,他們邀我出去散步,我想散步可以,那就一起出去走走吧。我與他們一起在莫高窟前面的林蔭路上散步,邊走邊聊,逐漸地,他們跟我聊起了家常,問我什么時候來敦煌的,怎么來的,愛人干什么工作,有沒有孩子……我后來想想,自己確實太傻 ,從未接受過采訪,不知這其實就是記者的采訪,還以為就是聊聊天,拉家常。我毫無防備,他們問什么,我就答什么。當時我沒有想到家常事,也可以去寫報道,真是沒有任何察覺。
散步后,他們又到我宿舍里坐了一會兒。一位年輕的女記者名叫吳曉民,無意中看見我書桌上放著一封信,信是孩子寫來的。她提出能否看看這封信。我想孩子的信也沒有什么秘密,想看就看吧。這封信是1983年7月4日我大兒子予民寫來的,信上說:“媽媽,我們學校已考完試,放暑假了。我這次考得不好,英語開了紅燈,我很慚愧,也很著急。原想利用暑假好好補習一下??砂职钟忠獛W生出去考古,這一走又是半年。媽媽,您什么時候才能調來?您明年一定調回來吧!媽媽,我想你啊……”
看過孩子的來信,吳曉民忽然說:“有了?!蔽覇柺裁从辛??她說,本來我們想從正面寫你的,現在我們就寫你是怎么來敦煌的!此時我才恍然大悟,原來記者邀我散步是為了采訪,自己上當了,可是為時已晚!這時,我還是與他們商量能不能不要報道。他們回答,不行,我們專程來敦煌,就是為了采訪你,這是領導布置的任務,我們一定要完成任務,不能空手而回。
到了這個份上,我已無法拒絕。因為在事實上,我已經“接受了”采訪,再拒絕已無濟于事,好在我是實話實說。這時,我向主筆的吳曉民提出條件,希望不要按照他們的什么“需要”來塑造我這個人物,我平平常常、普普通通,千萬不要把我寫成“金剛力士”。而且,我還要求他們寫完后,必須給段所長和劉書記審閱,他們答應照辦了。后來,他們還給我看了稿子,征求我的意見,問我事實有無出入。
這些年輕的記者沒有想到,兩個新中國培養的北京大學畢業生,響應祖國的號召,各自選擇了最艱苦的地方,一個在武漢大學創建考古專業,一個在西北荒漠做石窟保護。兩人為了工作,長期分居兩地,根本無法顧及孩子的教育。這些事情深深觸動了他們。不久之后,一篇題為《敦煌的女兒》的長文就刊載于《光明日報》。這篇文章是以整版形式刊登的,老彭看見了,宿白先生看見了,住在宿白先生對面的鄧廣銘先生也看見了。據說,宿白先生對鄧廣銘先生說,報上談的基本上還符合事實。我過去的老師和同學們也都看到了,我自己卻沒有看到。直到幾個月后,有人提起這篇文章,我才知道自己一夜之間成了“名人”。
其實,當時我心里并不是很興奮。因為很多事情我一直藏在心里,不愿向外人去說。而現在自己的家事幾乎全國上下都知道了?!岸鼗偷呐畠骸边@樣一個美名,那時也讓我倍感不安和壓力。
外界都認為我留在敦煌是自己選擇的。說實話,其實我有幾次都想離開敦煌。
但是為什么留下來,這是一個人的命。
20世紀60年代的莫高窟和今天的莫高窟不可同日而語,那時的敦煌人都是住土房,睡土炕,吃雜糧。研究所絕大多數人員都住在土坯平房里,直到1980年,國家才給撥款修建了新的宿舍樓。當時的整個研究所只有一部手搖電話,和外界聯絡非常困難。晚上只能用蠟燭或手電照明,上趟廁所都要跑好遠的路。周圍根本沒有商店,有了錢也沒有地方可以買到東西。

雖然我大學時就習慣了獨立生活,但起初還是不能完全適應敦煌的生活。在這里,吃得最多的菜是“老三片”,土豆片、蘿卜片和白菜片。春天最好吃的食物,就是榆樹上結的榆錢。榆錢摘下來撒上鹽、和上面,在鍋里一蒸,就是稀罕的美食。剛分配到敦煌的時候,我時常想念北京大學的食堂,想念學五食堂的飯菜,有時候想著想著都要流口水。因長期營養不良加上過度勞累,有一次我竟然暈倒在辦公室。
