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瓜秧

陳志宏

沒有什么能阻擋一莖瓜秧的倔強，哪怕不合時宜的秋風，也無法讓瓜秧低頭。

春種夏收的瓜，秧苗怎會與秋風共舞呢？這得從吃瓜開始說起。

和冬天曬太陽一樣，夏天吃瓜也是天賜的福。冰鎮西瓜，配上嘎嘎亂叫的老式搖頭電風扇，成了一代人不朽的夏日童年記憶。

我看過一部外國電影，名字早就忘了，故事情節也模糊不清，但有個細節一直烙在記憶深處，永不磨滅，每到夏日吃瓜季，都會情不自禁地回味，感覺溫馨而美妙。電影里，姐弟倆吹著電風扇吃西瓜，噘起嘴，噗的一聲，朝地上的搪瓷盆吐瓜子，看誰吐得又準又多。像夏日午后一樣冗長的鏡頭，沒有一句臺詞，流溢出夏日溫情，最后在姐弟倆滿臉西瓜汁一樣甜的笑容里慢慢淡去，卻在我心里越來越濃。

吃瓜吐子，原來也有這么美妙。

但很多人對瓜子沒有好感，甚至懷有滿腹怨恨，感嘆要是沒有瓜子的打擾，西瓜吃起來該有多爽。西瓜好吃，子難吐。

人有所需，市必有所應。無籽西瓜橫空出世，霸占水果攤的黃金位置，成了消暑水果暢銷品，只因它能給人毫無障礙的暢快吃感。每每買了無子西瓜，我不禁要問：“無子西瓜沒有種子，明年怎么辦呢？種苗從何而來？”基于這比憂天的杞人還重的心思，夏日買西瓜，我盡量不挑無子西瓜，吃瓜吐子，本就天經地義嘛。

我吃了西瓜，收拾殘局，將水淋淋的瓜子隨手倒進陽臺泥土盆里。十幾天過去，立秋了，竟長出嫩綠的瓜秧，在秋風里招搖。

夏日吃西瓜吐的子，像咸魚一樣曬著，卻懷著生命的夢想，飲風，長苗，抽莖，挺葉，綠出自我本色。我不由得佩服起這瓜子不擇土、不挑時的倔強與執著。

記得兒時在故鄉，大人種西瓜，可謂千辛萬苦。春來風暖，一壟田，一畦地，起溝，下肥，鋪草護苗，早晚澆水……一應繁雜的手續下來，累得人腰酸背疼，只為能長出一藤好瓜來。呵護之精心、期待之高，令人嘆為觀止。胃口吊得老高，失望就跌得重——滿地西瓜子，到處是啞炮。無奈，提桶去間苗，移植一株，澆透水，以期每個瓜位都有苗出，有花開，夏日抱得大西瓜。

西瓜子，春來不好長，怎么到了秋天，隨手一扔，甚至不入土，照樣能長出一蔓青綠來呢？生命的脆弱與奇跡同在，合唱出高低不同的二聲部來。這多像百喻的人生，命有貴賤，福有深淺。依時，不一定守得順來，錯過，不見得總會落空，有一些時機，與慣常有異，給人別有洞天、另有福地的新奇感。

應天而種，精心侍弄的春瓜子也有長不出苗的時候。落在秋風里，竟自顧自地開花結果，盡管最終敵不過秋寒，焉在風雨里。

西瓜子啊，西瓜子！

梨瓜子也有類似的倔強。兒時，多少次在秋風里穿行，見熟如鄰家玩伴似的梨瓜秧開出誘人的小黃花，甚至結出花生、雞蛋那樣大小不一的深綠色小瓜來。但是，我從未吃過飲秋風生長的梨瓜，那小小的綠瓜，曾在夏日里偷吃過一次，怪味上腦，嚇得不敢再靠近它半步。秋天的瓜秧再怎么倔強，開的花、結的瓜再繁密，幾場秋雨澆透，都爛在漸涼的時光里。

就算全世界的秋風冷雨都向瓜秧襲來，本心依舊不變，該發芽發芽，該生根生根，開花結果，程序、步驟一樣不落，這正是秋天的瓜秧獨異的稟賦。怎么看都像那晚熟的人，不被命運驅使，不怨天尤人，不論面對多大困難，知道結局可悲，仍要活出真我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