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秋茜
和父親打視頻電話時,他正在水田邊除草,一只手舉著手機,另一只手抓著帶著泥水的稗草。傍晚的余暉照在他黑黝黝的臉上,讓他的臉泛著微紅的光,隨著額頭上的汗珠流下,整個人在屏幕中顯得亮瑩瑩。
“爸,你在干什么呢?”我看手機里的畫面突然搖晃得很厲害,忍不住問道。“閨女,你等一等,我找個地方把手機立著,這樣咱可以好好說會兒話。”不一會兒,父親那頭的畫面穩定了,我笑著問:“你把手機放在哪兒了?直接放地上的話,灰塵會鉆進收音孔,別講著講著聽不見聲音了。”
父親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將幾片玉米葉放在鏡頭前,說:“我還沒那么傻呢,摘了幾片葉子墊在手機下面,再把手機靠在路邊的磚頭上,穩穩當當!”我為他此番機智之舉豎起了大拇指,瞧著他坐在田埂上,背后是一大片淺綠色的稻秧,真有點稻田里的守望者的形象。
我詢問:“稻秧插了多久,是不是母親吩咐你來拔草了?”父親轉過身望著水田,長舒了一口氣:“總算是把秧兒插好了,你媽在上海就一直念叨,怕趕不上,果然是沒趕上大部隊的步伐,晚了幾天。我們直接是機器插秧,那樣快,后面拾掇拾掇就差不多了……”插秧這一農事,是父親母親出門在外一直掛在心上的大事,現在結束了,我也松了口氣。
見鏡頭里一直未出現母親,我便問父親:“你和母親難道不是一起干活的嗎?”誰知道,父親像受了委屈的孩子,癟了癟嘴,接著便倒豆子一般和我敘說著。他說,在家時,母親指揮著他掃地拖地,搬東搬西,讓他累得直喘氣。打掃完了后,母親又安排他坐在小板凳上剝蒜,還美名曰“坐著休息”。可以去田里干活了,母親更是將父親安排得明明白白,什么時候種豆子、什么時候除草、怎么翻地、怎么澆水……
父親聽話照做,可偏偏母親還怪他動作慢,嫌他動作粗,時常不滿意父親的勞動結果,這讓父親有些生氣。他止不住地問我:“你說說,我做得怎么就不好了?她要求怎么那么高?做事太一板一眼,從東面開始打農藥是打,從西面開始打農藥也是打,最后整片田都打完了不就好了嗎?嘿,她非要我完全聽她的。”
聽完父親的訴苦,我哈哈大笑。他這是出了力不討好,被母親責怪得不高興了。像極了我小時候幫母親干活,本想著干完了活可以一邊休息一邊聽母親夸贊,卻不知母親對農事有著極高的要求,形成了她的干活風格,我做的事情時常不合她心意。我將自己幫母親干活的經歷告訴父親,勸慰道:“她不是針對你,對我也這樣,一點都不偏心呢!”
父親擺擺手,說道:“罷了,罷了,我們到家了就得聽她話,她是老大,讓我們干什么就干什么吧。”父親說這話時,有種與世無爭的感覺。據說,父親19歲就開始打工之旅,遠到新疆,近到上海,他在外闖蕩三十多年,形色各異的工地才是他的世界啊。退出外面的江湖,父親多少有些不適應,仿佛丟失了什么。曾經意氣風發的少年,在歲月和現實面前,一點點老去……
夕陽落山后,天色很快暗了下去,父親的臉隨著暮色黯淡了。他從地上站起,彈了彈褲子上的泥,扛著鋤頭往回走。晚風吹動他的襯衣,他的喉頭微動,似有千萬句話要說,最終只笑了笑說:“掛了。”