我剛到莫高窟實習的時候鬧過一個笑話。我按北京的方法用香皂洗頭,洗完之后發現頭發還是黏的。兩個多月的實習,一直到離開敦煌我也沒明白,為什么洗了頭,我的頭發還是會發黏?后來才知道敦煌的水堿性很大。因為敦煌的水堿性大,所以是苦的。喝水的玻璃杯上常常有白印,那是水里結出的堿。在敦煌,醋是必不可少的。到敦煌工作后,我發現敦煌當地人用洗衣粉洗頭。后來我回上海探親時,每次總要帶一些洗發膏回敦煌,再后來變成帶洗發精,而每次都是家人提醒我要帶什么洗發產品,因為上海的日用品更新換代非常快。
治沙和種樹,是當時研究所所有人都必須參加的兩項工作。保護石窟、防沙治沙最重要的措施就是種樹。種樹的事情從冬天就開始醞釀,一到開春就馬上栽下樹苗。這里最好活的樹就是楊樹,現在圍繞莫高窟蜿蜒的參天大楊樹,都是當年的莫高窟人一棵棵親手植下的。
整個莫高窟直到1981年才通上電,在此之前的幾年已經自己發電,每天只能保證兩三個小時的用電,根本不能像在學校那樣,到了晚上還可以到自習室去學習。我第一次到莫高窟就住在下寺的破廟里,解個手還需要到廟外較遠的土廁。一天晚上,我剛走出側門時,突然發現廟門外有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兩個眼睛泛著綠光。我心里一緊,想著當地同事說這地方有狼,趕緊回了屋,把門閂得緊緊的,嚇得一夜沒睡好。天亮后,走出屋子一看,才發現原來那是頭驢。
西北的生活,使我逐漸忘記了都市,忘記了一切和城市有關的生活,忘記了我也曾是“南國女兒”。我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全部傾注在工作中。剛到敦煌工作的日子里,只要回憶起過去的生活,上海的家人,首都的景象,我就會感到一種失落,這種失落一直會把我拽向憂郁的深淵。為了抗拒這個深淵,我必須學會遺忘。我把臨出門時我姐姐送給我的小鏡子藏起來,不再每天照鏡子,直到現在我也不怎么照鏡子。我漸漸習慣了宿舍沒有地板的泥地,地上永遠也掃不干凈的沙塵;習慣了用報紙糊起來的天花板;習慣了半夜里老鼠掉在枕頭上,然后我爬起來撣撣土,若無其事地繼續睡覺。
如果說我從來沒有猶豫、沒有動搖過,那是假話。敦煌和北京、上海相比,確實是兩個世界。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就感到孤獨。尤其到了春天,整天整天地刮風,窗外刮風屋內下沙。我常常感覺好像整個世界都把我給忘了,北大把我給忘了,老彭也把我給忘了。望著黑黢黢的窗外,我不止一次偷偷掉眼淚??墒堑诙熘灰蛔哌M石窟,我就感到再苦再累也是值得的。

從1963年到1966年,我參加了敦煌莫高窟窟前遺址發掘清理工作。在此期間,我還在甘肅山丹縣花寨公社參加了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以及敦煌魏晉墓群的考古發掘工作。我先后在敦煌義園灣、文化路和七里鎮的古墓葬,以及黨河古墓葬負責考古發掘與調查。一邊發掘,一邊搞社教活動,一邊咬緊牙關,等待命運的轉機。只有把自己全部的精力都投入考古發掘工作,我才能暫時忘卻心中的不快。
在畢業分配的最初那段時間,在和家人分別的十九年里,有好幾次我都想過要離開敦煌。后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逐漸適應了敦煌的生活。隨著我對敦煌石窟價值認識的逐步深入,我也逐漸對敦煌產生了割舍不斷的感情。我之所以最終沒有離開,其中固然有命運的安排,但更重要的是我自己從情感上越來越離不開敦煌。而最終讓我安下心來,心無旁騖地守護敦煌,還是要感恩我的先生老彭。
(摘自譯林出版社《我心歸處是敦煌》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